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3 第273章(学生情愿)(1 / 1)
南站,挤满了待车的人。布告上写着本日客车次。时间已经过了,列车的影子还没有。从站长处得来的消息,兵车拥挤,还得等会儿。接下来,仿佛是要证实他的答复,一列军队,开进了站台,有几百人之众,个个用条竹棍挑着背包。他们身强力壮,有些人的行装看起来很是沉重。这个队列淹至她们与列车之间,年轻、沉默、昂扬,纪律井然,铁板一块,把她们挡到了一边。初升的阳光斜射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如同神灵周身都泛出一层金色的薄光,那种悄无声息的静穆,和无可否认的庄严,令裴洛恍若回到了承坪军校,而一时间忘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柴油味、汗臭味、呕吐物和排泄物这些令人作恶的的味道。虽然不过是几个月的光景,她却度日如年,空虚和恐怖纠缠着她,她看到的黑暗比以往加起来的还要多。
在相当多的官员的观念里,忠于“国家”和“主义”的口号其实是虚幻的,依附并效忠于某一位长官或者某一类势力才是最实际的行为准则——在这样的观念的指导下,他们不可能真正成为国家和民族利益的捍卫者,只能沦为极少数“精英”表现其个人声望,谋取小团体私利的工具。怪不得在风云激荡的历次变革中,所有的领袖都强调,普通民众是需要引导和塑造的,而他们本人就具有控制普通民众的意志和力量,他们最崇高的使命就是用普通民众为原材料来构建他们的理想社会,而他们实现目标的工具则是法律和国家的暴力和强制,通过专政手段将个人或极少数人的道德原则强加于整体民众头上。他们无一例外的相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具备改造人性和民族的能力,实际上,他们只是把民众当沙子当泥土,当成无情掠夺和驱使的对象。
裴洛虽然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但她却不知道如何去改变这种现状。倘若说她以前能够做一些事也是因为依附了萧从云,一旦离开了他,对于一切她都显得无能为力。为什么要信上帝?莫思怡回答她,如果要真正能做到有道德,就必须假设有上帝的存在,假设生命结束后并不是一切都结束了。公平和正义,不在这一个世界得到伸张,必在另一个世界得到伸张。
就在裴洛陷入这些对改变自身现状一无用处的思绪时,她完全没有考虑过距离东都这么近的本该沦陷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冒出中国的军队来,尤其他们还不是伪军。这说明此地其实非常危险,一直处于双方的拉锯争夺中。她的本事的确不小,总算彻底脱离了萧氏兄弟的鸟笼,从而闯入了社会这个更大的牢笼。
想在这里上火车,是完全凭款子,实力无用,这对于裴洛来说确是一个好消息。车站专有一批壮汉包这批买卖。抢上一只箱子,前日是五百,昨日是一千,今日就两千了。代占坐位也分处所,从下到上以至于车顶价格不等。托人跳进车里要分胖瘦,瘦子如果一千,胖子大概两千,都是当场论价格。而车皮与坐位及货品的暗盘更有人想象不到的价值及周详与广泛的构造。
虽然场面极为混乱,好在还没有人来打劫,事实上,裴洛认为自己也没什么值得抢的,付完这笔费用,她的皮夹子已瘪掉一半,不用说别的,到了利州,住宿马上就是个问题,然而也管不了这么多,大家都是这样办,能走一步且走一步,无论怎样总不能坐以待毙。
火车从下午三点开始蠕动,开来开去,开到夜里十点钟,到了一个小镇,有人下去找东西吃,掉了车,十二点钟的时辰他们赶到了。往后的三天之内,每次停车都有误车的,但那不相干,车下的人终会比火车走的快,很容易的会把它遇上。
清卿靠在裴洛怀中,眼巴巴看着她从包裹里拿出一块点心来,玫瑰般娇嫩的小脸儿上嵌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期待的模样很是严肃。裴洛说了声:“张口~”正要将元宝糕送进她口中,却听见女儿说:“妈妈也吃~”裴洛微笑着掰下一小块抿着,轻声对她说:“等到了下一站,妈妈就带你去吃饭。”清卿含着一块糕,骨朵着腮帮子使劲地点头,她们的食物今天早上吃光了,却不敢冒险离开火车去补充,只就着车窗买了两篓枣子,权充一餐。
在头晕,脖颈酸,背和胃皆不舒适的情形中,裴洛抵不住疲倦睡熟了,直到有人不断来拍她的肩,她才勉强睁开了眼睛,火车正在一个小站加水,站在她身旁的一个妇人对她说:“哎,那是你的女儿吗?”
裴洛这才发现怀里空了,顺着那妇人手指的方向看车下,一个男人的肩头上伏着一个极力哭闹的小女孩正大步的离开,不是清卿却又是谁?她猛地站了起来,车厢打了一个抖,站台上在吹笛子,车轮开始滚动了。她狂叫了一声——清卿!一把抓起包袱扔到车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使她推开了身边的人,站到了座位上,身子哆嗦着,两脚着了虚,然后就从窗口跳了下去。她栽了一跤,滚了遍身的泥土,顾不上痛,爬起来就追。
这个站所在的小镇是一个有大约两百户居民的小集镇,位于中日两军的交界地带,现在是日本人的据点。但由于此地武装力量纠葛,附近既有国军也有地方保安团,所以日军很少外出,生活在碉堡中的大阪商贩们由于孤独、苦闷而把这些碉堡称为“青春监狱”。
饭塚少佐和警备队医生千田正在狱中下围棋,在他们身旁不远处,勤务兵寺内在煮一小壶泉水,他煮的小心翼翼,因为这泉水是昨天饭塚冒着被土匪和游击队偷袭的危险亲自从山里取来的,而茶叶就是此地盛产的玉露。
当大大小小的水泡咕嘟咕嘟地翻滚起来时,寺内从小小的炭盆上拎起了水壶,缓缓地向两只黑色的空茶碗里倾进了热水。
“饭塚君!”森金小队长的大嗓门像一道飓风扰乱了小室中平和的氛围:“快来看哪!”
饭塚抬起头来,愕然发现森金手中抱着一个小女孩,脸上黑一道灰一道都是尘土,可瞳仁却黑得就像两粒宝石,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的光景,肩上搭着两条小辫,辫稍还结着蓝丝带打成的蝴蝶结。“中国娃娃?”他长身站了起来,好奇地问:“森金君,怎么回事?”
“我带着浅野在外面巡逻,”森金解释:“看见一个男人抱着这个孩子跑得飞快,她当时大声呼喊着挣扎,我们觉得不对劲,就把他们拦下来了。郭翻译说这个女孩不认识那个男人,她要找她的妈妈。”
“哦~”饭塚走到他们面前,小女孩瞪了他一眼,越发显得长睫下的眼睛又圆又大,她还在挣扎,一边还叫着放我下来!我要妈妈!
森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是也觉得她挣扎的太厉害:“喂!不许闹!”他说,自以为并不是凶她,可是那种比起中国话来生硬得多的腔调和随着嘴唇呲起来的一撮小胡子看起来像是在严厉的训斥,她一下子被吓住了,而后却挣扎的更激烈。
“这样做可是找不到妈妈的哟~”饭塚示意森金放下了她,自己也蹲下了身体,目光平视着她温和地说:“娃娃,可以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吗?”他的中国话说的很慢,但字正腔圆,一点口音也听不出来,清卿愣住了,迷惑的看看他的衣服,又看看他的眼睛。饭塚掏出雪白的手帕抹去了她脸上的泥灰,尘土和泪痕下,原来是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圆圆的眼睛,睫毛微微上翘,那委屈的表情狠狠地打动了他,“是个可爱的娃娃啊!”他丢下手帕后笑着对她说,就在他以为她要回答他的时候,她却忽然冒出一句他听不懂的方言来:“姆妈,我要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