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新年(1 / 1)
就要到新年了,走在街上就能感受到浓浓的节日气氛。对于立花家来说更是锦上添花。大儿子立花小一郎才二十三岁就被授予陆军少尉军衔,在崇尚武士道精神的立花家看来,可谓是前途无量。二儿子立花中植今年十岁,以哥哥为榜样而青出于蓝,热衷于柔道;最小的妹妹才五岁,因为是老来得子,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供着,却跟小男孩似的每天拿着剑舞来舞去,和小伙伴们在泥里滚来滚去毫不忌讳,恐怕也是受了家里哥哥们的影响。
夏木一家正装打扮,弘之穿着洋装西服皮鞋,给风也定制了一套派头的小西装。幸子则挑了件大红色镶着金线枫叶图案的和服,依旧是地道的和风打扮。
夏木风捧着包好的礼物站在玄关门口,“有人在吗?夏木一家前来打扰了!”
“来了!”晴子赤着脚啪啪地跑了过来,雪白的小脸蛋上映着两抹粉红,衬在粉红色的和服下像个才摘下的苹果。“请进——”她鞠了个躬,伸出右手指引客人往客厅走。
“晴子,你这是怎么了?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个大姑娘似的!”中植笑道。
晴子脸上一红,害羞地扫了一眼风又低下头去。“哪有!”
弘之带着妻子和孩子走到大长桌前,叹道:“你们家连桌椅都置办了呀。我还是习惯日本老式的跪坐,那才更能锻炼人的耐性。”
立花硕拉开椅子,让夏木一家坐了进去。笑道:“既然要维新,那咱们就得全盘西化。只要是洋人的东西,咱们就都拿来用。如果像清国一样弄得半中不洋的,到头来就等于白费了心思,依旧被洋人踩得死死的。二十多年前,偌大的圆明园也毁于一旦。再古老的文明,也经不起这样的打击。咱们日本可不能再重蹈覆辙,要变,变彻底得变他一场!”
立花小一郎穿着一身挺拔的军装向大家行了军礼,看着客人们一一坐下才入座。夏木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精神抖擞,比弘之拿着枪的时候更为凛冽。这样的眼神和气势,是他在海的另一面所没有见过的。
“父亲,”小一郎放下筷子,对众人说道:“昨天在街上,我看到一个英国人欺负我们的小商贩,冤枉他短斤少两,就这么把整车的水果都倒在了地上踩了稀巴烂。居然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制止帮助自己的同胞,还是另外一个英国人觉得小贩可怜才给他留了几个苹果。那个英国人骂我们是猴子,说我们只会模仿西洋人,是未进化的猴子!”
立花硕点点头,“那又如何呢?他们说是什么,我们就是什么了吗?我们就是要全盘模仿西洋人,我们要西洋化,和他们一样通过工业革命将日本带向主流文明之列!被骂猴子又怎么样,不模仿的话,就会和清国一样走向衰败,随时会被西方的文明所吞噬!”
夏木弘之附和道:“没错,别人说什么话,我们并不用在意。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就可以,我们要相信自己的祖国,正所谓先立身而后立国,如果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国家的前途才指日可待!”
“说得对!”众人皆附和起来。
又有一名客人喝了些酒,红着脸说道:“支那不能接受西洋的新文明,我去过那里,支那人民实在是怯懦卑屈实在是无人可比,尤其在清国那个老妖妇的统治下,什么事儿也干不成。我瞧着,他们的洋务运动,迟早有天要败北告终!”
他们说得话越来越高深,连日本小孩也未必听懂,更别提夏木风了。只觉得怎么吃饭吃得好好的,却似乎变成了一场鼓吹人心的演讲,大家都意气风发,决心满满。他实在有些不能习惯这样的气氛。
“支那人是什么人?”他悄悄转头问幸子。
幸子低下头牵了牵他的小手,“大人们之间的谈话,你不需要懂。”
晴子见了可以显摆的机会,忍不住顽皮的性子爬到椅子上,伸手唱了起来:“男儿何不戴吴钩,踏平支那四百州!笔要好啊刀要优,押着清国来叩头……”
众人大笑,“小妮子野心倒不小!这都是谁教她的?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切不可调以轻心呀!”
晴子见众人皆笑,只有幸子跟夏木风没有附和,便又补充道:“风,你不知道支那在哪里吗?它就在海对面,离我们很近很近,哥哥说,坐船就可以到啦!”
夏木风只觉得脸上像火烧似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晴子刚才唱的歌和说的话,“踏破支那四百州……支那就在海对面呀!”一瞬间,他明白了他们口中不时谈论着的“支那”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么他自己呢,他也是他们口中所不屑的“支那人”……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和其他人不同似的。连平日玩得要好的小伙伴,在内心深处也是鄙视着他的。
幸子有些不悦地紧紧拉着风的手,“过年的家宴,就别扯这些政治上的事情了。你们男人聊起来,怎么都这么没完没了的。把好好的小孩子也教得像个武疯子,这么早就接触大人的世界,连童年也不能好好享受。”
“说得是,”立花小一郎也察觉到了眼前这个小客人尴尬的神情,转换了另一种温柔的语气低声问道:“小朋友,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诶?我……”夏木风被命运推动着来到了这里,显然还没来得及去思考这些问题。
“我要当一名军人!”中植抢道。
“我也要!”晴子又跳了起来,“我要当一个女武士,保护哥哥!”
“傻孩子,现在武士已经不流行了呢。傻兮兮地拿着佩刀,和西洋武器比起来可差得远了。光有武力是没用的,要用头脑。”夏木弘之笑道。
“可不是,瞧你夏木叔叔,早就瞅准了这打仗的空子,开始做起军火生意来了。连吃饭的时候也不忘王婆卖瓜!”
“来,”幸子夹了块鱼片放到风的碗里,“大人们的世界还真是无趣呢,咱们不用理会,只管吃好喝好就是。这过年才难得一吃的美味,错过了就要再等一年才会有哦!”
“风,我妈妈做的腌萝卜可好吃了,你尝一块试试!”晴子把盘子端到风的身边,等着他自己夹起一块。
风却装作没看到她似的只顾着低头吃饭。
“风,风?”晴子叫道。
风转过脸去,指了指自己才掉的牙齿坑,“萝卜太硬了,我咬不动。”
晚饭的一切都被幸子看在眼里,回家的路上她莫名的气愤。连弘之说话也不愿搭理。看着风闭上眼睛睡着了才把弘之拉出房间:“你们说话也没个忌讳,好好的说什么清国的事情,你没见到风的脸色都变了吗?就算他再小再不懂事,你们说得这么直白,他心里总是要难受的!”
“话题也不是我挑起的,人家是主人,我只是随便附和附和而已。再说,立花家的人,你得罪得起吗?”
“你做生意确实要用到他们,可是……总觉得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那一家人是想做什么?把好端端的一个小女孩教成那样,爬到凳子上唱什么踏破支那四百州…..咱们和支那自古以来就是邻国,我就是喜欢支那的汉诗,喜欢支那的画,喜欢支那的古典文化,咱们亚洲现在被洋人欺负了,理应联合起来把洋人赶出去才是。为什么,为什么要……”
“幸子!”弘之喝止了她说道,“女人家还是少讨论国家的事情。世界局势岂是你我二人能看得穿的?你所憧憬向往的那个盛唐时期的支那早就不存在了,你可知我这一趟过去,都看到了什么?上下腐败已达极点,纲纪松弛,官吏逞私,祖宗基业殆尽倾颓……口口声声说的洋务运动也只是表像而已,自上而下的执行根本毫无力度。现在他们和法兰西为了越南打起来了,是胜是败还不能定论,只是可以断定,以后清国的日子可不好过了!会比我这趟过去看到的,还要难过百倍千倍!”
夏木风伏在踏踏米上,头蒙在被子里听得真切。打仗,他还没见到打仗就离开了家里。只是记得打仗前夕官兵来家里讨税的事情,逼得母亲走投无路将自己卖给了别人。这样一联想,他这才意识到一个自己许久不愿意相信的事实:妹妹哪里是被送去大伯家寄养,分明是已经先自己一步被卖掉了。
那一天,母亲为他盛的两碗饭,为他多煮的一个鸡蛋,都是用卖掉妹妹的钱换来的。而现在呢?母亲和哥哥们吃得饭菜,也是用卖掉他的钱换来的。再没有饭吃的时候,又要怎么办呢?
战争的前奏已经充满了无奈,真正的战争到来时,又会是怎样的呢?
春天来了,冰雪却还没有完全融化。夏木风躲在被子里暖洋洋的,突然从脚尖钻进一阵凉风。弘之骂道:“怎么这个点了还没有起床?不是和你交待过了今天起要跟大家一起去上学的吗?”
他迷糊地揉着眼皮,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因为太过激动而睡得晚了。幸子又把被子合上,“有话好好说就是了,万一着凉了要怎么办?”
“新年已经到了,还想像从前小时候一样懒散吗?必须拿鞭子跟在后面抽打,他才能快快地往前跑!”
夏木风从被子里钻出来,迅速换上了衣服。“快吃个饭团子吧。”幸子说。
他点点头刚伸出手,就被弘之手上拿着的尺子打了回去。“男人的动作要快,要快!你因为贪睡起迟了,就要用吃早饭的时间补上,所以今天的早饭你不能吃了!还不快去上学,别人家的孩子都走光了!”
他嘟了嘟小嘴,伸手接过幸子递过的早就为他装好的书包,不情愿地走到玄关处穿鞋子。谁知因为太急,不小心把木屐的带子给弄断了。跑回鞋柜那里想换一双,弘之却早已叉着腰堵在了那里,“一大早就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
“鞋带断了……”
“谁让你早上贪睡?没时间换鞋了,你给我光着脚去上学!”
“诶?”他垂下头,不得不服从命令,小心翼翼走到玄关边上,将小脚踩进雪水里,冰凉刺骨。
“老公——才第一天上学,别吓着孩子!”幸子推开弘之,不顾反对从柜子里拿了双新鞋递了过去,“来,快穿上吧。没有关系,路上跑快点就是了!”
他这才松了口气穿上鞋,踩在地上。“爸爸,妈妈,我走了!”
“风——”幸子拿着手帕向他挥了挥,“慢点儿,路上小心!”
弘之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孩子奋力向前奔跑的身影,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