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 第256章(1 / 1)
这一天正是民国三十五年,立夏。日本首相在东京狂妄地向世界声明:帝国今后不再以国民政府为交涉对象,期望能与日本真友好之新力量发展关系,而拟调整两国邦交。之后,唯恐分量不足,次日,日本内阁又急忙对宜泉的国民政府抛出对华新政策,再次强调: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日本均不与国民政府交涉,并绝不允许第三国调停。好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
萧从云独自待在钟吾山的消夏官邸,这处院落,前临凉风垭、左傍老鹰岩,花木茂盛,风景秀丽,十分幽静,气温比市区要低五、六度,尽管官邸落成时裴洛不在,其中最好的一间玫厅还是被留出来作为她的起居室。萧从云也没忘了让人移一株玫瑰,就种在玫厅下面的院子里。院中一条顶上覆满瀑布般的大片紫藤的走廊曲折蜿蜒的通向一条小径,两旁是密植的松树,清风习习,松影摇曳,萧从云就站在小径上方三面皆为大玻璃窗的松厅里临窗眺望,那本该是令人心旷神怡,尘烦尽消的清幽美景,可他无心欣赏,却因为日本放出的消息暴跳如雷。一惯扮演救世主的他这回被日本人晒在了一边,在政治上对他不啻是重重的一击。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招的厉害,日本人的声明,无疑是当着国际社会的面掴他的耳光。尤其日本人鼓励中国各地实力人物,取代他萧从云,这可说是击到了他的痛处。强烈的刺痛中,他抛开了日见深沉的领袖架子,立刻向东京发起了反击。
次日,萧从云以国民政府名义发表了《维护领土主权和行政完整的声明》,指出:“中国政府于任何情况之下,必竭尽全力以维护中国领土主权及行政之完整,任何恢复和平办法,如不以此原则为基础,绝非中国能忍受。同时,在中国之国土上,若有任何非法组织僭窃政权者,无论对内对外,必然绝对无效。”
话是硬的,气是出了,可也不能说说就完,“维护领土主权”,凭什么?天下大乱的关头,真正硬气的话还是要在战场上说。手中如果没有强大的力量,不能给对手以震慑,日本人还是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最近宜泉战区的局势吃紧,萧从云已深感艰难,而文亭疏却屡次越过他直接干涉国防供应公司的租借事务,称管理略嫌散漫,所用人员未尽妥善。此人虽然才具不可多得,却独立性太强,主张激进,而他为了大局起见不得不时常向资崇平和简素心疏通,这着实让他窝火。
客观的说,萧从云心理上早已做好了恶斗一场的准备。为此,他也采取了一些他过去想都不会想的手段。既然以他的能力目前还无法独力撑住战局,那他只有接受一切有利于战争发展的力量和建议。眼下,只要能顶住,渡过难关,其他只有以后再说。身处动荡无常、分裂的激烈社会的中萧从云尽管有着清醒的头脑,却每每发现这与自己的情感需求背道而驰。可一向深谋远虑的他毫无选择的余地,只能不顾一切的去实现自己的首要价值。而裴洛只不过是犯了普天下女人都容易犯的错,以为女人实现其自我价值最终的途径就是爱情,如今单看萧从云这个男人的表现,这实在是愚蠢的。
快一些,再快一些,裴洛的心咚咚地跳得剧烈,她感到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充满力量,背着清卿连走了好几个小时也不觉得累。她们走了那么远,都出汗了。忽然,一双小手在裴洛脸上轻轻擦过。清卿的嘴唇贴着她的耳畔悄悄说:“妈妈,我长大了一定背你走!”裴洛心里倏地一热,眼圈立刻湿了。
天黑了,前方终于传来汩汩的水声,她们来到了渡头,只是夜渡无人,灰白的江面和淡黄色的沙滩边挺水临石的丛生着长剑般的菖蒲,在东南风中轻轻舞动,沙拉沙拉的愈显寂寞。裴洛把清卿放下来,停立了几分钟,就有一位少妇来渡头洗夜饭米,裴洛弓身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以两手围成了喇叭状:“喂,喂,渡船请摇过来!”这样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一条小船摇动了,渐渐摇近,两三分钟后,她们在渡头上终于听出了咿呀摇橹的声音。
时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裴洛心急如焚的在岸边不时地跺跺脚,渡头的那位少妇在苍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脸,而清卿仰面对着裴洛唤了一声妈妈我冷。裴洛立刻解下了围裙,披在她肩上,又伸手替她抚平了头发。清卿张大着的眼,印着裴洛的紧张不安,那是再不复旧日做女儿时的逍遥自在。
裴洛躬身搂住女儿,亲了亲她的面颊问道:“咪咪,还冷么?”
清卿乖乖的答:“不冷~”她又问,“妈妈,爸爸为什么还不来找我们呢?”
裴洛一怔,低声地对女儿道:“游戏才刚开始呀,咪咪不想和妈妈在一起么?”
“没有妈妈,咪咪不好过~”清卿伏在裴洛的肩头回答,随即抽了一下鼻子。
裴洛心中一酸,嘴唇贴着清卿的额头。她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责,如果说萧从云选择放弃她,代表着他爱权力多过爱自己,那么自己选择离开孩子,不也代表着同样的自私?出走之前,她没有在牺牲自己还是牺牲孩子的问题上更多的思考,以为这能减轻大家的痛苦,可这无形中已增添了清卿的痛苦。她以为他是孩子的父亲,就一定会像自己一样,或者比自己更有能力给孩子以无私的关爱吗?事实是,清卿感到不好过。
和长卿这样的男孩截然不同的是,清卿可能会更早的屈从于社会价值的排序,她会被迫唤别的女人做妈妈,也会被当做筹码,随便出卖给什么人,比如那个她一见就害怕的卓慕商。想到这里,裴洛搂紧了清卿温柔而肯定地说:“妈妈再也不会离开咪咪了!”
比裴洛更为脆弱的清卿无形中成了她力量的来源,使她更加察觉到自身的价值。裴洛是这样的人,如果自由要以抛弃自身应当承担的责任来换取,她是不会真正快乐的。原本她心灰意冷,认为什么家庭,什么爱情,都是靠不住的,人生剩下的惟有委曲求全,而自己只能在内心的谴责中,孤独的奔向茫然的前途,可现在她伸手按着清卿柔嫩的小手,无比深切地意识到她的孩子,她的稚弱的孩子是需要她的保护的。这世间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无条件的爱她,忠于她,陪伴着她的了。她感到莫大的安慰。
清卿想不到这些,只管为得到了妈妈的保证而真心欢喜,她亲昵地依偎在裴洛怀中,眼泪还没流干,已然幸福地笑了。裴洛只觉得一切的不安都消失了,只要有这样一个小人儿依偎在她的怀里,她真的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