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九回(四)(1 / 1)
(四)
一回旅店,可期鼻中清水直流,不一忽便头疼起来。路易又狂奔去厕所,原来肚子全没好,今日是强撑着去的。那萨碧大约是真受了惊吓,半日也不见她说一句话,脸面浮肿,连补妆也顾不上。
路易在厕所,萨碧回房歇息。余下六人胡乱在旅馆吃晚饭。戴羽凌便提议,当在这芦台镇再歇一晚,明早回京。陶玉急道:“如何能歇得?今儿是周一,明儿是周日,要上班的。”戴羽凌道:“便是上班,晚到半天,打什么紧?”陶玉道:“你是清闲,我却是裴总身边的人,如何能缺岗。”戴羽凌闻言,声音也冷了,道:“可不是!你是领导身边的红人。我不过零余人一个!公司人不见我,反倒干净!”说罢放了碗筷,掉头离席就走。
陶玉忙追上去,道:“姑奶奶,大小姐,如何这便生气了?怪我不好,说错了话儿!你别往心里!”也离了席去。只剩下鸡血、撇条、湘儿并可期四个。瞧外边,日头早落了。可期只觉头痛难忍,鼻中流涕,又担心无故请假,只怕又挨领导骂,于是道:“还是回去吧。这鬼地方,我是呆不下去了。”
左右计议,众人还是决定连夜赶回长安。只是路易痢疾又作,萨碧昏昏沉沉,两个都不愿跑这长途车。鸡血道:“我开一辆便是。剩下那辆,这回只得劳烦羽凌姐了。”戴羽凌原就不想走,又生着陶玉的气,这会指使她开车,越发的不乐意,板起脸来。陶玉忙道:“我开吧……我勉强……勉强使得……”戴羽凌道:“你驾照也才考出来,哪里就能开夜路了?不过是激我开罢了!”
路易、萨碧与可期均坐了萨碧那辆车,鸡血开车。天色向晚,不一时便全黑了。是个没有星的夜。可期日间在冷水中一过,又坐快艇兜冷风,这时风寒发作,头痛欲裂。整着车门,眼一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隔了一忽,车辆颠簸;可期脑袋撞在窗玻璃上,好不疼痛,便自醒了。再看旁边的路易与萨碧。这一看,不禁唬了一跳。原来不知何时,萨碧早伏在路易肩头。两个都闭着眼,似睡熟了。
可期不由得心下发紧。想是两人日间疲惫,此时睡去,倒教这狐狸精似的女人占了便宜。可期想着,总得有个什么计较,将两人唤醒才好。于是故意高声冲前头开车的鸡血道:“鸡血哥,你可没睡着吧?”鸡血哈哈一笑,道:“我若睡着,你们几个可吃不了兜着走哩!”
偷眼觑那路易,果见他眼皮似微微抽动了一下。可期心中一喜,于是再接再厉,继续逗引鸡血说话,又大声问他道:“咱还得多久才能到长安?”鸡血道:“唔,总还得一个多钟头光景。你再眯会儿罢!”可期道:“我不睡了!这会清醒得很!我陪你说话吧!给你猜个谜语怎样?从前,有两只小蚂蚁,走啊走啊,忽然遇到一只大梨。一个小蚂蚁说了一句话。你猜,它说了什么?”
鸡血干干地笑了两声,道:“它说了什么?”可期道:“打一个国名。”鸡血道:“我可猜不出来。”可期道:“小蚂蚁说:噫,大梨!就是意大利!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好不好笑?笑死我了?”她说着,自己搂着肚子大笑起来,一面故意左右摇摆,朝路易撞去。
这一撞,力道之大,隔着路易,竟传到萨碧身上,将萨碧弹出去半米远。路易吓得叫了一声,猛睁开眼。那边萨碧也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到哪了?”问完那话,也不等谁回答,闭上眼,有心无心,又朝路易肩头靠了过去。路易亦似在睡梦中,复闭上眼。两人竟又佛一般,瞬间复原成了可期讲笑话前的姿势。
可期个性原是极要强,极是自矜自傲,故作清高的;往日若有姐妹要跟她争些个什么,她决不稀罕计较,尽数让了她去:若有哪家姑娘瞧上了她的首饰穿戴,她二话不说,尽肯送给那姑娘;又或有哪家姑娘着的衫与她冲了色儿,她必自去换个颜色的衣衫,也不肯与他人撞衫;倘使哪个姑娘相中了她的意中人,除非那男的主动腆着脸求她来,否则她便一声不吭,尽随那男的女的自去。她不是不好强要胜,也不是心胸宽大,只是脸皮薄得紧,激她几句,便是打得自己的脸再疼,她死撑着,瘦子充定了胖子做。明明心里头看得极重,面上却做出并不经意的神色来。她那前男友与她闺蜜劈腿,一则是他两个不要脸,二则也是可期自个儿不晓得争气。
与人争宠吃醋,哀求男子喜欢这等事,可期往日素不屑为。若在往日,这一对男女要依要靠,尽由他们去。但此番不比往常。只因心头惦念着这个人,时日既久,不知不觉,当真是认真了。可期心里明白,那路易是何等样的男儿,怎会低声下气来求她理会?只怕一眼也不稀罕瞄她。若她不好好迁就他,逢迎他,只怕连话也说不上一句。可期便暗暗下了狠心,自道:“今次待我跟这小贱人斗上一斗。那贱人但使出她那祖传的狐狸精招数来,我便装清纯,装乖巧,我就不信小贱人讨得了好去。”可期心中早已恨极了萨碧,故左一句小贱人,右一句小贱人,早将她娘家爷家列祖列宗当中的女性成员身上的主要器官皆招呼了个遍。
是以可期一番受挫,却不气馁,还要给鸡血哥猜谜语。于是续道:“第一个小蚂蚁说‘噫,大梨’。你猜猜,第二个小蚂蚁回答了什么?也是一个国名哦!”鸡血干巴巴地道:“我猜不出来。”可期道:“第二个小蚂蚁回答说:‘哦!大梨呀!’就是——澳大利亚!好不好笑?好不好笑?好好笑啊!!!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她说着,一个人在车里捧腹大笑起来,笑得四脚乱颤,花枝乱摇,冷不防一脚狠狠踩在路易脚踝上。路易痛得大叫一声,将萨碧也吓得小叫一声。鸡血惊得忙回头来看,忙问:“怎么了?”可期道:“啊,不好意思。这个笑话实在太好笑了。我不小心撞到了路易。”
可期心想:“这一回你两个可清醒了吧?”谁知没一小会,那萨碧眼睛一闭,又作小鸟依人状伏在路易肩头,动也不动的。这一遭,可期再也笑不出来。心中骂道:“你这死贱人、死□□、死全家的下贱货。不知是哪个狐狸转世。昨儿都说了自己有男朋友。既是个有主的,如何还在这里倒睡在男人身上?要脸不要?”她有意又轻轻撞了路易一下,又假意轻声道:“对不住。”那路易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眼虽闭着,却分明是醒着,人却不动。
可期忽地似被浇了一盆冷水。她使了浑身解数,要将路易保罗弄醒;而那萨碧不出一声,只闭眼装睡罢了,便轻轻巧巧地将路易揽去作了枕头。谁胜谁负,一眼即明。
可期恍悟,心下冰凉一片:“你是醒着的。你原来是醒着的……你既然是醒着,为什么这骚货睡你身上,你动也不动?你既是醒着的,为什么我在你身边看着,分分明明地看她依偎着你,你却动也不动?你口口声声同我说,早看上了我,中意了我,我故将我一颗心儿交付了与你。可此时此刻,你分明是醒着——你醒着,我亦醒着,我两个都清清明明地醒着。你当真是醒着,为何此时这贱人依你身上,你竟是纹丝的动也不动?你当真是醒着,我在你身边,眼睁睁地看着,瞅着,心也要碎了,肠也要断了,你竟这般动也不动?你当真是醒着,当日你跟我说的那番温存话儿,想必也都记着,你知我对你一片心意,可此时另一个女人倚你而睡,你……你竟忍心,动也不动?”
言念及此,眼眶中珠泪汹涌。偷眼觑路易时,却见他两个,仍是闭着眼,一个偎依在另一个肩头。两个皆是嘴角含笑,如在梦中,动也不动。可期心道:“当日你会我,嘴角是这样的甜笑。今日你同她,嘴角也是这般甜笑。我的心你已明了。你那颗心,我……我怎却看不明了?”正是:
京城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
黄河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
人心好恶苦不常,好坐毛羽恶生疮。
与君相识未几日,岂期牛女为参商。
古称色衰相弃背,当时未老君先悔。
谁知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
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
为君盛容饰,君看金翠不应时。
行路难,难重陈。
为人莫作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与君有意独凄凄,他日画堂知是谁。
君不见,左钗环,右珠钿。朝为云,暮为雨。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勘破世情难再笑,当年不知世事寒。
那一刹,头痛忽的如翻山倒海一般袭来。泪水几欲决堤,却生生忍着。可期平日好强惯了的,忙背了脸去,不教人看见。其实黢黑之中,任你心痛肠断,泪如流泉,又有哪个看得见。扭头眼望着窗外时,竭力忍声,泪却再不能忍住,一颗颗珠似的滚将出来。两眼如流泉,流泉咽不干。
看官不知,在这人世间为女子最苦的事莫过于,心爱之人在你眼前,你掉泪,他却看不见。
后事如何,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