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第116章(1 / 1)
虽然一路上都在戒严,货船倒行驶的颇为顺利,在政府控制的航道上,只要交足了各项税费,通行还是没有问题的。他们甚至还被迫借饷,那是在经过邗壶口的时候,一只部队恰好驻扎在那里,声称他们正赶赴前线,因为公路交通缓慢,粮饷还欠缺一大笔,因此向当地征集,除了当地的商会富户,过路的船只也得出钱,虽然名义上是借,实际上没人会把借条当回事,这些武装保安团今天归甲长官,明天说不准就归了乙长官,借出去的钱就是泼出去的水休想再收得回来,债主们也不太相信所有借饷的部队都去抗战了,因为许多兵根本也就是匪,就像刘胡子一样的人物。
在中国,其实兵和匪的界限向来就不十分清晰,任何一个地方,当官兵不太能控制局面的时候,就会有匪类出来帮忙,官兵要当家,匪兵也要当家,争斗的结果,往往达成一个均势,各收各的保护费,维持一个虽说是畸形的,但也是平衡的秩序。不见得凡是土匪,就一律烧杀抢掠,道理很简单,都烧杀掉了,他们吃什么去?土匪的烧杀,往往针对那些不肯服软的地方,尤其是那些抵抗过他们的人,而烧杀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杀一儆百。尽管如此,做土匪的,不管规模多大,最大的心愿还是被招安,从非法状态的收费,转到合法状态来,就算是梁山好汉最终不也是下山做良民了吗?更别提东都最大的青帮头子黄升,到底还是做了东都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做寿的时候连总统都去捧场,如今的乱世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国民政府正急需补充武力,对于兵源的要求也就不那么苛刻了,能征发的先征发起来,就算不能立刻组织他们去前线,好歹场面上看着也热闹些,管它乌合之众,四万万同胞集中了力量,想要打败几十万小鬼子还不是迟早的事?
三天后轮船靠了岸,裴洛她们站在船首的甲板上,看着那一条直线的码头越来越近,蚂蚁般的人群和甲虫般的汽车也越来越清晰,终于那辆别克呈现到眼前时,罗非萍忽然定住了目光盯着看,并且以一种猜测的口吻说:“那好像是军长?他也来了吗?呵,看来军长对于几位的到来很是欢迎哪~~”
裴洛没注意她的自言自语,正四下里打量着繁忙的码头,搬运货物的苦力,招揽生意的黄包车夫,兜售香烟花生米的小贩,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正从一条小火轮上放下一条舢板,这是童年时和父亲一起拜访过的古都,如今自己又来了,是要同着母亲,父亲却……何祺与彭美娜却听见了,立刻不约而同的警觉的向岸上张望,那岸上披着黄呢子大氅,如同一棵笔直的大树昂然站着的不是萧从风又会是谁?
“罗主席,咱们都是自己人,我就不跟你客套了,你们想去哪里只管跟司机说,”萧从风接了他们上岸首先就对罗非萍说,罗非萍自然是识趣的连忙带着彭美娜走了,他于是这才转而打开了另一辆汽车的车门,对裴洛他们说:“裴小姐请上车,我送你们去法国花园。”
何祺坐在姜宁阙身边,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开车,心里以为萧家大公子从表面上看倒并不难对付,他和裴洛坐在后排,自打上了车就不曾开口说话,倒叫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裴洛和他有同感,这种情况之下,她实在是疲于敷衍,萧从风的沉默很称她的心意,他们四个人格外沉默的到达法国花园,萧从风也只是将她送到莫家兄妹的房间就告辞了,只是出门前姜宁阙将一只嵌螺钿的精致漆盒小心放在茶几上。莫思逊带着她和那只漆盒进了卧室,莫思怡就躺在床上,一见了裴洛就半坐起身来,向她伸出了双手轻唤——宝宝!
裴洛扑过去抱住了莫思怡,立刻就感觉到她的身体枯瘦已极,连骨头都摸得出来,不由鼻子一酸,语带哽咽的说:“妈妈,我该和你们一道走的——”
“傻孩子,妈妈不是还好好的吗,你怎么就哭起来了?”莫思怡拍着她的背虚弱的说。
裴洛小心得扶住了她的身体,慢慢放她躺下:“妈妈快躺下,别累着,舅舅说医生明天就能到,等好些了,我们就回南平,再不出远门了!”
“宝宝,别担心,想是因为最近天气骤冷,我这病最是怕冷,才重了起来,其实也不觉得怎样,”莫思怡温和的笑了笑,一只手却还拉着女儿的手:“不过此次来洛邑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你爸爸一直说洛邑故都,气象宏伟,很值得一观,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他就说要带我来,谁知竟一直没能成行,如今总算是看到了,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裴洛听她这样说,越发觉得不详,不由握紧了她的手慢慢伏身在她腿上柔声细语道:“妈妈,遗憾还有好多呢!你都没参加我的订婚仪式!还没筹备我的婚礼,还没见到你的外孙,我不开心,我不高兴嘛~~”她又侧过脑袋来,一双眼睛里已经消灭了悲哀和不安,而是亮晶晶的看着莫思怡,“妈妈,我一直一直很爱你和爸爸,爸爸也很爱我们,他是犯了错,可是这世上没人会不犯错,”她沉默了一瞬又接下去,“爸爸对妈妈,没有人比妈妈更清楚了,假使他真的不爱,是绝不会维持下去的——”
“宝宝,”莫思怡却微笑了,那笑容像是一条来自于回忆的深海的鱼,带着活泼泼的水声和波光粼粼的身体,鲜活而生动:“我不是后悔,那个时候我们很相爱,很快乐,”内心刹那间迸出的光芒使得她的脸上现出一种迷人的神情,她也曾经是个美人,也曾经令人神魂颠倒呵。
那只精致的漆盒里装的是金枪鱼刺身,萧从风听说莫思怡胃口不佳,便时常遣人调换着送清淡的饮食过来。裴洛揭开盒盖,白色的砚状细瓷碟上,整齐的码放着夹杂着白色脂茸的淡红色金枪鱼片,配着碟子一角的绿色芥末,色泽倒是极为雅致的,莫思逊看了一眼点头说:“萧从风虽然是武人,不苟言笑,礼数却周到,他知道你妈妈病中卧床,不便见人,每次来了也只是和我寒暄几句,问候到了就走,人倒不讨厌。要我说萧老爷子却是有福,养了三个儿子皆是人中之龙,不可多得。他因为火车没有发出去,颇为自责,还请了此间的名医来为你妈妈看病,但愿她尽快好起来——”
“舅舅,你这次出来的久了,南平那里就不碍事吗?”裴洛问。
“正是这话,”莫思逊带了几分烦恼的神色说:“况且又到了年终,有些事必得早些回去打算——”
“既然那边离不开,舅舅不妨就先回去,我在这里照顾妈妈是没问题的,何祺也在,真有什么事情我也可以和从云商量,”裴洛镇定的说,倒真有几分当家的姿态,莫思逊看了又是欣慰又是难过,这个乖巧的外甥女何尝照顾过人,如今就要出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