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第183章(1 / 1)
饭塚行男不太像日本人,他五官舒展,身材瘦长,上唇也没有陆军省指挥官们常留的那一撮小胡子。尽管陆军省在短短几年之内所取得的进展令他感到震惊(难道历史上曾经无比辉煌灿烂的中国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却依然对中日之战持保留态度。
热衷于中国文化和历史的饭塚行男有一个发现,那就是从没有哪个外来民族能够征服中国,这些侵略者往往会在短暂的辉煌之后被中国整个儿的消化。举例说明,成吉思汗征服了中国,于是他成了中国人,□□哈赤征服了中国,于是他成了中国人,饭塚行男确信就算是日本人征服了中国人,日本人最终也会成为中国人……他因此对于那个经常骂他是胆小鬼,没出息,不配做帝国军人的叔叔的阵亡并不感到意外。
待在自己的国家,坚守自己的传统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样一个泥潭般的国家里插上一脚?插上一脚也不是不可以,为什么还要表现的如此野蛮和嚣张?日本并非粗鲁的国家啊?而作为中国,有着这样传奇般的历史和文化,本身就是值得尊重的,假如能够自主,他是绝不会做进攻中国这种傻事的。
可是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显然已不再是一小部分□□和日本军阀发动的非正义之战,而是绝大多数日本国民自发选择、狂热投身的非正义之战。狭长的虫岛上,自我神化的皇军皇民们对于已取得的战果弹冠相庆,对于即将取得的战果摩拳擦掌,这无疑是一种小人得志就猖狂的精神。
而饭塚行男在奉东京大本营之命,离开本土,远赴中国作战之日,并没有将屠杀作为此行的目的,更多的却怀着对古老中国的好奇和向往。
因此,当同伴们临别致辞纷纷祝他‘武运长久’、‘为天皇而死’、‘为大日本帝国玉碎’之时,爱好和平的他却郑重其事的祝大家‘御身大切’(千万要保重贵体)。
渡边平一郎听说自己的得意门生也将赴中作战,知道他这种人在皇军里是肯定不会受欢迎的,于是想方设法把他弄到了自己所在的第四师团,因为第四师团和饭塚行男一样,都是日本□□高压内政以及愚民教育之下难得的爱好和平的异类。
首先其代号“淀”就与其他其他师团迥然不同,比如第二师团是“勇”,第九师团是“武”,都是尚武精神的象征,而这个“淀”字却来源于横穿大阪最繁华的梅田商业区的一条淀川河,真是既有乡土气息,又带有招财进宝的吉利,无怪乎第四师团被称为“大阪商贩师团”。
饭塚一来到第四师团就感受到了这种和平友好的气氛,这体现在第四师团内部非但没有鼓吹效忠天皇的洗脑教育,还自家制订了所谓“无益的牺牲不要付出”、“不合理的战斗不要参加”、“穷途的敌军不要追”的“三不要”原则。
这些大多原本在大阪摆摊卖菜的预备役官兵还趁机在驻地附近做起生意来,大肆倒卖战时配给物资,甚至稀里糊涂的把药品卖给了中国的游击队,这些人以如此草率不敬的态度对待“大东亚圣战”以至于大本营中少数极右的少壮派军官愤怒的咆哮这些窝囊废都该集体切腹自裁!
第四师团之所以在日军中如此独树一帜,其实是由大阪独特的文化造成的。在古代日本各地,基本的社会结构是农民依附于拥有土地的诸侯,即大名,而大名服从于天皇。这种长期不变的社会结构导致日本形成了上下级关系严格,富有服从精神的文化特点,也是日本军队中普遍狂热“效忠天皇”的心理基础。
而大阪则不然,这地方是日本著名的商业城市,居民多与商业有关,对大名的尊重十分有限。反之,围绕着苛捐杂税等问题,大阪人几百年如一日,不断和大名斗智斗勇、讨价还价,所谓忠诚,那就更谈不上了。于是,天皇在大阪人心目中的地位也与其他地方不大一样。故此虽然出身于大阪的士兵也受到了军国主义的蛊惑,他们却不会急着去“为天皇而死,为大日本帝国而死”,反而本能的认为假如能不死还是不要死的好。至于对待上级的命令,出身于大阪的官兵们也习惯于“讨价还价”、“斤斤计较”,而不会像其他部队那样闭着眼睛执行到底。
这样的特点使得第四师团刚成立没多久,“窝囊废”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日军,尤其是饭塚即将报到的,第四师团的核心部队——第八联队,更因在日俄战争中屡战屡败,而获得了“败不怕的八联队”之勇名。他们总是要花别的部队一倍以上的时间才能到达阵地,中途还不停有人掉队,每次出征之前患病要求住院留守的人都会激增……当伤亡惨重的第二师团撑到战争结束时,他们刚晃悠到前线,一旦听说战斗已经结束,就立刻精神饱满,全员凯旋,随军记者看不过眼,定稿前到底把《我无敌皇军第四师团威势归来》的新闻标题改了一个字,变成了《我无伤皇军第四师团威势归来》,这一字之差自然对第四师团的名声没什么好处。俗话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第四师团的大名不知怎么传到中国军队的耳朵里,于是乎每逢有第四师团参加的战役,中国军队总是格外勇武,士气大振,直接导致协同作战的其他师团行动艰难,战果不佳……
“行男,”渡边平一郎说:“你知道我们的问题在哪里吗?所谓战争是政治的延长,政治是国民的意志,而现在的日本,没有意志的国民过多,才会被狂人牵着鼻子走。我很遗憾,我们的民主内阁如此软弱的就被屠杀,被军人内阁所取代,要知道一大群精英永远无法对抗一小撮精英领导的一大群愚民,这才是我们的悲剧所在啊!
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不希望你也像那些偏执的木头脑袋一样,以为不顺从日本的人就该死,其实日本能打败的国家在这个世上还不存在啊。不管怎样,请一定努力的活下去,即便输了,只要活下去,总会有好转的那一天,假如死了,一切就没有希望,你明白吗?”
他们脚边摆着一只椭圆形的梧桐木大火盆,饭塚行男看着跳跃的橘黄色火苗,心中感到一阵温暖,他想,华东的冬季气温虽然远没有日本低,却潮湿阴寒,中国真的与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哩。他总以为在书本上看到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历史全都发生在辽阔的草原或者至少是干燥的中原地带,可实际上这个国家的地理与人文复杂到没有来过这里的人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老师,”他轻轻放下手指间夹着的一枚棋子说:“从我离开日本的那天起,我就在想,倒底能够亲自来中国了啊,一千年前,我们的前辈不是也曾乘坐木质的船只,冒着风浪去长安吗?
他们比我们幸运,因为他们没有彷徨,也没有疑惑。什么圣战啦、光荣啦,都是骗那些被剥夺了独立思考的能力的乡巴佬的,我看到的只有破坏和死亡。不瞒您说,我感到失望,我的梦中情人并不美好,而且正在被人一点一点的毁灭,可我却只有服从命令拿起刺刀。
可是老师,我讨厌战争,战争是没有正义可言的,我不愿在这种血腥的情况下死去,听见枪炮声在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连续的响上一天一夜,对我来说,是不能忍受的折磨!不管中国是好是坏,至少它深不见底,我们与这样深不见底的国家作战是种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