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 第227章(城市、城门、饥民、飞机)(1 / 1)
在万物褪色的季节里,浅蓝色的天幕里横亘着几条丑陋的黑色电线,初升的大半个月亮还不如疏朗的云头显眼,时间不到四点钟,淡漠光线里的东都已然有了夕阳西下的颓废之象了。太阳的残辉斜照在屋角的姜饼、苏打饼、华夫饼造成的糖果屋和铺着糖霜的巧克力地面上,迟到的礼物用玻璃罩子罩着,干净漂亮,这是萧从云在承诺和裴洛吃菊花火锅的那天早上路过一家商店时看见的,本来该放在家里,现在是在医院了,可是她既不关心,也看不见。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翻滚飞扬如同一颗沐浴在金色暖阳中的尘埃,呼吸绵长。她这样的酣睡是自出娘胎以来罕有的,其实她一直失眠,虽然算不上严重,却也够折磨人了。她总以为这是遗传,因为裴总长为了根治失眠也试过不少法子,比如喝牛奶,吃红枣羹,只是统统没用,既然是遗传,她也就不那么焦虑了,裴夫人却嗤之以鼻:“什么遗传?还不是思虑过度?唉,你父亲有公务也就罢了,你这小东西,成天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也磨到半夜!”她担心女儿的健康,经常在她入睡之后到房中检查,其实大多数时候裴洛是没睡着的,但她总是乖乖的蜷着不动,好让母亲放心。母亲会摸摸自己的额头,再帮自己掖好被角,有时候她真想拉住她的手抱着她唤:“妈妈,别走,再陪陪我吧~”可是她从来没有说出口过,当然,裴夫人也就从来没有留下过。
萧从云仍是忙,他在病房里放了一张行军床,她在哪里他就把哪里当卧室,每天回来的再晚也要跟她说上几句话,直到一个月之后,文亭疏找上门来。
“委座,”文亭疏现在是以财政总长的身份对他汇报工作了:“职身在美国,心向宜泉,然职以委座国事之托,事不成功不敢擅返,故延宕至今,方得面见委座之机。为减委座之忧,职先向委座报告一个好消息。”
“果然文兄出马必有佳音,”萧从云微笑着点头,又示意他坐下:“文兄名为僚属,实逾兄弟,何必如此谦逊?如今既有此言,可知赴美大有收获。”
“国防供应公司组建顺利,通过主席德拉诺介绍,我们接触了美国财长、空军司令、福特基金会会长、宾州航空公司经理等人,他们都对委座抗战之义举深表钦佩与同情,公司的工作初见成效,我们已争取到美国政府的两千五百万美元贷款,接下来,美国商业联合会还有可能帮助我们促成一笔一亿美元的贷款……”
文亭疏滔滔不绝的汇报,萧从云的表情渐渐兴奋起来,不时还打断他,询问一些他急于了解的细节和援助的时间问题,不知不觉,天色都黑了。还是文亭疏先醒悟过来道:“啊,都七点了吗?”
萧从云仍意犹未尽的说:“怎么这样快?我还想多与文兄聊一会哪!”
“职正有此意,”文亭疏笑道:“委座若肯赏光,不如去舍下小酌,虽然没什么山珍海味,家常菜也还入得了口。”
“文兄这是哪里话,太见外了吧?”萧从云也笑着站起来道:“我就爱吃家常菜,只是怎么好意思去文兄家里叨扰?不如让我来安排怎样?快得很,不用等——”
“委座还是不肯赏光?”文亭疏不露声色地看着他问:“我虽然是个单身汉,其实家里还算过得去,又便宜又舒服,并没闲人。呵呵,是我疏忽了,本想斗胆邀委座到舍下长谈,看来只怕舍下不够周全,有损委座兴致。”
萧从云连连摆手:“不必多心,我是怕给文兄添麻烦,文兄既然如此盛情,我岂能辜负主人雅意!”
飞机的声音嗡嗡地从远处来了,是一架美国的运输机,刹那间就到了头顶而且在那里盘旋了。陆一鸣没有听到,但即使听到了,他此时也顾不上分心。他独自开车从永安到宜泉,已经整整开了九个小时,快了快了,他想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他现在来到城墙外的一条尘埃滚滚的大街,黄包车夫在沙尘中奔跑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头顶上乌云翻滚。他一心只想着那一个人,也许她会吃惊,也许她会笑,城墙上的探照灯一道一道的扫向城外,他有点等不得了,急着要进城。终于进了城,车却不好开了,原来宜泉和重庆一样,涌进了太多的人,远远超出了道路承受的限度,尤其这条繁华的娱乐的圣母院路。
成百上千幢的房屋正在兴建,其中有最时髦的现代化西式建筑,也有刚能避雨的陋房。街道上,新的商店不断开张,出售价格昂贵的进口布匹、罐头、酒类。新的娱乐场所不断开放,电影院、大鼓书院、茶园、咖啡馆、冷饮店、旱冰场。街道墙上涂满了五光十色的广告,香烟、影剧、化妆品、占卜、当铺。暴发户和官僚们坐着崭新的美国轿车,身穿毛料西服和新款旗袍,到处驱车游乐。普通职员、平民手持微薄的薪金,排着长队等候购买政府的限价食品。
光怪陆离的宜泉越来越像东都,不能提起陆一鸣的兴趣,他一边换挡,一边注视着前方,突然间她出现在那里,却也是坐在一辆汽车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一块巨大的电气招牌射出灿烂的光,照得她清楚,还是那么美,那么高不可攀,他感到一颗心扑腾扑腾就要跳出胸腔,但是,一个冷笑又掠过了那张脸,陆一鸣见了一个激灵,顿时头脑就清醒了些。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魅力与能力,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服务于她扭曲的人生观。
等到陆一鸣恍过神来,又一辆汽车在对面闪了一下灯,表示他挡路了,他连忙打满了方向盘,当街掉了个头,就去追简素心的车,向他闪灯的那辆车和简素心的是一式一样的黑色轿车,他原本担心隔了这辆车,没准会跟丢,然而这辆车一路紧跟着简素心。他们一直开到文亭疏那栋灰墙蓝顶的两层别墅前方才停下,门房早早站在门口,立刻过去拉开了车门。简素心拢着一袭长至小腿的羊毛大衣,足蹬拼色高帮羊皮靴钻了出来,她站直了身体又向后张望,跟着她的那辆车上正下来一个穿老蓝布罩衫的老妈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急忙将那孩子送到简素心手中。
简素心抱着孩子看了又看,表情丰富,有些期盼,有些担心,最后忽地昂首,面孔浮上一层傲色,雄赳赳地爬上了台阶,背影很快消失在那扇黑漆漆的大门里面。陆一鸣呆住了,那个小小的襁褓,刹那间像一道闪电劈过,使他完完全全的震惊。孩子?孩子!他兴奋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打转,方向盘都握不稳了。然而刷的一声,又有一辆车在门前停了下来,还按了两声喇叭,示意他让开,他不耐烦的去看后视镜,陡然坐直了身体,后视镜里出现的竟是独一无二的N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