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暕番外——那年忆雪(1 / 1)
那是一个大雪天。
厚厚的雪落下来,地上竟没有一丝声响,更显得整个天地都寂静的可怕。
是的,是可怕!
一个身着华服的十岁小孩儿立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前看着落雪,虽是极美的容颜,却神色冰冷,似乎比那结冰的雪还要冷上几分。
几个宫装侍女提着几个精巧的铜锣在手,想来是给殿里正在听学的皇子公主送暖来了。众人见倚在门口的杨暕,先是神色古怪地一笑,后又都极为恭敬地低头下去,齐齐福了礼才进了殿中。
听到耳后传来阵阵娇笑声,杨暕紧紧咬着嘴唇,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心里是极恨极恨的。
“暕,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在这儿?”
说话间走近了一位身形硕长的年轻男子。绣着鸾衔长绶的紫袍和腰间一截明黄的缎带显示了他尊贵的太子身份,脸上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也使得这寒冷的天气也似乎便暖了一般。
“昭哥哥。”杨暕一见来人,一张冰冷的脸“突”地笑了起来,伸出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扑在了杨昭的怀里撒娇。
“傻瓜,为什么不进去听学?”杨昭也乐得抖开了披风,搂紧了怀中粉嘟嘟的小雪人儿,宠溺地刮了刮杨暕的鼻子。
摇摇头,腻在杨昭怀里的杨暕只觉得暖和极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才不要和那些小丫头一起听学呢。”
“你才多大?”杨昭笑着问怀中的人儿。
“明年就十三岁了。昭哥哥十三岁的时候不是都跟着父皇出征了么?”杨暕扬起头,适才被冻地苍白的脸蛋儿此时总算回复了些红润。
“那是天下未定,哥哥我才要跟着父皇出去打仗的。”杨昭说着一把抱起了杨暕,凑上脸亲了亲那细如白瓷的脸儿,叹道:“莫要不高兴那些侍女的私下议论,我们的暕皇子以后长大了说不定会比任何人都要有男子气概呢!”
咬着嘴唇,感受着昭哥哥的宠爱,杨暕冰冷的心头才生出些暖意来。点点头,小手伸过抱住了杨昭的脖子:“昭哥哥,你要答应暕儿,我们永远也不要分开。”
“傻小子”杨昭抱着杨暕进屋后放下,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我们是兄弟,又怎么可能分开呢?”
“我们是兄弟,又怎么可能分开呢……”
“又怎么可能分开呢……”
……
“昭——”
突得坐起身来,从睡梦中惊醒的杨暕额头上有着细密的微汗,胸口因喘不上气而微微起伏着。
“喵——”
听见一声猫叫,杨暕有些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血色。侧头看着从一边优雅渡步而来的珠玑,伸手抱住它肥肥的猫身子,低声道:“珠玑,你也想你的主人了么?”
看着怀中雪球儿似的珠玑,杨暕思绪怅然,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下雪天。
在杨暕的记忆中,哥哥杨昭的笑脸是自己记忆中最温暖最美好的笑脸。人人都说自己生得比女娃还要好看,可杨暕分明觉得,笑起来有一对浅浅梨涡的昭哥哥才是整个皇宫里面最好看的人。
那年杨暕十岁,杨昭十六岁。
十六岁的杨昭已经初有男人的样子了。高挺的身材,宽厚的肩膀。每每倚在上面,杨暕都有着说不出的安全感。而自己每每被侍女们讥笑男生女相时,握紧拳头的心里就会浮出昭哥哥的一句话:你的俊美并不是错误。那是上天赐给你最好的礼物。
礼物么?
看着铜镜中宛若玉娃儿般的脸,杨暕只是冷冷没有任何表情。透露着一个和十来岁小男孩儿不相称的成熟。
长的一张美人脸的杨暕从记事儿开始,就一直模糊地感觉到侍女们对自己的私下议论,兄弟姐妹们对自己的鄙夷。
那种发自内心的孤寂总是围绕着杨暕寂寞冰冷的脸孔,直到有一天,昭哥哥随着父皇回到了宫殿。
“你是杨暕?”杨昭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中射出了一丝惊异,那表情似是欣喜,又似是意外。
“你是……”看着眼前身着盔甲的男子,年幼的杨暕没有丝毫的印象。但听他竟唤了自己的名讳,聪明的杨暕知道,他定然就是那个随着父亲出征三年的“皇兄”。
所以当杨暕有些怯懦地唤出“皇兄”二字的时候,杨昭蹲下来,伸手捏了捏杨暕那张粉雕玉砌的脸蛋儿,一如春风般暖笑着道:“叫昭哥哥便好。”
“昭……哥哥……”已经冰冷了十年的心仿若突然注入了一丝暖流,杨暕细长的凤眼中闪出了一丝迷茫的光晕。眼前的男子是那样英武有力,俊秀挺拔。而这个男子,是自己的哥哥,亲哥哥。
年幼时母亲就离开了自己,从小在深宫中长大的杨暕从来没有感受过所谓亲情的滋润。一如一颗幼小的纤草,孤独地长在石缝当中。
他有姐姐和妹妹,也有一个弟弟,可他们却一直都在讥笑自己。讥笑自己比女孩子还要美的脸。不仅如此,连那些地位卑微的侍女也在背后耻笑自己“男生女相”。有一次,杨暕分明听见屏风后那些奴婢磕着瓜子,窃窃私语道:“二皇子到底是人是妖啊……”
是啊,自己到底是人是妖呢?
从床榻上起身,杨暕只是披了件薄绸睡袍在身,缓缓走到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前立着。媚如烟视般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看着那一身让女人都要嫉妒的白皙皮肤,那流转着无尽风致的凤眼柳眉,还有那一头倾斜而下一如绸缎般顺滑的青丝……杨暕唇角微扬,苦笑着自嘲:这就是自己么?自己到底是不是她们口中所称的“妖怪”呢?
“你的美是上天赐给你最好的礼物。暕儿,你千万不要因此而落落寡欢。答应昭哥哥,长大后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犹言在耳,深烙心底。
一滴清泪滑过脸庞,滑过有着好看弧度的下颌,杨暕心底只是一种无法抹去的烧痛感在蔓延。
冷眼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虽然绝美却早已不再像女子的脸,杨暕摇摇头。
如今也没人再将他当作女子看了,不仅仅是因为他一如当初的默然,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阴冷,而是因为,作为太子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人人讥笑的杨暕了。
可这一切,那个在他心底植入希望的昭哥哥却再也看不到了。
“喵——”珠玑仿佛也感受到了杨暕的悲伤,缓缓渡步而来,用一双淡青色的双眼望着铜镜里的人。
透过铜镜对珠玑微微一笑:“为什么他要舍我们而去呢?为什么他答应永远照顾我却离开了呢?为什么呢……”
“喵——”珠玑又叫唤了一声,用肥胖的身子摩擦着杨暕****的双脚,仿佛是在回答。
浅笑着抱起珠玑在怀,杨暕对这铜镜中的自己,嘴角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似是在笑。
是的,因为是亲兄弟,杨暕和杨昭的面容是有些像似。而四下无人时,杨暕总爱抱着珠玑站在铜镜前,学着印象中的昭哥哥那样笑。只是,昭的笑有着两个浅浅的梨涡,很温暖很温暖,而自己的笑,总是太过寂寞。
所以,每当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也能看到记忆中的那个他。
……
“暕,今天是你的生辰!”
“昭,我不愿去前殿和父皇他们庆贺。我只愿呆在你的身边。”
十年后的杨暕早已不再唤长他六岁的杨昭为“昭哥哥”,而十年后的杨暕也不再是那个喜欢孤独地呆呆地看雪的小孩儿。
“傻瓜”,轻抚着那张自己看着长大,却又仍然绝世的容颜,杨昭轻叹:“今日是你二十岁的生辰,二十岁呢。可不似以往可以违背父皇的吩咐缩在你的寝殿。”
“为什么不能呢。”感觉到冷,杨暕又往杨昭宽阔的胸口靠了些过去,透过窗缝看着窗外漫天飘散的大雪,只是缓缓道:“我宁愿和哥哥在一起。”
“等你去饮了群臣的贺酒,再来哥哥这里,好么?”杨昭宠溺地揉了揉杨暕如瀑般漆黑的发丝,拿起一缕在手,放在鼻端轻嗅,只是一股淡淡的茶香,让他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眼。
“昭,那你煮好茶等我。”杨暕立起身来,冲身后的杨昭露出一抹美到至极的笑颜,这才换上了皇子朝服离开。
看着杨暕的身影消失在寝殿尽头,杨昭原本暖融融的笑渐渐凝结了。起身来到茶桌,看着那个九龙冰壶,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这酒壶是天下极品,可壶内的酒却是天下至毒。
鸠酒赐下,自己又怎能不死。
回头望向杨暕离开的位置,杨昭脸上有一丝不舍。那个自己视如珍宝的亲兄弟,那个永远带着让人心疼冷笑的弟弟,那个让自己放不下的杨暕啊……如今,哥哥要走了呢,离开了呢。
……
身着皇子朝服的杨暕今日已满二十岁。
原本相貌阴柔的他如今也无人再觉得像女子了。英挺的身形虽然有些纤瘦却高挑,凤眼中蕴含的淡淡阴冷,也不再让人以为那是一双美人眼。紧抿的薄唇虽然也是殷红的颜色,却犹如利刀一般,微微扬起的弧度总是让人觉得那样的笑,仿佛能杀人于无形。
接受着群臣的恭贺,看着父皇开怀的大笑,杨暕只是淡淡地接受着这一切,却也并未露出笑脸。毕竟,自己内心最柔软的一面,只能给昭看到。也只有在他面前,自己才能释放,不是吗?
想起昭,杨暕嘴唇不自觉的扬起,双眸含笑。
这样的杨暕,却也让席间的侍女们魂都去了一半似的,总是忍不住偷偷地看他。偷看那个以前总是被人嘲笑,如今却让人梦里怀春的皇子暕。
没有发觉自己偶尔的柔软能勾起众多少女的春怀,杨暕只是冷冷地品着杯中美酒,想象着混合淡淡茶香的温暖寝房,在哪里,昭还在等着自己。
抬眼看着和父皇和群臣饮酒作乐,杨暕起身了,拱手上前准备辞走,却被父皇身侧匆匆而来的宫人给打断了。
分明见到父皇微笑的脸略微一滞,复又开怀而笑。
分明听见父皇宣布,元德太子谋反,被赐鸠酒而亡。
分明听见群臣议论,那个看起来永远温和浅笑的杨昭竟是反贼。
分明听见父皇又向众人宣布,即刻起晋封二皇子杨暕为太子……
立在当众的杨暕没有说话,只是脑中空白一片,心仿若窗外飘落的雪花一般,已经碎了,不再完整了……
那种钻心的疼至今都那样深刻,也唤回了杨暕的思绪。
习惯了将心门封闭,习惯了十年来相依相偎的昭,如今自己一个人过了几年,心里总还是会牵挂,会痛彻心扉地想,如果那晚自己不是生辰,他还会不会悄悄离开?
“等你去饮了群臣的贺酒,再来哥哥这里好么?”
“昭,那你煮好茶等我。”
自己和昭说的最后一句话仍旧清晰地印在脑海之中。午夜梦回也总是梦见自己下了贺宴去到东宫寝殿,哥哥仍旧斜倚在铺满羊羔毛的贵妃塌上等着自己。而满室的茶香,也总会晕绕在自己的鼻息之间,仿佛曾经真的嗅过。
离开铜镜,杨暕抬手推开窗户,发现外面又飘雪了。
一如那年,簌簌飘落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地,白茫茫的让人看不清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