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凉月(1 / 1)
夜阑时,月青冥,花影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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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清冷的月光和着樱花落下的淡淡韵律,轻柔地撒在窗下。
几处橘色灯笼的光折在回廊,翠竹掩映檐下一袭素白清雅的小纹浴衣,半幅带矢字结上留有两片淡粉樱花。
一枕清风拂过,木夏微微侧头,清澈瞳孔里蓄满月光,映出了茶屋的倒影……
这间简素的屋子,古朴中沉淀的是森山一族作为茶道世家的悠久历史,从森山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一代这家人就开始煮茶论天下。
但对木夏来说,茶道真是他祖上的烦死人,父亲松本齐大人是江户有名的兰医,搬弄的全是洋气的器皿,她对现代医术的兴趣超出那远古茶道好几万里,解剖、抽血、开刀,样样有趣!
晚膳过后,森山友贺欣赏茶艺时,她又遭了‘你没出息’的冷眼。好不容易挨到结束,屋内众人摆设起偶人架来,在上边摆满各式各样玩偶、橘花樱花盆景,侍从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知子小姐的香包真美,加奈小姐的花簪子也不错,木……什么的,到某人这就没了下文。
木夏望天忧伤了。
这会她独自坐在回廊,一叹再叹,今天啊,真是沮丧的一天,除了……
回想起雨中一幕,木夏不觉莞尔,此刻,里屋内又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知子,加奈,这色无地用上好的绸缎做成,给你们去看木偶戏时穿,喜欢吗?”
“很喜欢,谢谢母亲大人。”
……
听着这些温情软语,木夏脸上藏不住羡慕,她呆怔的望向那一池清水,平静的水面融入了连绵的云,像母亲那温柔的眼睛。
可惜她的母亲很早去逝了,据说是得了重病,也许是这样吧,木夏觉得父亲对行医很坚持。
而这位松本医生多年潜心研究西医,两年前前往京都求学,师从纲道医生,但自从纲道医所大火后,多人失踪,父亲也跟着杳无音信,友贺伯父的解释只有这些,寻找父亲的线索,她没有半点头绪,找也找不到。
后来这位伯父干脆收了木夏做干女儿,名义上森山家三小姐。不过她本人却有着深刻的认识,只是徒有光鲜外表的贵族小姐,那些擦地洗碗大扫除,她总要敢为人先。
树叶沙沙作响,静谧中几滴醇凉水声,水面清圆。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木夏身后传来,来者正是须永医所的助手藤川,神色匆匆,好像有急事。
藤川说明来意,这几日街上多了不少浪人,无故袭击路人,今晚伤者又增加不少,他见先生一人操劳,只好请……
木夏收获藤川最后那‘你懂的’眼神,立即爽快答应去帮忙。
须永医生是父亲的至交好友,她来京都后常去他的医所打杂,一边打酱油学医,一边等待父亲消息,只要是医所的事,她从来都二话不说。
换上一身轻便男装,长发由一根白色丝带简单束起,她便跟随男子悄悄从园子后门溜走,随后两人上了一辆马车。
这一路见某人满脸兴奋状,藤川便轻笑道,“小姐看来女儿节过得很愉快?”
木夏无限凄凉,“嘛,别提了……”说着便催促着他快马加鞭,别耽误了救人。
藤川也未多说,似乎很清楚这位少女的处境,他大喝一声驾,马车绕过市町古道,一直行至大岛町一间木屋前。
青帘拉起,屋内一位老人正在为伤者包扎伤口,心思过于专注,几乎没发现这两人已进来。
到处是伤患□□喊痛声,空气里除了那刺鼻的消毒水还有浓烈的血腥味,木夏粗扫了一眼,医所竟拥挤得塞不下人,京都的治安何时变得这么糟糕?幕府那帮人只管应付美利坚共和国么?
挽起袖子,她动作熟练的拿起器具,忍不住好奇的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木夏,今天是你重要的节日,麻烦你过来……”须永医生抬头冲木夏抱歉的笑了笑,对于她的问题,他也来不及回答,让她抓紧时间救助伤者。
木夏只好埋头清洗伤口,除了一些刀伤,有些看来像是被动物咬伤,她不禁仄眉问,“他们真是被浪人所伤吗?这些浪人怎么比猛兽还凶?”
须永停下手中的活,声音异常低沉,“都是些可怜的人。”
“诶?先生见过他们?”木夏眨巴眼,琢磨不透这老人眼中的沉重与凄愁。
脸上一抹虑色,老人转移话题,“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赶紧想想终身大事,京都也越来越不平静了。”
说完,老人抬头望向窗外,黑夜下京都笼在破碎的明月光下,像一场一触即碎华美的梦。
暮府的天,也许……要变了。
“先生,这些事情还是等到找到父亲后再说吧,他不点头,我才不嫁。”木夏吐吐舌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人们终归是属急性子的,尤其在这方面。
“小姐将来一定能寻到一位好人家。”那头的藤川也憨笑着打趣。
木夏晃着头,“请不要叫我小姐了,那知子和加奈就得叫大姐啦!”
藤川也只是笑笑,明白这鬼丫头的意思,天下的贵小姐若都是她这样,真正的贵族都是浮云。
木夏也没心思继续打哈哈,低头专心为一位老妇人包扎腰上伤口,又细问是否弄疼了他。
“今天女儿节还来医所忙,小姐是位温柔的人呢。”妇人感慨一声,让木夏有些发窘的笑了。
“小姐的笑容让人很安心呢。”
“诶?是吗?”眉眼一弯,木夏笑着点点头,又问,她是如何脱险的。
妇人不由蹙紧眉,说道是被那斩人集团搭救,但看她的神情,似乎并未有感激之意。除了惧怕还有退避。
无论哪个时代,微笑着维系和平的形象就是美的化身,而那些遭到批评的杀人狂魔,就是无比的丑陋不堪。
木夏歪头一笑,“您心里很感谢这群人吧。”
妇人不说话了。
第一次留心这三字,触及那些某某的故事,这位少女心中有些意外的钦佩,在这转眼即成烟的时代,恪守武士之道的人,是存在的。
而那些微笑着宣扬世间太平的,在木夏看来,等于道貌岸然。
这样的反应显然是出乎妇人的意料,而须永医生也警告性的劝说,“木夏,那个组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不要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你还是……”
“是,先生。要关心的大事我都知道。”木夏依旧不懂须永医生眼中的深意,担心什么呢,那个某某组,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
啊欠!
寂静的古道上一串哄笑,惊起树丫间的鸟儿飞散,树下是诸如‘平助君真的很容易着凉呐’‘小鬼,春天夜晚可不是你这瘦子能扛得住的’种种戏谑,让一位茶色头发的少年很不满的嚷嚷大叫。
“阿拉阿拉,新八!你肚子里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不服气的叉着腰,平助蹭了下鼻子,琥珀色的眸子里浮过一袭精魅流光,俊脸上精致的五官在月光下仿若雕琢一般,俏然水灵。
“哎,小鬼,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子?”新八习惯性的在平助脑袋上敲上一记,得意的望天哼哼,“是你身体缺乏锻炼,抵不住春寒,你看,新八我这么强壮的肌肉……”
“鬼扯!我恨不得钻进你肚子里,把中午的大鱼吃回来,每次你都抢我的饭!”平助扁了下嘴,抬起精瘦的右胳臂,挑眉道,“切,你以为我没有吗?”
“在本大爷眼里,等于没有。”新八戏谑着笑出声,微扬的嘴角满是不屑的意味。
于是依旧如常的,二番与八番的众位队员再次欣赏两人吵闹的画面,他们俩真是一天不吵,世界便少了什么一样。
“平助小鬼,你想打架昂?”
“不要叫我小鬼,打就打!”
两人还是吵闹不休,街上忽地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分外的熟悉。
“嘛,你们还嫌吵不够呐,我老远就听到呐,不怕把路边小姑娘们吓跑了?”翠色眼眸闪着晶透的亮光,总司双手交叉的搭在脑后,踱着步子走了过来。
“现在是深夜,没有哪家姑娘会上街。”随后而到的斋藤认真的指明事实,又审视了周遭道,“新八,平助,声音太吵,勿惊扰大家睡觉。”
新八和平助互看对方一眼,像个孩子似的,一齐别过头,哼。
总司半开玩笑的调侃,“呐,说不定过了这条街的转角,就有姑娘呐?今天是女儿节,是吧,阿一?”
斋藤仍是神情木然的看完总司一眼,随即率三番组前去巡逻,他谨记今晚职责,京都治安越来越让人堪忧,尤其是最近那群不安份的东西!
其余三人耸耸肩,相视一笑。原本今晚只是总司和斋藤负责巡游,但近藤局长鉴于最近袭击事件突然增多,便多派些人手,但看斋藤这缜密细致的作风,总司浅笑道,“阿一他也太过紧张了吧。”
“嗯……要说最近的确是应加紧防范,那些东西好像多得有点不受控制。”平助端起双臂,纯净的瞳仁里有了份稳重。
浓眉微微蹙起,新八亦正色,“队里有人查探那些东西这阵子总在在森山式部卿家附近出没……啊,纲道失踪一事,总司你查的怎样?”
“过几天,去尝尝森山茶屋的茶汤味道。”悠悠一语,总司那漂亮的眼角总有狐狸的媚意。
两人会意的点头,又拍拍他的肩膀,似有一种‘加油’意味,接下来,各组分头行动,浅葱色羽织服的衣袂渐褪在暗夜中,十字路口又复而宁静,唯有那模糊的月光映照在路边的石柱上,隐约而现大岛町三字。
***
出了须永医所,木夏已累得犯困,不停的打着哈欠,藤川眼见天色实在太晚,有些焦急的问:“这么晚回去,森山大人会不会担心?”
“切,他忙死啦,根本不会管我什么时候回去。”木夏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靠在马车内的蒲垫上睡去,如果,如果他担心一下自己,也好啊。
藤川点点头,手起鞭落,啪得一声回荡在寂寥的夜里,车轮声吱悠吱悠,一切似乎与往常一样。
忽然。
古道上独立一抹黑影,速度极快的朝马车奔来,藤川以为看花了眼,不料又窜出几个黑影,他猛地一惊,糟糕!是他们!
鼻间一阵浓烈血腥味,马车内的木夏陡然惊醒,不知是天性还是医者的觉悟,她对这种味道太敏感,迅速掀开垂帘,只见几个浪人狰狞了面孔,目光极其凶猛,盯得她脊背起了一阵凉意。
“藤川!你在哪?”找不到藤川的影子,木夏浑身一颤,连忙勒紧缰绳准备驾马,未料一道白光袭来,手臂上便化开一道口子,怵目惊心的鲜红顺着白皙的指缝间流下,开出一朵朵血花!
“血……血……”浪人们似失了魂的空壳,眼中空洞而游离,却未减一分森然恐怖。
木夏有些慌了,忍着手上的疼痛,她拔出腰间的短刀,此刀薄如蝉翼,是她母亲当年留给她的遗物,正派上用场!
“别过来,你们敢过来,别怪我不客气!”嘴上虽逞强,木夏心里已止不住的发抖,这些人莫非就是那些浪人,可为何眼睛全是血色?不像是……人类!?
“血……”
森冷的声音反反复复的钻入木夏的耳内,一丝不妙预感袭上心头,这些浪人想吃了她!?脸上顿时发白,她咬紧牙关,准备拼死一搏,可她分明就不是这群恶鬼的对手,轻易就被掀翻在地,眼看那嗜血的獠牙朝自己袭来……
嘭!
浪人突然被远远踹飞,刹那间,樱花染血,白光交错,血色沁漫开来,刀光剑影中唯见一抹欣长身影,深青色苍穹下浅葱色羽织服的衣角上下翻飞,男子从容不迫的在清冽的风中穿梭,微扬的浅咖色发梢似有月华流光飞舞。
行云流水,潇洒自如,身姿出奇的优雅,剑术却招招狠绝,木夏呆呆的望着这名男子在短短一瞬内将这群人利落的解决掉,她不禁后怕的咽了口水,好快!
更让她诧异的是最后那一位浪人,在男子的□□刺穿的瞬间,竟如流沙般随风逝去,仿佛对这世间不带有半点眷恋。
啊咧?就这么消失了?这群浪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木夏吓得吭声,正引起了那男子的注意,他微侧了身,唇角透着一丝倦懒,声音更漫不经心。
“呐……你看到了啊?”
“这这……这什么东西?”
木夏全然不知情的指着那堆不明物,声音也跟着颤抖,懵然间抬头,便对上了他的双眼,冷白月光映照下,一双碧绿得仿佛能沁出水的眼睛,意外的明净。
盯了她半晌,男子微眯起眼,一丝坏笑浮在嘴角,“哦,这就是承认了,你的命,我要了!”
莫非她送走虎,又遇见狼?脖子向后一缩,木夏大惊失色,“喂,你不是来救我的么?”
“救你?”男子诡谲的眨了下眼,语气倦懒,“我只救女生哦。”
“诶?这个……”木夏正纠结要不要把头发放下来,忽见他身后多出一道黑影,她立即惊叫出声,“小心!”
话音刚落,又见一道寒冷白光,杀性极重,若无嗜血,绝不回鞘!
寒刀快如闪电,一剑封喉,快而狠!
只听见黑影凄厉一声惨叫后,又如方才那飞沙般消逝……
木夏不禁打了个寒颤,风卷残云,心有余悸,今晚都是群什么侩子手,剑术一个比一个绝!
“你大意了……”男子的声音清冷,无波无痕。
“阿一出手又这么快,害我少了表现机会呐。”总司无奈的撇下嘴,又回头笑眯眯的冲木夏说,“哎,你是第二次看到那东西咯?”
这一笑,笑颜如花,却有点阴森。
木夏没由来的心中发寒,没出息的连连后退,没留神已软倒在地,恍惚间竟瞥见总司身后有道清浅的目光正望向自己,说不清的熟悉,但因他在树影下,还,看不清。
是谁呢?
清宁的晚风撩起一袂纯白丝巾,模糊的人影一点点穿透了树影,步出影子,于是月光像画笔给那一团影子染上了细节:
眉目静然,容颜清俊,冰蓝色的瞳孔中目光深邃而沉静。
悄无声息中,樱花已落满他的双肩……
心中一声扑通,木夏拉开嘴角,无预警的笑起来,“诶!?是你!一……”
‘君’字未出口,早看出端倪的总司劫走了她的话,“阿一,你出手果然很快,又抢在我前面。”
斋藤睬也未睬他,径直走向木夏,将刀刃直直的对准她,神情肃然的问,“说实话,你看到了什么?敢说谎,我会砍下你脑袋!”
寒冰般毫无温度的声音,似乎让血脉都要结冰,木夏的笑僵在脸上,心里起了一阵失落。
“我们见过一次……你记得吗?”
“……”
愣了一愣,男子的嘴唇微启,却什么也未说,这样的沉默漫出不可言说的冷漠——不认识。
心,不自主的发凉,直至冷却无声。
算了,就当没有遇见吧。
木夏望着眼前这一片浅葱色,质问道,“你们想干什么?我看到了有什么关系?”
“哦,很坦率呐,阿一,这次……给你动手。”总司收起□□,意味深长的望着某人。
“带回去,副长会审问。”语毕,斋藤旋即转身,他挺直的背脊宛如寒冰,横亘了木夏所有试探的问话,以及她想要试图靠近的心。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把我抓走!”木夏极力反抗,忽想起一事,“藤川,藤川你在哪?”
藤川?总司和斋藤不约而同的顿在半路,回头瞄了木夏一眼,她没好气的瞪回去,这两人眼里分明就是抓得理所当然!
此刻平助和新八也闻讯赶来,见木夏不停的挣脱想逃,新八干脆给她脑门一拳,狠道,“老实点!不要乱动!”
痛毙了!木夏顿时眼冒金星,耳朵一片嗡嗡中,还有远处某人响亮的声音,‘啊啊,今晚任务完成的不错啊,大爷我后悔没赶上!’
她半迷糊的睁开眼,闪烁冰晶的月华铺满长街,彼端男子的身影被逆光拉得老长,那清晰可辨的红发像暗夜中的星星之火一般鲜明。
这,这都是群什么人啊?
“新八,你把她打昏了。”抿紧的嘴唇吐出几个字眼,斋藤无意识的望了木夏一眼。
“阿一,你心疼她?”眼波微转,总司弯了眸子, “今天很不一样呐……”
“不是。”回答得毫无迟滞,默然垂下两排纤长的睫羽,斋藤淡淡的开口,“新八,她是女的。”
“啊咧!?女人?”这下换新八收获了平助看白痴的眼神,他无措的扰扰头,略带歉意的看向某人,她的嘴角有点抽筋。
原来……他们早发现了!木夏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栽倒下去,今年的女儿节,还真不一样呐,怪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