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番外 瀛台泣血（终结篇）（1 / 1）
戴上缀满珠宝的玉凤冠，依然觉得太过素雅，便又命宫女在大拉翅两边各自插了些珠花。末了，又在凤冠边上挂了一串珠络，慈禧这才对着镜子微微笑了起来。站起身子，走到全身镜前，端详着披肩上足有千余个的珍珠，这些珍珠大小成色都相差无几，又圆又光。可她还是在挑剔着，生怕有哪颗珠子成色比其它差了些，影响了自己照相时的仪容。
今天又有日本国的使节来访问。虽然疲于应对，但现下除了她，还有谁能应付呢？这些外国人简直就是强盗，我大清国闭关锁国自个儿过着自个儿的日子，凭着紫禁城里的财宝再吃几辈子也够。要是眼馋这里的财宝，大不了我多送些就是，何必要用抢的？偌大的圆明园也给烧了，叫我如何向老祖宗交待？
打仗，签条约，割地，赔款。再打仗，再签条约，再割地，再赔款……回头想想，这几年来反反复复，浪费了大好时光，尽做了这么些事儿。我大清国的制度是祖宗传下来的，是好是坏，百姓们还不是这样过来了？偏生一帮子洋人要伸手多管闲事。逼着我变法，动了龙脉。真真是，一想到他们那副千篇一律像猴子假的脸就头疼。可是偏偏，还得强颜欢笑的去面对。
金发的洋鬼子们也就罢了，不过几十年的工夫，自己从来不放在心上的邻国日本也骑到了头上来。这几十年来，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一下子，自己的脚步就跟不上了呢？
她扶正了旗头，脚底蹬着花盆底的鞋子，鞋面上的珠子随着她的步伐轻轻地摆动起来。“老佛爷，一切都已就绪，皇上也已经候了好一会儿了。”门外的宫女刚一传话，她便推开了门，右手轻轻一伸，搭在了李莲英的手上，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
载湉早已经在仁寿殿候着了，看气色似乎好些了。有什么好得意的？要不是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哪里能康复的这么快？若不是这班洋鬼子阻挠我废帝，今天你还能坐在这里？自从兵围颐和园失败，载湉在慈禧的眼中就像一个永远拔不去的恶刺一般。
外国使节不用行跪礼，只象征性的鞠了五个躬便算完事。载湉依旧面无表情，若聋若哑。慈禧轻轻一抬手，“免礼，夏木先生客气了。今天怎么就一个人来，使节先生有何要事传达？”
第一次见到夏木是在四年前，那时候的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不过二十岁出头，就担任了伊藤博文的翻译官一职。虽说是日本人，可是中文说的一点儿奇怪的口音也没有，遣词造句都叫人一点也听不出来异样。
“此次前来拜访，主要因两件事情。这第一件，便是关于4月时大清国和俄罗斯签订的《交收东三省条约》。此次签约只是因为受国际压力，恐怕俄罗斯到时不会轻易退兵。特此来和老佛爷皇上表明日本方面的态度，中日两国自古以来便是邻居，危难关头理应互相帮忙。东三省的事情，如老佛爷需要，到时日本方面一定鼎立相助。”
慈禧一手撑着额头，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彬彬有礼却无法遮掩其狼子野心的日本人。签都签了，即使俄罗斯耍赖又能怎么样？再者条约刚签，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才知道结果。我还没说话，日本倒先做了准备。果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只怕你们担心的不是我大清失了东三省，而是俄罗斯到时不按期撤兵，会影响你们日本人的统治吧！
也罢，反正这块肉你们争来争去，我是尝不到了。她放下撑着额头的食指，挤出一丝笑容来：“替我多谢使节先生提醒。”她想起第一次看到世界地图的样子，那是甲午战争之前载湉托人制办的。看到全世界都被缩成一小点画在纸上，她拿着放大镜左右找寻了半天，问着欣喜万分的载湉道：“皇帝，这紫禁城怎么没画在地图上？”
载湉笑道：“亲爸爸，这世界呀，很大很大。紫禁城和全世界相比，连一小点儿都不够。所以，地图上是看不到的。”
“哦……”她叹了口气，自打从小进宫以来，她就住在紫禁城里，这里是她的家，是她的天，是她全部的回忆所在。她不能理解，自己头顶上的这片天明明如此广阔，为什么在世界看来连一小点也占不到？
紫禁城真的这么小吗？绝对不是。她记得从前有个英国使节第一次来拜见的时候，两眼放光像是挖到宝藏般地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我骑着马走到第一道大门，然后走到第二道，隔了一会才到第三道门。我想这会总该到了吧，谁知第三道门那里停了一顶轿子，于是我又坐上了轿子，经过了第四道，第五道一直到第十二道大门，才来到了大殿。”她永远记得那个使节吃惊的模样，他一点点地看着紫禁城里的每一片砖每一片瓦，张大的嘴巴半天都合不拢。
紫禁城才不是一小点！什么狗屁世界地图，都是在骗人！是洋鬼子们用来吓唬我们的！一怒之下，她将地图撕了个粉碎，看着载湉低头心痛却不敢出声的模样，不禁冷笑了一声。
“老佛爷，到时如若需要军火装备，请尽管找我。”夏木又低头鞠了个躬，颇有深意地一笑。
闹了半天，原来是顺带着推销军火的。自从打仗以来，我砸了多少钱在日本的军火上？这些生意人，真是无商不奸！表面上像是在提醒我，内里却巴不得全世界都打起来，这样他们就能大大地发一笔战争财！
“多谢夏木先生支持。这第二件又是什么事？”
“第二件就是近期天津地区霍乱盛行，前几日京城也发现了几个病例。请老佛爷和皇上小心预防。”
一听这话，载湉的眉毛一揪，明显坐立不安起来。慈禧转过脸去瞟了他一眼，他又唯唯诺诺地收起那一丝揪心的表情，摆出一副僵硬的脸孔来。
“多谢使节先生。也请替我转达，让各国使节们小心预防。”慈禧当面道谢，心下却念道，这件事儿早朝的时候官员都说了。生了霍乱死的是我的百姓，洋鬼子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死在他们刀下的百姓又何其多！这会子却又来猫哭耗子假慈悲，真是摸不透他们在想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处理这些事来越来越感厌烦。可是不管有多厌烦，她也不要将政权交出去。保大清不保中国是她的底线，只要不越过底线，随便怎样都行。当年有些维新份子就是因为越过了这条底线，她才不得不下了狠手。若是载湉肯乖乖听话，又哪会落得今日的局面？
又随便聊了几句，才遣了夏木离开。不多久，载湉也告别回瀛台去了。李莲英见慈禧满脸写着疲惫，便走上前递了盏茶道：“老佛爷近日处理政务累着了，气色也不大好。再过半年就是老佛爷的生日，不如好好地热闹一下，给老佛爷解解乏。”
“我还哪有什么精神头过生日，再说又是个散生日，还是算了罢。省得传出去让百姓们知道了，又要说我奢侈无度。”
“荣禄大人特意交待的，说这是回宫的头一年，需得好好庆祝庆祝。奴才也觉得，外面的事儿就暂且随它去吧，再愁也愁不出个结果来。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那么随你们罢！只是不要像往常一样太过铺张就是。”不要太过铺张，也只是她随便说说。这些个奴才们难道是真的为了让她高兴才想要办生日宴？只不过各取所需，好借此机会从中捞一笔钱罢了。
罢了罢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待有一天去见老祖宗的时候，只要大清还在，也就不枉她所做的一切了。这个时代，想必就是武则天再世，也未必比她强得了多少。
李莲英这边接了通知便开始张罗半年后生日宴的事情了，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们走动得也勤快了起来。闭上眼睛，她已经开始期待这场生日宴了。一城繁华半城烟，多少世人醉里仙。
“小李子，再给我拿点儿烟来。”她抽了一口，吞云吐雾起来。这一天，总算是平安的过去了。
加快脚步走得满头是汗才勉强追上夏木的背影。小圆子在后头跟得紧，却不敢越到前头来。“夏木先生，请等等。”
载湉走到夏木身边，悄悄伸出手掌摊在他面前，露出刚才用毛笔写的两个字“康，梁”。他想知道康梁二人是否安好，却再不敢在宫里提这两个字，只敢这样偷偷打听。
夏木扶了扶帽子，转身看小太监还在后头跟着，低声说道：“皇上放心，一切安好。”
载湉会心一笑，这才将手心上的毛笔字擦去。不管日本人是否真心想要救这两个人，总算也保住了他们的命。而其他因他而受牵连未能幸免于难的人，这是载湉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知道这二人目前安好，便是他最大的安慰了。
回到瀛台，他坐到岸边，用纸折了一艘小船放进了水面上。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也没见到慈禧身边有小卓子的身影。虽说听到小卓子被调用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的，内心深处却迟迟不愿意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直到这些天亲眼确认后，才不得不说服自己放弃希望接受这个结果。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因他的懦弱无能而丧命的人太多了，多到他觉得自己的苟活也是一种罪恶。可他如果死了，对那些牺牲的人来说则是更大的背叛。所谓“不生不死”，大致也不过如此吧！
宫里不能烧纸钱，载湉一直在岸边坐到天黑。折了几只小纸船，在上面放了蜡烛，顺着湖水漂去。“听说宫外正流行霍乱，不知安医生和珍哥儿现下如何。如此关头，皇额娘竟然还在关心自己一个区区的散生日如何操办。我大清实属无望也！只要中国还有救，大清的陨落也是无可奈何。只是载湉无能，已经背负太多人命。在此乞求天上神灵保佑，只要能抑制住霍乱，只要无辜的百姓能幸免于难，不肖子载湉愿为此减寿二十年！”
小圆子刚从外面偷溜回来，想必又是去赌钱了。载湉猜得没错，只是今日他们赌得不是现钱，赌局的结果也恐怕要到若干年后才能揭晓。那便是这母子二人谁才会是最后的赢家。小圆子下了大注，这一局若是赢了，他就能找个借口辞了宫里的差事回老家去，再也不用理宫里的是非。
“小圆子，听说外面霍乱来了，你也要注意些，这几日饮食起居要多多留心。”
小圆子不咸不淡地谢了恩，没再说话。
盖上霉味四起的被子，载湉又想到已是梅雨时节了，小卓子不在已经好几日没人会细心到为他这个落魄之人晒被子。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两行清泪再次划过脸庞滴落在枕头上。再多的不甘，痛苦，都连同着他儿时的志向一同被封锁在这四面临水的瀛台了。而瀛台之外，却依旧有一帮此起彼伏的奴才们为了一时小利而粉饰太平，大唱赞歌。
说什么运正隆，国正昌。圆明园又因何成殇？
昨日金井底下没冤魂，今宵黄土陇头埋白骨！
金琉璃，银铺地，
大厦忽倾人皆欺。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