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老张(1 / 1)
“夏木先生,夏木先生!”
天还没亮就听到重重的敲门声。夏木风推开房门,只觉得眼前的老头儿有些眼熟,他穿着长袍略弯着腰,对着自己嬉皮笑脸。“夏木先生贵人多忘事,这就忘记我了吗?我可是受人点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呢。打响了许久,才找到这儿来。”
夏木风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晌,这才回忆起来。眼前这个人就是那天在赌场从方成材手里救下来的那个赌徒。
“夏木先生……”
“叫我风,风先生也行。有何贵干?”他斜靠在门栏上,一脸颓废的样子。
没等夏木风招呼,那人就从门边挤进了屋子探头望去,“哎哟,这么大的屋子,怎么也没个管家或是佣人之类的来打理?”
“我一个人住,冷清惯了。”
“夏木…….哦不,风先生真是说笑了,您白天总得出门办事是不?留着这么大的屋子和钱财在家里,也没个人看着,能放心吗?”
夏木风知道了他的来意,看着这老头说话拐弯抹角的样子有点儿意思,便故意装傻冷冷说道:“我不出门,整天都待在家里。”
“啊?”那老头一惊,眼珠一转又道:“这话说的,风先生年纪轻轻,正是喜欢往外头奔的时候,整天待在家里算什么事儿……那吃饭要怎么办呢?”
夏木风朝茶几上的电话望了望,笑道:“劳您挂心了,我有个朋友是开饭店的,到了饭点儿就给我送吃的来。”
“这……”那老头失望地抹了抹额头,一时半会儿再难编出什么因由来。
“楼梯的扶手上不能有灰尘,扫地之前要先洒一层水免得灰尘飘到桌子上来,我怕脏。”
“什么?”
“家里的吃穿用度都由你来管,账也是你记。我平时懒得查账,可若是心血来潮查了一点半点的问题,想必你的好日子也就尽了。我不喜欢人多,所以你既是管家,又是佣人。饭你来烧,衣服你洗,还有等等等等我想到的事情,都拿你来吩咐。要是你服侍的不到位,就扣你工钱。就这么多了,爱来不来,你看着办吧。”
“哎哎,我来我来!风先生,这次我乡下的老娘生病了,本来想去赌一把换点医药钱,可差点儿栽在那骗子手里。要不是风先生……今后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老张就是!”老张说着,不由抹了抹眼泪。
“你这是干什么,我本意又不是为了救你。别拿这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望着我,要是知道我的真面目,恐怕你要暗杀我还来不及!”要是知道自己就是支持联军入京的帮凶,知道自己是一个杀人凶手,恐怕眼前这个老头对自己便要避而远之了。
“这……”老张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弯着腰在原地待命。
“把腰挺直了,最看不惯你们这样子点头哈腰的奴才样!你知道什么是平等么?有个人告诉我,清国人人有病,你也有奴才病么?”
“我是有病……我有点儿驼……驼背……小时候扛大米挣辛苦钱,累坏了……”老张战战兢兢道。
“噗”地一声,夏木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老张也哈哈笑了起来,“风先生终于笑了,从刚见面起,就觉得你总是皱着眉心,心里像是有个解不开的结似的。要我说,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这些年更是连年战乱,有些人连几十年也活不到。可是再担心又能怎么样呢?这人生在世啊,哭也是一辈子,笑也是一辈子。既然如此,那还哭他干什么?你说是也不是?”说着,他从背包里拿了一块湿巾来,伸手便擦起桌子。
夏木风觉得宽心多了。这个乐观的老头儿,让他的心里舒展了许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一直将自己掩埋在这些国事中,对这些同根生的同胞们爱之深责之切,恨他们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国家和亲人,恨他们追不上日本和西方国家的脚步,恨他们不能早点察觉到临近的危险,恨他们因为灾难就在难临头各自飞……
“才说着,风先生的眉头又皱上了。”老张叹道:“这人生在世啊,还真没什么跨不过的坎儿!想想我三十岁那年,老婆嫌家里穷跑了,跟着十岁的儿子病死了,当时觉得天塌了似的。可现在想一想啊,也就那么回事儿。”
“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五。”
“才四十五?我以为你最少六十了。”夏木风撇嘴一笑。
“嗨!这就对了!说说笑笑的,别人开心,自己也开心。风先生中午想吃什么?我去买。”
“这已经快中午了,我的车在院子里,你开出去随便买点回来吧。要清淡的,油太重的菜我吃不惯。”
“这,我可没说我会开车啊……”
“不会开车?工钱减半。”夏木风边笑着边拨了钱夫人的电话,让人随便送些吃的过来。
“风先生,你这银票怎么就随便塞在柜子里?账上也没登记啊!”吃完饭,老张已经开始运作起来了,他一刻也闲不住。
那些钱都是清国的各路大小官员私下里塞去各个外国公馆用来行贿的。在清国,因为他的特殊身份,有时钱来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比夏木一家辛苦做生意奔波要容易得多。夏木风哭笑不得。谁说清国没钱?
“这有钱啊,就得趁活着的时候赶紧花了。照这局势,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老张摊开新买的账本,煞有介事地记起了账来。
“风先生怎么盖这么薄的被子?虽说快入春了,夜里还是冻得慌。我看还是置办两床厚点儿的被子好,免得着凉了。”
“我习惯了。”在日本的时候,这样的天气夏木风也是习惯洗冷水澡的。他刚想说不用置办了,看到老张那副热切的样子,又不忍打击他的一番好心,把话咽了回去道:“随便,你看着办吧。”
说完,他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盯着一副拼图研究了起来。
老张一切都看在眼里。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知有什么心结,可能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可是他的眉头却时常紧蹙着,即使是微笑的时候也带着些无奈。他的内心是矛盾的踌躇的,不知是为了什么?
老张不知道,夏木风迫切需要一场救赎。
他居高临下地指责方成材卖国求荣,对他杀之而后快,实质却是在表达对自己的厌恶。撇去国家和政治不谈,撇去自己那模棱两可的身份不谈,在清国埋着的千千万万具尸体都和他不无关系。这千千万万的生命都变得和蚂蚁一样脆弱,因为他的错误决定,这些生命的离去都和他扯上了关系。
中植看出夏木风内心的不安,临走前反复劝说让他宽心。仗总是要打的,即使夏木家不做军火生意,也会有其他的军火供应商源源不断地涌入。这是历史的潮流,和他并没有关系。
他想和中植一样热爱日本,可是放不下清国的同胞,因为也许他的亲人们正在这里承受着战乱。
他想帮清国一把,却弄巧成拙没能击垮腐朽的清政府,却误伤了千千万万的百姓。
为了报答养父养母的恩情,他一直隐忍着,努力做到第一,按照自己理解的养父母的意愿活着,生怕自己让他们失望。渐渐地,已经忘记了自己真实的喜好和感情。
这样的矛盾加上负罪感,还有那偶尔发作查不出病因的头疼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除了做好中植交待的事情之外,他干脆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除了拼图就是造些建筑模型打发时间。
“啪——”手中才削好的模型用的小梁被他生生折断了。
“你这是何苦呢。有什么事儿要这么跟自己过不去?”老张刚好在门口打扫卫生,听见动静便跑进了屋子,看到夏木风食指上的血珠浸着的木头屑子说道:“风先生年纪轻轻,到底有什么烦心事儿?整天闷闷不乐的,实在不像个年轻人。要知道这战火纷飞的,单单是能活下来,就应该感恩戴德了。人可要惜福!”
“帮我去买点儿木板吧,我要把这个园林搭好。”
“不去!你就别整天关着自己了,觉得闷我就来唱支小曲儿给你听,怎么样?”老张说着就自顾自唱了起来,全然不顾夏木风一脸嫌弃的表情。
老张的嗓门实而尖刻时而沙哑,简直比锯木头的声音还要难听,夏木风实在受不了,便下楼到客厅去打开留声机,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谁知老张又跟了过来,“这就对了,听听小曲儿,放松精神睡个好觉。我这就去给你买点儿吃的来!”
老张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听着悠扬的音乐,夏木风的精神逐渐模糊起来,朦胧中似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村子,可是它不再是个死城,现在的它遍地开满了油菜花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现在,来见你……”那个女人的声音再次出现,这一次,比以往来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