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1)
丫环献过果点,鸾英包出礼银,梁巢父便告辞出府去了。
玉母服了梁郎中处方的药后,神志已渐清醒,但病势仍处垂危。玉父日前一怒出府,带着几名亲兵侍卫驰赴居庸关一带巡营去了。府里内外大小事情,全落在鸾英一人身上,眼见玉母病情险恶,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玉娇龙日夜守候在玉母床前,夜不解带亲自送水喂药,不几天功夫,便见消瘦下去。
一天深夜,玉母稍稍清醒过来,见娇龙守候在她旁边,便伸出她那枯瘦的手来拉住娇龙的手,喘息着说:“女儿,我自知已无生望,咽不下这口气去还是为了你的婚事。
只要你允了鲁府婚事,我死也瞑目了。“玉娇龙含泪答道:”母亲,儿无他求,你老人家在世一天,儿侍奉你老一天;你老归天了,儿愿随你去。“
玉母满怀心事充满感伤地说道:“世间事总不能尽如人意。盈则损,这是天道。各府亲眷们都羡你长得俊,我却很忧心。我看鲁府这门婚事对你未必非福,况你父已碎瓶为誓,势难逆转,家门兴衰都系在你的身上,你应以全家为重。”
玉娇龙从未听到母亲说过这样的话来,她心里似隐隐感到有种不祥之兆。但她也无心去多想,只埋着头,不吭声。
玉母喘息一阵,呻吟数声,又衰弱地闭下眼去。
且说鸾英正为玉母的病势垂危焦虑得坐立不安、束手无策时,玉玑奉召进京陛见回府来了。鸾英见丈夫这时突然归来,真是喜从天降,等他先到母亲房中省视以后,才将府中年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一告他。玉玑听后,真是惊异不已,感慨万分。特别是娇龙抗命出走之事,几乎使他不敢信以为真。他百思不解地问鸾英道:“妹妹向处深闺,娇嗔成性,哪有这等能耐和胆量,竟敢带着香姑在外闯荡数月!”
鸾英神秘地附耳道:“你莫小觑了妹妹,有人说她藏有一身好武艺,可比当年花木兰呢!”
玉玑:“你也去听那些胡说!”他凝思片刻,又道,“妹妹随父亲在西疆长大,见惯军营生活,又杂处戎狄,可能染上一些野性。”
鸾英又把父亲已允了鲁府婚期,娇龙抗命不从以致急病母亲、气走父亲的事告诉了玉玑。玉玑听后又忧又急,恼闷半天,问道:“妹妹犯颜拒婚,如此决裂,究竟是何缘故?”
玉玑这样一问,竟把鸾英问得哑口无言。
玉玑又说道:“看来要使妹妹回心转意,还先得摸准她拒婚的原因。”
鸾英听丈夫这样一说,连连点头称是。于是夫妻二人又商谈一些家务琐事才罢。
再说玉娇龙侍候在玉母身旁,一连几天几夜,已经神劳容瘦。玉玑回府后,见此情景,心中不忍,劝她回楼歇息。玉娇龙也想回楼换换衣服,便顺了玉玑之意,回到后园楼上。不料刚进到房里,便见香姑已经默默地坐在桌旁,双眉紧锁,满面悲戚之色,脸上还留着泪痕。玉娇龙不禁微微一怔,忙走到她身边问道:“香姑,你怎么啦?”
香姑没应声,只抬起头来,张大着眼,紧紧地盯住她。玉娇龙从她那带着惊恐、充满悲痛和略含哀悯的眼神里,已感到了一种凶兆,似觉有什么大祸来临,她的心也立即紧缩起来,声音也变得短促了:“讲呀,出了什么事?”
香姑仍未答话,却一下紧搂住玉娇龙的腰,摧肝摘肺地失声痛哭。玉娇龙急了,用手捧起她的脸来,急切地问道:“你说,究竟是为了什么呀?香姑咽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他死了……被杀了……在满城。“玉娇龙用力摇着香姑的头,她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了:”谁?是谁?谁被杀了?“
香姑从五脏里进出三个字来:“罗大哥。”
玉娇龙突然松开了手,站着不动了。房间里顿时寂静下来。
一切都死了,一切都结成了冰。
香姑害怕了,心里冷得直打战。她的悲痛,她的泪水,像突然被截断了似的,只胆怯地抬起头来窥视小姐,见她两眼发直,整张脸好像变成玉石雕的。香姑不敢叫她,不敢问她,就让她纹丝不动地站着。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香姑才微微地听到小姐的胸口里发出一声哀吟,眼睛也闭下了,随着便有两行有如联珠般的眼泪滚了下来。
玉娇龙紧咬着唇,没让哭出一声。直到她眼泪已经流干,只感到整颗心都快要呕出来时,她才强镇住自己那锥心位血般的悲痛,问香姑道:“香姑,你罗大哥已死的消息是从何处听来?又是如何死的?”
香姑见小姐开口问话了,这才定下神来,答道:“是‘四海春’客栈蔡家姐姐告诉我的。她说罗大哥已在满城被官军杀害。”
玉娇龙似已支撑不住了,颓然坐到床上,颠声问道:“这消息真的确切?”香姑微微地点了点头。玉娇龙忽然抬起头来,端正了身子,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异样的虔诚,她那显得特别端庄的仪态,已经隐去了她那悲痛的神情。玉娇龙又恢复了常态。她平静地说道:“香姑,你且将见到蔡幺妹的事源本讲来。”
香姑道:“今天早上冬梅、秋菊两位姐姐要我上街去代为配几色丝线,我刚出府门,就碰到蔡家姐姐打从府门前经过。她告诉我说,她已于今年春天和‘四海者’客栈的刘掌柜成亲。她俩刚一道送她爹爹蔡九爷的灵柩去陕西安葬了回来。我们说得投机,蔡家姐姐便强拉我到‘四海春’客栈她家里去坐坐。我随她去了。闲谈中,她透出了罗大哥已惨死在满城的消息。去年罗大哥改名仇双虎,曾在‘四海春’客栈里住过,她和刘掌柜都认识。我问她罗大哥是怎样死的,她告诉我说,罗大哥到满城寻访西疆流人亲眷,正遇上满城官盐无故提价,老百姓群起反对,聚集到官府衙门评理,官府诬为造反,派兵镇压,抓了许多人犯,采用严刑拷打,逼他们承认是阴谋作乱。在官府的严刑拷逼下,有的人犯被苦打承招,定成死罪;有的惨死刑下。一时间,逼得许多人犯的亲眷上吊的上吊,投河的投河,真是凄凄惨惨,哭声遍地。罗大哥见此情景,忍无可忍,聚了一些血性人,乘夜闯进衙去,杀了盐官,砍了狱吏,打开牢门,放了所有人犯。罗大哥为护人犯出城,他独自断后,因而被赶来的官兵、衙役截住。他们将罗大哥围困在县衙旁边的一座庙子里。碰巧衙役中有人认出罗大哥来,说他曾独自一人在德州白天闯入公堂,杀死府官孙人仲,然后又从容逃去。因此,官兵、衙役都惧怕他的勇敢,谁也不敢带头冲进庙去。他们亦估量罗大哥因人孤势单不敢贸然冲突出来。正相持间,忽听外围一声大吼,罗大哥却突然从官兵、衙役背后杀了过来。一时间,竟把那些官兵、衙役惊慌得乱成一团,也不知这位煞神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溜出庙来的。罗大哥砍翻几名官兵后,便转身向着城外逃去。官兵、衙役仗侍人多,蜂拥而上,紧追不舍。罗大哥且战且走,直到逃到护城河边,官兵、衙役四面围上,罗大哥背靠一株大树,挥起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奋勇拼杀,又一连被他搠倒几个。可笑其余那二三十名官兵衙役,都被吓得远远地站着,只是呐喊示威,却谁也不敢靠近前去。后来又从城内调来了一队弓手,一齐开弓放箭向罗大哥射去,直射得罗大哥身上所中的箭杆有如刺猬一般,方才停射。可是罗大哥依然背靠大树,站在那儿屹然不动,只大睁着眼忽视着他们。官兵、衙役都被惊得面面相觑,弄不清他已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们在他身旁逡巡了好久,直到他确已毫无动静后,才敢慢慢靠近。罗大哥就这样被他们杀害了。人说虎死不倒桩,罗大哥也是死不倒桩,他真不愧是个英雄汉。”
香姑说完后,又不禁低低嗫位,悲痛万分。
玉娇龙只默默地听着,神态显得出奇的平静。过了很久,才淡谈说了句:“真不该作对官府!”
香姑突然抬起头来,大张泪眼,抱怨地望着玉娇龙。玉娇龙没理睬她,呆然神驰地望着窗外,断续着喃喃自语般地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亲手把你埋好……为你守孝。”
房里静静的。香姑大张着惊诧的眼睛。
第二十五回 痛变允婚娇龙由命 忿闻背约莽汉拦舆
香姑把从蔡幺妹处听来的有关罗小虎被害的详细经过,一句一泪地转诉出来。玉娇龙纹丝不动地端坐那儿,只默默地听着,表面上显得异常平静。其实,她的心已被捣得粉碎,魄亦已散了,只木然坐在那儿,一切都是空空的。在她心里首先浮起的一丝哀怨,就是罗小虎不该去和官府作对,以致死了还要落个叛逆的罪名!但她浮起的这一丝哀怨,只短短的一瞬间就过去了,接着从她心里浸溢出来的,还是锥心位血的哀悼。她呆然凝视窗外天边,眼前闪现着已往的历历情景:草原上,沙漠中,坪台边,帐篷里,……还有迪化城边的林荫小道,张家口外的风雪冈头。
……她还想起了在帐篷外面草地上的那段情景:罗小虎躺在她身边,悠闲地闭着眼睛。她默默地拔着草玩,心里充满了宁静和甜蜜。罗小虎突然问她:“如果昨晚我被你刺死了呢?”她从地上捧起一捧沙,半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
同时,把沙洒落在罗小虎的身上,又说,“就这样亲手把你埋好。然后,我为你守孝。”
她当时,本来想说“守寡”的,但她羞得碍了口,把“寡”字改说成了“孝”字。她没想到,定情后的几句戏谑,竟成了忏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