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 第216章(1 / 1)
裴洛不声不响,任凭他带着自己东奔西走,她完全不去注意舞步,只本能的跟着他左右周旋,她茫然的望着他,依然还是那张熟悉到已经不能再熟悉的脸,她曾经很喜欢这样看他,英气勃勃的眼神,线条分明的轮廓,在他的左眉的里面,有一条小小的疤痕,喉结的形状,肩膀的宽度,腿的长度,就算闭上眼,她也熟记在心。然而现在,她却怎么看不懂,他眼睛里的光芒还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别的?欺骗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利用自己的真感情,也许不是她看不懂,只是她不原意相信而已。
萧从云的视线也烧灼着她,他一遍又一遍的仔细看着她小小的脸颊,想要找出这不安表情的根源。
“简小姐比起前段时间似乎又见丰腴了,”她仰着头说。
“哦~”萧从云嘴角的笑容果然凝固了。
“从云,有些事情再不告诉我会不会就太晚了?”她又说。
萧从云不觉攥紧了手,惹得她轻声一哼,他立刻安抚似地揉搓她的腰身,又俯着身子对她笑:“乖宝贝,咱们好好跳舞,你有什么好奇的,回去我都告诉你。”
静蓝的夜空里,唯有一个大而圆满的月亮,卖花的小贩一个接着一个,萧从云和裴洛从不注意到注意而诧异,终于出现更多的人群,往常江边这条平静的街巷此刻成了宜泉民众自发祭奠黄泛区死难者的场所,一堆堆小山似的白菊花、花圈、安静的人群与黑衣黑裤的警察,全体面对着黄河的这条支流沉默着,唯有大而圆满的一轮月亮,纪念和记住这不幸的屈辱的中华民族。
裴洛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不仅仅是为了这成千上万满面色沉郁的殒命者和哀悼者,也是为了身边这个从来只以强权来定是非的人。萧从云神色严峻的拉着她迅速的穿过这群人,足足花了十分钟才走出那条长长的队伍。
再向前走,就是使馆区了,沿江的建筑开始变为一座座西式的洋房,由于住户多为外国人,夜晚的微风中总是飘荡着钢琴声和小提琴声,充满了异国情调。宜泉虽然只是个战时陪都,却象真正的都城一样,集中了各国人士。西方许多组织都派了专员长驻这里,到处都是讲英语的人,实际上,这其中充斥着大量猎奇和傲慢的观念,它们对于本土的哀伤大多是迟钝的。
他们又越过了一对情侣,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美丽的中西混血少女与一个红脸肥胖的洋人。又越过了两个男子,一个拎着铁桶还笑着问:“朋友,怎么你连枕套都拿来了?”另一个就回答:“有什么办法?家徒四壁,铁桶我也没有。咳!反正我一个单身汉,平价米领不了几两,一个枕套足够装了。趁着太平日子,多混几口太平饭吃罢了。”
“太平?”更前面一个拿着脸盆,也在赶往米店的,半夜就去排队的宽下巴男人回过头来说:“不见得吧!两个星期前我们那里乡下开来了一连兵,说是要配合逃过江来的难民安置工作,维持本乡秩序,一在关帝庙驻扎好了,就向商会里要五十个年青女人——补洗衣服;商会说没有,那些八太爷们就自己出来动手拉,连隔壁开水果店的大嫂都被他们拉了去,买菜的老妈子好几天不敢出大门……”
“难怪,这两天我看好多人从乡下往城里搬——”
“这有什么稀奇?城南的人倒是往乡下搬哪,说是那边配给的平价米实在太坏,吃死过人。”
“我算看透了,不管什么政府,什么领袖,都和咱们老百姓无关,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饭碗,他们什么干不出来?我听说因水患而死的人就有九十万……”
“除死无他罪,讨饭不再穷。只是我想不通,为什么咱们中国的政府,只对外国人真客气,对自己的老百姓真太不客气?”
“下这样的决心,要承受什么样的骂名,难道我会不知道?”萧从云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但由裴洛因为疲倦而迟钝的头脑听来却好像是遥远宇宙里的回音,空洞而不真实,她走在他身边静静的听着:“如果没有决堤,倭寇一旦消灭我六十万国军,西据宜泉,其后将受蹂虐而多死的国人何止九十万,九百万可能都不止。”
他的手在她的臂上按下去,她在他温热的气息里深深叹息:“从云,我不懂军事,可我始终相信你。不管怎样,总得有人来做决定,你的勇气是非凡的,我怎么会不理解?”
“洛洛,”他的手在她的头发上温柔的抚摸了一会:“有些事情不是我要隐瞒,而是不想你太难过,看见你失眠,我又何尝睡的香?”
“可是,我从别人那里听到难道不会更可怕?”裴洛轻轻的说:“从云,你真傻,宁愿我去听流言,也不肯亲口告诉我吗?”她漆黑的眼睛望着他,声音是萧从云无法描述的温柔,他永远觉得是童话里满怀期待的小美人鱼。他爱她的温柔,也怕她的温柔,怕她会因为敏感而悲观,怕她不能承受,更害怕会因此而失去她。他们又沿着空无一人的操场走了一圈。
“我见到何祺了,”裴洛说:“他受了伤,在青年会的一个救助点。”
萧从云的声音在黑沉的夜里听起来有些沉闷:“他自请留在东都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怎么现在受伤了吗?”他又问,“军部医院随时接收伤兵,他为什么不去?”
“他说他要去昆明,”裴洛犹豫着回答道。
“朽木不可雕!随他的便,假如他愿意,可以去领一笔路费,”萧从云冷淡的说:“我对他也算仁至义尽,要不是看在当年他父亲救过我一命的份上,我又何至于容忍到现在?洛洛,你不知道,”他颇感头痛般狠狠的出气,“我手下,也不全是得用的人。”
强势如他,其实也有不得不敷衍的人情世故,他继续道:“何祺算是一个,你也看到了,这小子脑子不够灵光,动不动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哪里还找得到这样糊涂的人?老实说,我给过他的机会还少吗?”
裴洛安慰似地勾勾握在他手心中的小指头劝道:“他也不算对不起你,你又何必生气,”她在渐渐刮起来的夜半的微风中抓住了斗篷的前襟,“只是我听他讲政府对灾民救助不力,黄河故道更是伤兵零落。”
“你以为这是我的失职吗?”萧从云问:“洛洛,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