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第169章(慰问)(1 / 1)
萧从云在当天的日记中记录了一条:“十二时起床,与洛妹欢争。”欢争这个词是极罕见的,他很少与人争吵时还怀着如此愉悦的心情,自从与她在一起,他强梗的性格也改变了许多,以往他只是表面上笑嘻嘻,心里早就雷霆暴怒,现在心里却常常充满了柔情,就连侍从们也觉得日子好过了许多,司令迁怒于他们的情况大大减少,偶有疏忽他也因为顾虑到裴洛的看法而不加苛责。可以说裴洛对他的改变在于心态和习惯,她从女性细腻悲悯的视角出发,抱着深切的同情心宽容的对待世界,不管他是否真心认同她的这些观点,至少他这个人开始变得更容易相处是有目共睹的。
除了采矿,童工在这个国度里是极其普遍的一种现象,工厂、饭店、商铺,凡是有工作的地方几乎都看得到他们的身影。许多孩子被这些毫不设防,向他们敞开的大门吞进肚子,四五年之后再吐出来,不见成长反而更加羸弱而瘦小了。本该受到照顾的妇女儿童,此时却是最被歧视的一群人,他们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甚至更久,收入往往只有成年男子的一半或者三分之一。裴洛所要做的就是调查关定及附近童工的工作状况,阻止未满12岁的童工做夜工,并在童工集中地区统筹设立半日或半夜日学校,扩大卫生权限,监督各厂通风、卫生及安全措施。这委实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事实上也没办法有效推行下去,且不论人员经费上的困难,就是当地的商人为了节约开支也不愿意改变现状。
裴洛相信这些事情做一步是一步,改进一点是一点,无论如何只要去做了就不会无济于事,而结婚之后她感受最深的就是许多以前她感到不满而无能为力的事情,现在可以借助萧从云的力量尝试着去改变,从前无论怎样享乐或者工作也无法排遣的厌烦与空虚的感觉消失了,因为她活了这么大终于体会到自我的价值与活着的意义。
她与简素心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她更愿意站在弱者那一边,事实上也只有占国民中之大多数的弱者的境遇才更能代表这个国家的实际情况。与那些歌舞升平,粉饰太平的上层朝夕相处只会使她颓废,只有与弱者在一起,她才能体会到人是从挫折当中去奋进,从怀念当中向往未来,从疾病当中恢复健康,从无知当中变得文明,从极度苦恼当中勇敢救赎,不仅是自我救赎,也要尽可能的帮助他人。她不知道别人是怎样,但这意义对于她来说太重要。
童工福利会的会议一结束,裴洛就立刻回到公馆,换了件朴素的豌豆绿旗袍,又急匆匆赶去与妇女后援会同去慰劳废兵院。废兵院建在城郊近水的一片空地上,此处有一条不甚宽阔的公路绕过山岭,直通前线,在此来彼往的交通工具排队等候通过交叉路口的时候,裴洛注意到一旁修路的民工,挑的,抬的,负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不由诧异的盯着她们看,控着方向盘的白秘书就解释:“此地的男子多半都上了前线,或者是兵工厂,故而劳役都由女子来负担,她们工作起来又敏捷又能干,一点不比男子差。”
裴洛感慨道:“我们整天说什么女权运动,比起这些把流汗和吃饭打成一片的女劳动者,倒是她们更能赢得人们的尊敬与同情。”
白秘书没说话,裴洛也不觉得冷场,她的本性是耽于沉思的,与其说她活泼进取,热衷交际,倒不如说她更适合做个学者,很能静的下来看看书写写字。而这位白小姐正是萧从云为她找来的女副官,她块头不小,沉默寡言,裴洛看她的身材原以为萧从云是让她来负责自己的安全工作的,慢慢才发现她学问是真的好,英文尤其精通,不但和自己是校友,还有经济学和英国文学的双学位,是被派来做自己的秘书的,她肃然起敬,平日里也只让她做些案头工作,后来才渐渐带着她出门,再加上她们两个又都会开车,索性连男副官都不用,萧从云相信这关定城铁桶一个,绝出不了岔子,也就任她高兴。
妇女后援会们的车队早就到了,她们一下车穿着白色制服的整套军乐队就奏起乐来,院长更带领一干医生护士衣冠整齐的在门口迎接,门口还挂了横幅:热烈欢迎关定妇女后援会莅临我院慰劳!仪式之周全全是因为后援会会长是关定警备司令夫人。
她们到得晚,大部队已经进去了,白秘书停好车,裴洛说:“我们晚了,她们那么多人也不会等我们,其实无妨,总之东西是一早就送过来的,我们来除了慰问,也是要查看一下伤员们是否还缺少什么?”
关定废兵院的情形比起裴洛在重庆所见要好得多,尽管如此,许多士兵仍是令人看了心酸。她们在一间病房见到一名手掌及手腕完全炸断了的伤兵,在护士替他换药时一直保持着笑容,那笑容显而易见的发自内心,与周围那些残废了的士兵灰暗的神情迥异,裴洛看了一圈,见他仍是这副开怀的笑容不由问:“请问你为什么一直笑?有什么好笑的吗?”
“不死,不该笑笑吗?”那伤兵毫不犹豫的回答。
裴洛点点头,不知怎样回答他才好。他的话不是很对吗?当一个伤兵发现他自己毕竟死不了的时候,不该高兴吗?然而没有一个伤兵曾经像他这样坦白而热烈地表示过这个心理。她觉得不应该放过他这个高兴说话的机会,却又苦于想不出一句接续上去的话,便友善地看着他那似乎想要说什么话似的脸。
终于,是他先开口了:“小姐,你姓什么?”她告诉他姓裴。他就鼻子里哼了一下,说:“裴小姐,你想我多么怕死。”
她急忙说:“我没有,那本来也没有什么,谁都怕死,不过——”
“不过要死得有意思,是不是?”他抢着说了。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了。
但是他摇摇头:“这些话我都听够了,全不对。死就是死,没有什么意思不意思的。我们当兵的谁都得等着死,怕死的也不当兵啦。哪儿有不死人的打仗?你说我怕死吗?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从来没怕过死,这会儿我就抵准死完了,可是活过来一看,死不了。算定是死掉的,可是不死,这才够高兴。我高兴就笑,哎,人生在世,高兴了干吗不笑?可我不是真怕死,死了我也不哭。”
裴洛觉得他说的并没有错,可是又觉得有负于这样认命的坦白:“那么你在这里还需要什么吗?我们带来一些东西——”
“有扣子吗?”他问。
“什么?”裴洛没听懂。
“扣子,”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指着自己的衣领又说了一遍:“我的衣服领子上缺了一颗扣子,在前线就想补,就是没有备用的,看起来不起眼,可是领子上缺这么一小颗扣子就受了罪啦。站岗的时候冷风直往里面钻,穿的再多,腰带勒得再紧都没用,秋天的风一天比一天冷,刮起来就像刀子,一阵风过来,从领子直接灌进去,一腔热气就凉了,有时候还下雨,滴到脖子里,浑身都打颤。我早就想找个扣子补上去,就是找不到,有人让我从死人身上拿一个,我不忍心,都是弟兄,咱们拿他们的身体当沙袋,当营垒,好多人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可有一次,排长借来一个望远镜,我也寻着机会瞅了一眼,这一瞅就瞅见战壕外面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鬼子,已经死了,他领子上的扣子亮晶晶的,感情是铜的,嘿,我一看就鬼迷心窍了,没人的时候悄悄爬出去,想把那颗扣子扯下来,结果,就丢了这只手,”他又叹息,“我真是傻啊!其实从衣服下摆随便揪一颗钉在衣领上就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