第39章(1 / 1)
音无将视线重新投向远处:“风景自是极好的,若遇上合适的人一同赏它,便再好不过。”
颜路侧过身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更甚。
“哦,那么敢问在下是否是音无口中合适的人呢?”另一道声音含着戏谑响起,清瘦飘逸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子房。”
“张良先生。”
张良站在不远处,笑意盈盈。眼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一番,突然笑出声来。
颜路略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这个精怪的师弟。
“前些日子还未注意,现在一瞧还真是了。二师兄,音无,庄子里难道就没有人说你们看起来像兄妹么?”张良毫不吝啬地展现笑容,“方才子明问我,我还笑他是什么个眼神,现在看来倒是我的眼神不好了。”
音无和颜路均是一愣,不约而同地摆着错愕的表情看向对方。从前的确是没注意,颜路和音无的打扮确实是像极。垂在额边的鬓发,整齐地往后梳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都是灰色的发色,若不是因为音无的头发要长得多,两人站着怕就如同照镜子一般。
“原来我还是颜路先生失散多年的妹妹啊。”音无抬起袖子掩口微笑,眸子里闪着些许俏皮。
“为兄愚钝,到今日才找到妹妹,可让妹妹受苦了。”颜路也半开着玩笑回。
“呵呵。”张良站到两人中间,三人一同笑起来。
“提起子明,他新来不懂收敛,伏念先生都把他当做眼中钉了,叮嘱我要严加看管。”音无轻轻说,可是看得出她很开心。
“大概是你对大家都过于温柔了,大师兄怕你管不住他。”张良想了想说。
“才不是吧,颜路先生才是最温柔的人,从来都没见哪个弟子被他罚,好歹我也叫他们骑马绕场了好几次。”音无疑惑的说。
颜路摇摇头:“他们怕的是抄书罚站,哪里是马术,个个巴不得天天骑在马上,你倒是遂了他们的愿。”
音无头一次知道有人把骑马当做乐趣,想她当初学骑马的时候可是苦不堪言。“是吗?”
“唉……”张良摇摇头叹息。
“还是继续说子明吧。”音无自己给自己圆场,“今日早课我恰好有事找伏念先生,哪知我去的时候他去藏书阁取书,留了一堆学生自己温习功课。子明很兴冲冲地问我教什么,我反问他觉得我教什么,结果他说希望我接手伏念先生上的所有课,他成天看着先生的黑脸都快要晕过去了。谁知伏念先生恰好回来,把话听了个全,结果先生把他罚站了整一天。”
“子明虽然顽劣,却也是个不错的孩子。”颜路说,当初张良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这么想到不由一笑。
“师兄也这么认为?”张良偏过头去。
“不错。”
“听了这话他大概要一蹦三尺高吧。”音无笼笼袖子。
“有他在,庄子里热闹了不少。”颜路又说。
“大师兄的表情丰富多了。”张良笑得像只狐狸,看不到眼睛。
“可不能让伏念先生知道我们在说他的坏话。”音无正色。
“否则又要抄《国语》了。”
“你们真是……”
笑够了之后颜路才开口问张良:“子房是有什么事吗?”
张良似乎这才想起初衷:“明日是最后一次治疗,音无可别忘了去找荀师叔。”
“好。”音无颔首。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音无姑娘是用什么方法让荀师叔低头的。”颜路问,脸上果真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音无眨眨眼,同张良眼神交流了一番,这才说:“围棋。荀夫子输了音无一局,便为音无疗伤。”
看颜路惊讶的表情,张良补充道:“音无姑娘的棋艺独步天下啊,改日师兄也可以讨教讨教。”
这么一来颜路更惊讶了。
“颜路先生可别听张良先生胡诌。”音无苦笑。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张良冲她眨眨眼。
“那在下改日便叨扰了。”颜路相当正式地行礼。
音无赶紧回礼:“颜路先生切莫如此,音无惶恐。”
音无有一手连张良都称赞的棋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练出的。儒家六艺——礼乐御射书数,她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射”一门,另外就是擅长还不是儒门必修课的围棋。原本她也不是很会下棋,可在咸阳宫中这么几年,被彻底锻炼成了手谈高手。要说她的老师兼陪练是谁,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是那高高在上的始皇帝嬴政。荀夫子自认棋艺高超,却被音无摆了一道,心中自然不甘心,再加上她与韩非之间的关系,荀夫子爽快地就用了大量珍贵药物给她治疗,而今三月有余,明日再去就可结束。这下音无便欠了荀子老大的人情,让她不太习惯。
“在想什么?”半路上颜路被伏念派来叫他的学生叫去了,便留张良陪音无回客房,他见音无似乎在走神便开口问道。
“嗯,在想公子。”音无没有避讳地随口胡诌。
“这样啊。”张良移开了目光,看了看回廊下的檐铃,风吹过,铃铃地响,让音无有种暮鼓晨钟的错觉。“想想看居然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音无一笑:“是啊,这么久了。”如果韩非还活着,都五十多了,可以算是老头子了。可是音无到现在都记得清楚,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法家宗师的情景。那时她四岁,四岁的孩子懂些什么,可是她偏偏是阴阳家的孩子,因为严苛的训练令她受不了,趁着东皇太一闭关,偷偷地溜了出来。身上还有因为练习蹭出的伤口,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兰陵的茫茫草野之中。那片草野的深处便是与稷下学宫齐名的苍山学馆,可是音无不知道。扯下了碍事的面纱,卷起衣裙,小小的孩子享受着来之不易的自由。韩非在层层草垛中躺着,一卷竹简握在手中,大概是看书看累了便睡着了。音无穿过比她还高的草,也没看地下,哪里知道还有个大活人,一下子踢中,吧唧一下就摔了个狗啃泥,跌在韩非身上。被惊醒的韩非看到一个小团子在自己身上像八爪鱼一样折腾半天起不来,一下子笑出声。
“小不点儿,没事吧?”轻松地将音无拎起来,摸摸她的头。韩非那时三十多岁,看起来还很年轻,就像二十多岁的人,还未娶妻,但是很喜欢小孩,对自己的妹妹颇为宠溺,看到可爱的音无更是喜欢得紧。
音无瞪大眼睛看着他,像见了鬼似的。除了东皇太一,她见过的男子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不过就加上云中君和湘君,况且像韩非那样笑得爽朗的人更是见所未见,阴阳家的人,基本就不笑。
韩非见她的模样就像看到一只受惊的松鼠,忍不住又笑:“吓傻了?我有、这么可怕?”韩非说话不利索,口吃,平时说话要么就三个字四个字地说,要么就像颂诗一样地唱,抑扬顿挫,可无论是哪种,不熟悉的人听起来都觉得奇怪。但音无不一样,她是个小孩儿啊,自己说话和他基本就一个样,于是一股独属小孩的认同感就油然而生。
音无上上下下打量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这个自然。你是、哪家的小孩?”
音无皱皱小眉毛,东皇阁下从来没有教她这个怎么回答,于是干脆不说。
“难不成、无家可归?”韩非看看她的打扮,也不像。
“我有。”音无糯糯的嗓音把他逗得笑到前仰后合。
“太可爱了!”韩非哈哈大笑。
“可爱是什么?星星吗?”音无问。
韩非把她抱起来坐到自己臂上:“小不点儿,你叫什么?”
正想开口,音无想起东皇太一的话,不能随意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她那时唯东皇太一是瞻,便直勾勾地看着韩非一句话不说。
“哦,我都忘了寻常的女儿家都是没有名字的!”韩非一激动,说的话又开始结巴。
“我有名字。”音无伸出小爪子抗议。
“难不成就是小不点儿?”韩非打趣。
“才不是!”音无吸吸鼻子,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太可爱了!~红莲小时候也和你一样可爱,可长大了就没法儿逗着玩了了。”韩非叹息似的说。
音无正想问红莲是哪颗星星,背后就传来了毫无起伏的声音:“小姐,月神大人在找您。”阴阳家的效率颇高,侍女这么快就寻来了。
音无一僵,很不情愿地扭头说:“我不想回去。”那时她还不知道说“我不认识你”,否则韩非是不会放她走的。
“小姐。”那时她在阴阳家还未取得封号,除了东皇太一和月神,其余人基本都叫她“小姐”。
“家里人找你来了,快回去吧。”韩非说着要把她放下。
音无抱住他的脖子:“我不要回去。”一想到又要学阴阳术就觉得无比郁闷,而且私自逃出来不知又要有什么惩罚。
“小姐,请跟我回去。”侍女又催了一声。
“快回去吧,他们会担心的哦。”韩非在她耳边说。
音无直起脖子,深灰色的眸子盯着韩非的脸,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谁?”
……这个问题不是一来就该问的吗?韩非抽抽眉毛,答道:“我叫韩非。”
“好,我记住了。”音无乖乖地跳下来,捏了捏他的袖口算是道别,一瘸一拐地跟在侍女身后回去了。韩非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不过再想上前却不见了两个身影。
“奇怪了……”
从那以后音无就开始频繁地去苍山学馆,一个月三四次的样子,每次都可以看到韩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