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9章(1 / 1)
裴洛许久不过旧历新年,回国后还是第一次,裴府如今虽然人丁凋敝,过节的气氛还是少不了的。家中厨役原是裴夫人做小姐的时候从南平带来的,一向是做南平风味的菜肴。一到过年更是采买了许多原料,十斤重的青鱼就买了好几条,有的用各色香料海盐腌制,做成鱼鲞,有的剁成薄片,做成熏鱼,甚至于年糕、蛋饺,厨子嫌外面买的口味不佳,索性亲自炮制,就连咸菜也买了新鲜的雪里蕻,用盐码了,放在坛子里压上石块。
裴洛看着热闹,兴致勃勃的摩拳擦掌几次要帮忙,厨役们如何敢使唤她,万一伤着烫着却不是闹着玩的,到底磨不过她执拗,只好让她去拌做汤团用的黑洋酥。所谓黑洋酥是把黑芝麻粉一点一点的挤压揉搓到猪板油里面去,细细的揉均匀了才好做馅,裴洛原本就不爱吃汤团这种东西,如今看了又是这么大块油脂做出来的,更加不要吃,厨役们不会让她去做揉馅料这种费时费力的工作,只是在最后一步拿了桂花让她拌进去,搅拌的过程中,芝麻、油脂和桂花的香味渐渐融合渗透在一起,倒是格外的好闻。
晚饭的时候,裴夫人坐在饭桌上问她今天做了什么?可做的高兴?她立刻如数家珍的汇报起来,又说:“妈妈,做这么多恐怕吃不掉的,白放着坏了岂不可惜?”
裴夫人笑了笑:“往年也是这么多,你以为就我们一家人吃么?你父亲在的时候,一起去拜年就会带这些东西去分送,固然不是什么值钱稀罕的,也是乡土风味,一番心意罢了。”裴总长八面玲珑,逢年过节送礼物这种事情往往早早就打点好,真到拜年的时候,自然不会大包小包的拎上门,最多不过是带些吃食玩意,象征性的而已。裴夫人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回南平,大宗礼品上也就不再多费心思,只是这些表面文章还是不能省的,依旧要一家一家送去的。想到萧家三公子最近的殷勤,还有大哥电话里的嘱咐,她放下手中的汤碗对女儿说:“别人倒无所谓,只是督军那里我们还是亲自去一趟,拜个年。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是帮过忙的。”督军确实帮过忙,他来吊唁的时候正碰上裴总长那几个外室哭哭啼啼的来搅场子,他看着不成体统,态度强硬的让侍从们打发走了,之后还派了一个警卫排来说是保障夫人安全,直到裴夫人把那个几个外室的问题解决了才撤走。裴洛知道无法推辞,只好应了。
没几天裴家母女果然挑了一个好天气去督军府拜访。汽车开进督军家的大门,裴洛才明白为什么妈妈总说住在福佑路委屈她了。督军府是前朝翰林的官邸,端的是好排场,穿过朱红色的大门,汽车停在二进的门前,督军和夫人早站在那里等候,一见她们下车就寒暄着迎了进去。
督军穿着居家的中式长袍马褂,虽然仍是一副军人气派,比宴会上多少要和蔼一些,何美凤一身掐金盘锦秋香色旗袍,显得很年轻,气色也不错。
“夫人小姐亲自来拜访,萧勋不敢当,”督军坐在红木圈椅里客气道,“本该我们去探望,谁知年前事务繁多,还没得空夫人小姐竟先来了。”
裴夫人也是客气:“督军何出此言,往年是先夫携我同来拜会,只怕今年缺了礼数,所以带着小女来拜会,不独拜年,借此机会也多谢督军和夫人这些日子的关照。”
“夫人此话却见外了,”何美凤笑着让丫头添茶道:“我们两家原本就亲密,虽则裴总长不在了,裴小姐却出落得亭亭玉立。我是最喜欢女儿的,偏偏就生了三个儿子,夫人若不嫌弃当带着小姐多来玩才是。”
裴夫人抿了一口茶答道:“我这女儿最是任性,只怕夫人不耐烦。”
裴洛望着薄胎细瓷的小茶碗出神,骤然听到母亲点名微微一惊,抬头看了一眼裴夫人,裴夫人慈爱的看着她,她这才放心露出笑颜。
萧勋看着二人柔和的眼风往来,想起自己那三个别扭儿子,忍不住想假如只有一个儿子家庭生活是不是会更和谐?
“父亲!”萧从风走了进来,见到裴洛不由一愣,何美凤正想着和裴夫人多聊几句儿女的事情,见大儿子来了眼珠一转立刻站起来说:“从风,这是裴总长家的夫人和小姐。刚好你来了,不如带裴小姐逛逛园子,你们年轻人能说到一起去。”
萧从风很意外,以他一向冷静的态度说:“还请裴小姐赏光。”
督军府的花园绕着一个池塘修建而成,池塘里还堆了太湖石,也有一座小桥,几层亭台,是前朝翰林的手笔,只是此时天气寒冷,百花凋谢,湖水也结了冰,并没什么好看。阳光洒在淡绿色的冰层上,折射出淡淡的金光。
“裴小姐刚从英国回来?”沉默了许久萧从风忽然问。
“哦,回来已经大半年了。”裴洛回答。
“一直在家中和裴夫人作伴?”萧从风又问。
“是。”裴洛已经开始觉得无聊,而且还有点冷。她出来的时候以为不会耽误很久,只穿了件薄呢大衣,此时手插在口袋里还冻得僵硬,这个萧从风未免太沉闷,她实在是有些不耐烦陪他在这里挨冻,同时也很怀疑他居然和萧从云是亲兄弟,明明另一个噪啯的很,吵得她头晕。
“大公子穿的那么少不觉得冷吗?”她故意扬着声音问。
“少?”萧从风看了看自己,很正常的一身华北军少将呢制服,他一向这样穿,再冷也不过加件大衣,东都不比北地,冬季在他看来也没那么酷寒。他又看了看裴洛,见她不知何时已经将衣领竖了起来,手也深深的插在大衣口袋里,想是冷极了,唯独斜睨着他的眼睛却闪着狡黠的光。小东西,原来是自己冷了,他饶有兴趣的盯着她看,为何金小姐就不会有这样可爱的语气和表情?
“这园子里有一间屋子是前朝翰林搜集来的名人碑帖,我带裴小姐去看看吧,裴小姐想喝热茶的话,那里也有。”他建议。
裴洛立刻迫不及待的赞成,萧从风虽然乏味至少并不傻,看在这一点上她就原谅他的乏味吧,人无完人嘛。
两人正向着花园另一侧走去就听得“轰——”的一声巨响,然后是劈里啪啦百子炮一连串不停顿的大响起来,间或还伴着二踢脚尖利的呼啸声“嗖——嗖——”的乱成一片。裴洛吓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扑过来就将头埋在他的怀里,萧从风不自觉的伸手抱着她,感觉她怕的全身都在颤抖。裴洛想起了在英国留学时曾遇见过空袭,也是这般刺耳的呼啸声,带着死亡的阴影尖利的划破伦敦的天空,活生生的人就在她面前化作血肉齑粉,她实在受不了。
身边的月亮门里却跑出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来,用变了调的的蹩脚中文大喊着:“上帝啊!爆发战争了吗?!”
萧从云看着约翰大惊失色的冲出房间,观察天空,忍着笑追出去解释:“约翰,不是战争,这只是放鞭炮,中国节日的一种习俗。”
“是吗?二公子跟我说过东都很安全!但是他没跟我说过这里会有这种不安全的习俗!”约翰使劲吸着鼻子,“天!空气里甚至有火药味!这真是个可怕的国度!”
“陌生的东西就是可怕,难道你们英国人就是这样与人合作的吗?”萧从云停下了脚步,冷冷的看着他,语气也不善了起来。
约翰耸了耸肩:“好吧,我道歉,三公子,我承认你和二公子一样自尊心非常强。”
萧从云没理他却眯起了眼睛,死死盯住还埋在萧从风怀里的那个娇小身影,几天没见她就无法无天,竟敢逃到大哥那里去了。
裴洛还趴在萧从风怀中,就听得一个声音冷嘲热讽的说:“大哥什么时候也这么怜香惜玉了?”她只觉得那个带着淡淡烟草气的怀抱蓦然一松,一双有力的手正慢慢扶起她的肩,萧从风低头看着她,眼神莫名的温柔:“裴小姐不用怕,鞭炮放完了。”
裴洛站稳了望向萧从云,他这是什么眼神,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似的,一脸的忿忿不平。她回望着萧从风礼貌的道谢:“刚才失礼了,大公子不会见怪吧?”
萧从风温和的说:“哪里,裴小姐受惊了。”
萧从云见不得他们这样你来我往的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几步走过去,扯过还和萧从风保持亲密距离的裴洛,裴洛瞪他,他只当没看见笑嘻嘻的说:“裴小姐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大哥可是大忙人,恐怕没时间好好陪客人。裴小姐喜欢看园子,不如去我的桂林公馆,景致也不算差。”
“我可以有幸知道这位美丽的小姐的名字吗?”被大家忽略了的约翰插嘴,“小姐就像一幅画,为这座园林增添了动人的风景。”
萧家两兄弟齐齐扭头不悦的瞪着他,他算哪根葱?又来添什么乱?
裴洛已然受够了这两兄弟的别扭,大方的挽起约翰的胳膊:“我很愿意向这位先生讲解一下这座美丽的园林。”说完真的陪着喜形于色的约翰施施然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