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大海的对面(1 / 1)
“我,我跟你走!”他抹了抹脸上的灰,抬着嗓子喊道。
那男人满意的笑了,站起来挺直胸膛朝前走去,转头笑道:“跟我来吧。”跟着男人来到个没有人的角落里,男人拉开行李箱的拉链,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进去。”
他站在原地不敢乱动,男人又道:“你不信我吗?不信的话,那就算了。”说完,装作要把拉链拉上的样子。
“我信!”
被男人放在行李箱里带到了某个地方,只觉得头有些晕晕沉沉的,透不过气来。许久,他听到男人关门的声音,跟着拉链被打开了一小角,他赶紧从拉链口处把头探出来大大地吸了口气。男人笑着看着他,从包里拿了个饭团子递到他跟前,他就像被压在山下的孙悟空似的腾出一只手来接住了乌黑,开心地咬了下去,却觉得牙齿一松,整颗掉了下来,饭团上印了些血印子,嘴里满是腥味。一定是刚才咬绳子的时候弄伤的。
他还没换过牙,用舌头抵着空缺的齿槽,像是少了块骨头似的,加上今天一天在外奔跑受到的委屈,哗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哭什么,不就是掉了颗牙吗?”
“我以后要怎么吃饭呀……”
男人看着他在箱子里可怜巴巴的委屈样,又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有什么难的,这一边不能吃,就换另一边吃。人生的选择多种多样,难道还会吊死在一棵树上不成?还有,你娘一定没告诉过你,牙掉了还会再长的,新的牙齿长出来之后,你就是真正的男人了,到那时,就不能再哭!”
听说牙齿还会再长,他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又把眼泪咽了回去。看着他憋屈的样子,那男人又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份,扶着他的下巴问:“是上面的牙掉了还是下面的牙掉了?”
“上面的。”他张大了嘴,“啊——你看。”
“船开了,你可以出来透透风了。跟我来吧。”男人把拉链全部拉开,他连滚带爬地翻了出来,只觉得头晕想吐,站不起来。
“真拿小孩子没办法!”他单手轻轻一提就将他抱了起来,用胯轻轻带着点力,他就坐得稳当当的了。那男人另一只手从桌上拾起他的牙齿,抱着他来到了甲板上,挤开正在向岸边招手的人群,找了个空地儿站了过去。
海风迎面吹来,恶心的感觉顿时好了许多。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大海上遨游着了。男人将他的牙齿又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清楚了,长在上面的牙要扔在地下,越深越好。这样,你的新牙就会长得很快。”说完,他右手朝海面一挥,便将他的牙齿连抛了出去,落在海面上。“这就是你成为一个男人的标志,所以,别哭了!”
“叔叔……”他又呜呜地哭出了声。
“怎么还哭?”
“我的牙齿太轻,都浮在海面上了,你说要埋在地下越深越好,现在怎么办,我的新牙,是不是长不出来了?”
“……”那男人一脸尴尬,苦笑了一声,转换了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六儿。”
“这是什么名字?有兄弟姐妹吗?你姓什么?”
“有,大哥叫老大,二哥叫老二……什么是姓?”
“那,邻居们管你爹娘叫什么?”
“嗯……叫聂大娘。”
“你对这个国家怎么看?”
“什么是国家?”
“……到海中央了,我带你去看看大海吧。”
男人先走出了房间,见他仍旧躲在房间里似乎不太愿意出门,又一把将他捋起来半拖半抱了出去,来到甲板。
“想要妈妈吗?”男人问。
他点点头。
“我带你去找妈妈。靠岸之后,会有真正疼爱你人来做你的妈妈。我想,她现在一定已经在期待着你的到来了。”
“真的?”
“嗯。通常都是父母为孩子起名,就给你一个机会选个自己喜欢的东西作自己的名字吧。你喜欢什么?”
他闭上眼睛朝着海面深吸一口气,“叔叔,你说,刚才吹在我脸上的这道海风,一直一直这样不停地向前的话,能吹到我的家里去吗?这一阵风掠过了我的身边,有一天,会不会也吹在我娘的脸上?如果可以的话,她能感觉到我的味道吗?”
男人蹲下看着他,点了点头,“只要你相信,就一定可以。那么,就叫你风吧。从今天起,你不是什么六儿,你不是一个数字,你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你的名字,就叫夏木风。Natuki kaze。”
“natuki,kaze”
“你学得很快。”男人开心地笑了,“不要再叫我叔叔,试试叫我otousann(爸爸)。”
“otousann?”
“哈哈哈哈,炉子可教,炉子可教也!(孺子可教)”
男人开始教他写字,教他说些听不懂的话。他学得很快,虽然有时候不知道在说什么,却也能和男人对着说上几句。忘记笔画的时候,就把笔杆插到头发里挠挠痒。男人看了只咂嘴,“你们的头发,不会长虱子吗?下船了就不能再留头发了,我帮你剪了吧。”说着,他拿出了剪刀。
听说要剪头发,他急忙把辫子绕在脖子上,学着乡下大人的语气义正言辞:“头可断,血可流,辫子不能剪!”他哪儿知道这话的涵义,只觉得头发是母亲才给梳的,辫穗儿也是新买的,万万剪不得。
男人哭笑不得,把他的头发盘在了脑袋上,又拿了顶大帽子卡在他头上,“那就先这样吧!”
在海上飘了半个多月,身体好不容易适应了颠簸的节奏,就已经到了目的地。下船前,男人照例将他装在了箱子里带了出去。拉链口有一小处被撑破了,露出一条小小的缝。他躲在箱子里,透过缝隙观察着:男人们剪着清爽的短发,女人穿着冗繁的衣服,背上背着大枕头,无论男女都穿着两齿木底鞋。奇怪的是,同样的鞋子,男人们走起来大摇大摆,女人们却踏着小碎步低头跟在后面一步也不敢超过。
到处都是小木屋结构的房子,他四处张望着,虽说已经下了船,可是自己扔然像个玩具似的被人悬空地拎着,整个人依旧像浮在海面上似的飘着。
“你回来啦!”一个穿着鹅黄色枫叶图案和服约三十来岁的女人走到玄关处,微笑着接过男人手中的行李,“辛苦了!这次办事还顺利吗?”
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似的,低低地直戳人心底最柔弱的地方。
“幸子,我给你带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男人指了指箱子,脱下鞋子踏上了玄关,又把箱子拎进了屋里。
女人没有直接跟着男人进屋,而是跪在玄关门口,伸手将男人脱下的皮鞋调转了头摆齐放好,这才缓缓站起身来跟进了屋里。
“是什么礼物,这么神秘?上次是清国的送子观音,这次又是什么宝贝?难道是从清国的皇宫里得来的?”
“幸子,这可比任何珠宝都要贵重多了!”男人将拉链拉开一半,小孩子的双手先趴在了地上,跟着探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无知地张望着这个世界,就像是个新生的婴儿。
女人吃惊地“啊”了一声,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巴。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小孩,她显然有些不知所措,眼里一半欢喜,一半惊讶。
女人微微低下头,把剩下的一半拉链全部拉开,一手拉着他的小手,一手轻轻托着他的腋下,将他扶了起来,拉到身边。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粉味,在她的怀里依偎着有种别样的温暖。
“清国的送子观音果然显灵了吗?弘之,我们终于有孩子了!可是,这孩子是哪儿来的?他的父母呢?”
男人叽哩咕噜简单交待了几句,说得很快,他听不太懂。只看到女人听完之后,眉眼中似乎充满了愤怒。男人说完,又转头朝他笑道:“这几天,你得好好学学说话才行。听懂了吗?”
他点点头。女人摘下他的帽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微笑着放慢语速说道:“不用着急,咱们有的是时间。”
“别惯坏了他!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下我不在家时,你可有事做了。等他会说日语了,再带他出去见识见识,结交些一块儿玩的朋友,送他去上学!”
“总之一路上也累了,今天就让他歇歇脑子,什么也别想。你不知道,小孩子刚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时总是会害怕的。你这样逼他,吓坏了可怎么好?”
夏木风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表情和语气,和一般家庭里的父母没什么区别,似乎一个伴着白脸,一个伴着红脸。女人雪白的皮肤上映着两点红晕,和乡下的母亲饱经风霜的脸色完全不同。她跪在地上摸着他的小脸,问道:“喜欢吃鱼吗?”
他点点头。
女人双手支着地开心地站起身走了。男人拉他跪坐在自己边上,小声说:“一会儿她端饭进来的时候,要叫她okaasann(妈妈),明白吗?如果你这么叫她,她一定会更开心,对你更好!”
“okaasann?”
“没错,学得真快!我果然没看错人!”
被这么一夸,他心里突然砰砰跳了起来,生怕到时候说错了丢脸,便低下头闭着眼睛凝神默念起来。
听到地板上的脚步声,他猛地一睁眼,抬高嗓门喊了一声:“okaasann!!!”
砰——女人手中的盘子落到地上,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微微颤抖着的双手捂着嘴巴,“你说什么?孩子,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看到她这副样子,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男人对他点头示意,他又把目光瞄准了女人的眼睛,郑重地叫了一声:“okaasann!”
女人破涕为笑,跪到地上把打落的饭团捡了起来,又是笑又是哭地自嘲道:“我这是在干什么呢……真是的……”
男人走到她身边,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帮她捡起碎碗片,“没有关系,只是幸福来得突然了些。以后我们要习惯这样的幸福,再也不用这样大惊小怪了。”
吃了晚饭,女人泡好洗澡水,把他丢到木制的澡盆里,又拿了些小玩偶一并扔进水里随便他玩。她一手拿着毛巾,轻轻的沾了水一寸寸地清洗他的皮肤。和自己的母亲粗暴简单的手法不同,她生怕使过了劲弄疼他。
听不懂她说的话,却明白了她的心。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美好,噩梦仿佛已经结束。
但是,刚分离的时候并不觉得,时间久了那种想家和思念亲生母亲的情绪才如墨水般在心里浸开,越浸越深,越浸越广。虽然并不猛烈,却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笑容。
海的这一边,有假扮的却温柔善良的父亲和母亲,有吃有穿有玩。海的那一边,却是故乡。
人生第一次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