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第171章(民工)(1 / 1)
从远在西南内陆的四川出发一直到关定,民工们徒步了两千多公里,翻山越岭,足足走了一个多月,他们每个人的行李仅仅是一根扁担、一只锄头、一顶斗笠、一条被子、一只碗、一双筷子,赤贫的他们就带着这样的装备徒步来到关定西部的新津修建机场,援华美军计划以此为基地,轰炸日本本土。
萧从云求之不得,奈何却既没有钱,也没有人。他当即向南平施压,在没有任何抵押的情况下就要求他参股的矿业公司和铁路公司先汇一笔钱过来,年底以分红归还。莫家四兄弟当然是不愿意白出这样一笔巨款的,何况铁路和矿业一直都受到倭寇轰炸的影响,不能保证业绩。他们仗着莫家在南平是一等的名流,又社会关系良好,轻易不肯让步,裴洛就代表萧从云直接去和他们谈判,最后连外公外婆留给自己的南平的一处老宅子也赔了进去。那处老宅子不仅是座精致的私家园林,更珍藏了许多古董家具,单说其中一架镶满了各种宝石的红木屏风就举世罕见。这座宅子萧从云只跟她住过一天,当时他就交口称赞,如今牺牲了她也不觉得可惜,反而因为解决了萧从云的问题而颇为欣慰。
裴洛解决了钱的问题,萧从云还得解决人的问题。他第一个就想到萧从雨治下的四川,四川是个人口大省,且因为在内陆,还没有受到战争的直接冲击,历来是征兵征伕的好去处。他首先和东都内阁总理沟通,抛出美国人的计划,内阁总理岂有不明白的?先总统的女儿向萧从云示好不是一天两天,总统的一些幕僚也有投靠的意向,美国政府更是一如既往的与他关系亲密,内阁总理于是很识相的召集了临时会议,动作迅速的草拟了工作计划,就向现任西南行省主席的萧从雨发起联络,要求在四川征集民工去关定修建军用机场。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萧从雨很快就答复临时政府,将在第一时间组织民工,并派遣至关定,请政府及当地官员代为管理。他的态度绝不敷衍,果然组织了大量的民工,日夜兼程的送到关定。
裴洛在一大堆需要处理的公文中看见了他给萧从云的一封信,其间有云:“……抗战非一人一地之抗战,实举全国之人力物力以赴前线。川人川军亦非某一人之臣民,乃具爱国之心,效力于四海,望弟爱之如子,用之如亲,其人必以艰苦忍耐之精神辅助政府之工作……”
萧从雨之深明大义往往使裴洛深深感到此人颇具君子之风,他拥有强权却常常不屑使用,不仅仅是因为他自信,更是因为他对于生命和理想的尊重。于其说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倒不如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更来得贴切,真正的悲观主义者心情总比现实沉重,更别提自我救赎与帮助他人的勇气。
鉴于时局的变化,萧从云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两周以上,他为了鼓舞士气常做空中飞人,随军向各地挺进。生活是艰苦的,但裴洛却一直跟随左右,她很高兴,自己的健康状况良好,能够坚持同他在一起。萧从云也知道假如她像别的官太太一样,留在东都这样的大城市,过轻松舒适的生活,定期与丈夫见面,那么在中国真正实现和平之前,他们将长期无法团聚,所以他虽然心疼她放弃了物质享受,宁愿同他在一起吃苦,却无法阻止她的追随。固然她除了辅助他的工作,也担当了许多社会职务,忙碌起来一天未必能与他相处多久,但他们毕竟靠得很近。
这当然不代表他们之间就没有争执,当裴洛去视察新津机场的施工现场时,她发现这些民工们的条件实在可怜。这些破衣烂衫,在深秋时节还穿着短袖草鞋,把大小石头完全肩挑手提到工地,哪怕有那么一辆鸡公车已经算是了不起的工具了。士兵和民工一起,几十甚至上百个人拖着十五吨重的石碾子轧平跑道,可是这些士兵至少还有御寒的衣物。裴洛不由要问负责施工管理的官员,为何这些民工没有应季御寒的衣物,那些官员就解释因为没有钱。
就在官员们解释的间隙,轰——轰——轰——猛然响起了炮声,裴洛一惊,身旁的工程师立刻解释:“这是午餐休息鸣炮,因为场地太大,人太多,只能用这个法子,干活是三声炮响,休息也是三声炮响——”
“总共有多少人?”裴洛问。
“十五万。”
“他们在哪里吃午饭?”
“就在这里。”
裴洛不说话,带着白璧微就从瞭望塔往下走,一众人神情各异的跟在她身后,他们都知道这些民工一天只吃两顿饭,饭是酸臭发红的杂粮饭,菜只有咸菜和萝卜干,没有桌子椅子,就蹲在地上吃。裴洛在一个身材瘦长,裹着黑色包头,像是小头目的中年男子身边蹲下去问:“你从哪里来?”
“叙府,”那人直统统的盯着她回答。
“你们那里来了多少人?”她又问。
“乡长说来了七十多个,我带的有十多个,”他说:“我是保长唆~这次来的人就不少啰,年年都要征兵征伕,哪里还有人唆。”
“你们晚上睡在哪里?”
“就在这里唆,打个地铺,晚上太凉啰,走的时候,乡长讲了这里会给我们发衣服铺盖,到现在还没得啰。”
对于此种情形,萧从云的解释和工程管理人员的解释一样,就是没有钱。
“洛洛,你又不是不知道,前段时间和南平那边费了多少力气——”萧从云说。
“我知道,但是这些钱也没有都用在急需的地方和人身上啊,”裴洛激动的质问:“你知道那天招待我们晚宴,那样的一顿饭要吃掉多少钱?还有我们住的那条街,全是官员们的别墅,我还以为到了英国。”
“宝贝儿,”萧从云居然还笑得出,他又说:“你说的还真形象,我无法否认是有腐败存在,也有人发国难财。不过你要明白,”他缓慢而严肃的陈述:“这些地方的政府虽然听命于我,想法却未必都和我一样。他们之中有些人是国进党员,有些人是中央大员的裙带关系,他们是迫于我的武力而听命,我的人渗透的还远不够理想,多者十之六七,少者十之三四,你这样苛责我是没有道理的。
况且,你以为换一批官员,情况就会立刻有根本的好转吗?就算有一天我做了总统,将要组建的政府,其目的也绝不可能是为了所有的人利益而服务,更不会支持完全意义上的均贫富,因为那将使人毫无动力和创造力,将使我们的社会彻底成为懒汉的乐园,”他盯着她的眼睛,“这是幼稚的想法,人与人总是有差别,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不平等,强壮虚弱,聪明愚鲁,高贵卑下,富有贫穷,拍马木讷,运佳命歹,只要有人活得好就必然有人活得坏。别见了悲惨的情形就忿忿不平,不管出于哪种理由,这就是物尽天择,也是适者生存!社会只不过是和自然一样残酷!活下去的有活下去的道理,我们可以鄙视甚至痛恨,但那是老天允许的,活不下去的也有活不下去的原因,或许太无辜,但那也是命运默认的。
我是为这个国家的前途而奋斗,而不是为这个国家所有人的前途而奋斗,更不是为了受苦受难的人的命运,我还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么理想主义。我之目的和能力仅在于谋求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给这些期待安稳却永不可能获得平等的众生,至于他们真正的命运只能掌握在他们自己和老天手中,你我也不过是他们中之一员,既不必过度伤感,也不必过度焦虑,因为这就是规律!优胜劣汰的规律!固然有时也劣胜优汰,但那绝不可能是常态,否则我们的民族就会灭亡,假如真到了那一步,这民族这人种也就堕落到了极点,既无存在下去的理由,也无存在下去的资格,就算灭亡了也没什么可惜!多少曾经的辉煌古国,灿烂文明,消灭无痕?原本就不必叹息,这就是宇宙的造化!我们投生为人,唯一要做的就是珍视这体验的运气,做那力所能及的,而不必多操心那些原本就不该我们去负起的责任。我之一生,不考虑太多,只要功大于过,喜大于悲,我就心满意足,毫不后悔!”
“洛洛,”他温和的揽住她:“这世界就是这样,有良心的人总是活的更痛苦,我很愧疚,做我的妻子竟使你感受到如此多的不幸,我原本是想让你得到更多的快乐。”
“想要快乐就这么难么?”裴洛在他胸前闷闷的问。
“不,”萧从云在她耳畔回答,手心温暖着她的腰:“只要你能更加理解我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