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承名(1 / 1)
在办公区那条长长的过道中,曾经来往过无数各式面孔。
黑发的,金发的,白发的,褐发的。没有哪一种人特别多,没有哪一种人特别少。只是它们在时空分布上不均匀而已。
樾站在过道里,近来这段,她漆黑如缎的乌发在这个地方显得尤为稀少与突兀。听说是到了世界各地互派交换生的季度。
樾站在过道里,遥遥望着过道尽头,那两个渐渐清晰的身影。
一位温和清朗,一位高挑明媚。
樾知道,那两人皆年近四十,然而她们两位身上的气息却仍有一股年轻人的生机,未曾淡去。
她们不疾不徐地走来,身影映在两旁隔间那巨大的玻璃观察窗面上,衣着和这里的布局一样简单干净,没有分毫累赘的装饰,看不出一丝沉冗。
黑发。亚裔,东方人。气息熟悉,樾在那里活过无尽光阴,她的一切也是那个世界给的。太熟悉,然而那种熟悉感却超乎了他乡遇故人所该有的亲近,更深……
深得就像……真正的至亲,千里迢迢,来到眼前。
可时至如今,那位至亲已经不在了,况且此处并非他乡,他乡二字,只是借譬。
那位像阳光一样有着温暖热度的中年女子遥在十米开外就朝樾露出了亲切的微笑,她心里没由来地感动刹那,点点头,道了声:“辞部长。”声音澄净温缓,宛若一滴清水,滑过夏日浓绿沉淀的碧叶。
对方浅笑,纠正她:“是‘组长’。”
那是樾的上司。名义上是,实际上当然,若她不愿意,这个世界任何人也成不了她上司。她愿意在这个地方做一名普通的职员,是因为她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即使中年却仍然纯净的女性。即使这个称呼不合此人应有的头衔,她仍然顺其所愿,笑:“好吧,组长。”
几句话间还未来得及走近太多,她们说话的声音有一点响。
随后……樾的目光落在了辞凉身旁的那位女子身上。
对面两人几乎同龄,也几乎同样纯净。她们两人从远处走来的那般姿态与神情,让樾知道她们必为好友,否则便是亲人无疑。
那位女子的清朗柔和似风一般,真像一切缘起的时候,轻轻拂过她生命的那缕风。这个人也很纯净,那种纯净,似乎是魂魄中所固生不去的。
这么多年了,樾看得出来。
樾一下子愣住了。
樾没有想到,这个第九代,居然会这么像曈河!如果樾知道……那她还会不会敢来见到这个人?或者说……她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慢慢等,而不去主动寻找?!站在这个人面前,樾恍若站在曈河面前啊!
对方走近来时,樾强按着心头的波澜,用最开始的那种情绪,甚至更轻更轻,带着克制,即使尾音掩不住地高昂:“……第十代?”
樾轻轻的声音在对方听来却似乎不啻惊雷,猛然一下,不敢相信地刹住脚步。
……那么沉稳的一个人,也会在吃惊中却不刻意强作镇定吗?
樾的心忽然向对方亲近了一点。
对方略略顿了一阵子,才用平定的口吻,仿佛已经非常迅速地接受了令人诧异的事实,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第十代?嗯,已经有第十代了。”
她看着对方善意的眼睛,最终确认道:“第九代?”
“是,第九代。”对方眼里泛起明亮的笑意,竟对她微微欠身一礼。
樾的心里忽然涌起狂澜,刹那间山呼海啸……太多太多……无法道尽,无法道明!
樾的上司望着她们,分明诧异,却有很好的定力。她们像是在接着什么微妙的暗号一样啊……
我辞某……虽然知道青葵这家伙在一个神奇的世界里背景复杂,可我不知道这个家伙,还是什么“第九代”啊。
樾强按心头狂澜,问:“肃家?”
对方肯定地回答她:“是。”
“第十二任了?”
“是,第十二任。”对方微笑,“第十二任,肃家第九代家主。敝姓炼,炼青葵。大人唤我青葵便可。”
……终于听得懂一点点了,青葵这家伙是在说她是第十二任督道啊!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她是什么第九代家主呢?听上去好像一个古老家族的什么人一样!……可是……好吧,但是,吟默呢?青葵管她叫大人?!大人?!我到底……招了一个什么下属!
时光忽然凝滞。
又霎那,阻滞崩碎。
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随即樾这才意识到,她刚才紧走了几步,不顾一切地将第九代拥进了怀里……虽然现在,是第九代张开母亲一般的怀抱,将她紧搂在怀,柔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抚慰地拍着她的头顶……
……好熟悉的动作,就像……曾经的他那样。
他们的那一脉……
“……他的……第九代。”樾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原来她不知何时早已泪如雨下。
“不是啊。”一个和蔼令人踏实的声音自耳边传来,些微的不忍:“我只是名号传承,并不是血脉传承,我和上一位前辈之间……有四百年的断代。”
这些樾当然清楚,“……我知道。”说完这句话,她伏在对方怀中继续不顾一切地落泪,似乎要倾尽这无尽时光中别人都无法抚慰的委屈……
不会让樾失望的,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可以依赖,可以托付。她认得的,那的确是他的传承人。
“……我的名字……叫做‘樾’。你叫我的名字吧!”她将他给的名字告诉了对方,不知为何,但又不仅仅是一时冲动。这是真名。
原来……吟默这个名字,还不是她的本名。她的辞部长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在上司手里记录在案的名字,是“何吟默”,她的上司早已觉得此名不凡,当然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可能是真名。可是谁想,她真正的名字,竟然还是那么特别。
可是……辞凉偷瞥身旁好友青葵的表情,却发现这位早已熟识的好友再度显出一股她从未认识的气息来。
老天,怎么又来了。辞凉不由得嘀咕,不过不是抱怨,只是惊奇,虽说在青葵身边没少遇到怪事,然而还是至今都没有习惯。
——我到底是招了一位什么样的下属啊!
“樾……阿樾。”青葵轻轻地念着,抚着樾的头发,语气温柔。樾的眼里再次涌出大滴大滴晶亮的泪水,许久许久之前,也有人这么叫她,声音同样,温柔似水。已经好久好久……不曾有人这么呼唤过她的名字。
“妹妹……”樾终于抬起朦胧的泪眼,“……你就是他的第九代。”
“我真的与前辈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我的父母都是普通人。”青葵有些惊喜,有些讶异——因为她叫自己,妹妹。
“我知道。”樾缓缓地点点头,“我知道。不是身传,是灵传……你就是……真真切切的第九代。”换她轻轻地摸摸对方的头顶,像一位慈爱的姐姐,“……每一代的气息……都是一样的真切。”
青葵其实并不能完全听懂樾的话。她暗想,年代差别太大,中间有沟!代沟。她暂时没有接口。
樾又说:“有时候他们叫我怅樾,有时也叫我寂樾……叫我什么都没关系,我永远只是‘樾’。”
他们。青葵并不知道“他们”是谁。
青葵抬头望着她,声音里仍是有一点不敢相信:“你……你刚才叫我妹妹么?”
樾点了点头。
青葵只感到受宠若惊!“那……那青葵……叫你姐姐了,好么?”
樾再度点头,破涕而笑。
好高兴。就像当年他给她名字时,她也那样高兴。忽然间,樾不顾了,什么不要与凡人建立太密切的关系,她不顾了!樾又笑着摇摇头:“青葵,不要叫我姐姐,你叫我名字,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青葵张着嘴犹豫了一下,“噢,好的。”
在对方的胸前,一个漆黑锃亮的黑铃活泼地晃动,叮铃叮铃,叮铃叮铃。这铃……她认识。铃在喊这个人,母亲。
樾是上古遗民,强大到接近先神那辈一般的存在,却对肃家依顺而仰赖。在属于她的年代里,世界混沌,明暗未分,万物共同存在于这个世间,冥界还不存在,肃家的那一族,还未开始。在遥远的未来将立下那一族的先祖,还是初代。
“阿樾,你在这里呀。”第九代笑,意味深长地。
樾抬起头来,擦擦泪水,也笑:“是呀,这里不错。”
樾懂对方的意思。隐身在边协,尤其是这位上司领导下的边协,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再完美再便利不过。对方的眼神满是赞赏,能得到对方这样的目光,樾忽而有点开心,有点得意,像在他面前时,孩子一样的。樾摸了摸对方的脸,“青葵……你的相貌……”
“是呀。”青葵平静承认,摇摇黑铃,脱去伪装。辞凉见过她的真面目,而在辞凉的边协之中,青葵并不很担心。
樾一时将对方彻底地看了清楚,顿时一惊。
“……青葵,你真的是初灵。”樾打量着青葵,目光复杂,突然告诉她道。
“是呀我知道。”青葵坦然回答,以永远十九岁的相貌。
“……青葵,你受封印了。”樾的声音更加不忍与犹豫。缓缓掠开垂到眼前女子脸上的一缕发丝,她的心里涌起一阵即将失去的悲伤。
“嗯。”青葵的声音低了几许。
“你……”樾在这个世间,其实拥有很多自由。“你知道为何吗?”
青葵豁达地一笑:“我不想知道。我将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只有一个孩子会在这个世间传下我的血脉,我还有两年零八个月的阳寿,我的尽头是一场不知结局的献祭。有人也想给我答案,但我拒绝了。为何献祭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除了这条路别无选择,所以‘为什么’,我已经不想知道。”
樾其实不是很惊讶,对于第九代的淡然。只是低下头,泪水又汪进眼眶。“这些有人告诉过你了。”
她的辞部长忽地一下紧紧抓住第九代的手臂,在听了第九代的话之后。眼神惊恐。
第九代淡淡地说:“是啊,我的大孩子告诉我的。”她胸前的黑铃,叮地一声。撒娇。
樾瞥了黑铃一眼,忍不住抱紧第九代,悲伤地落下泪来。
……命运好不容易安排她们重逢,却是在第九代已经即将要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
“阿樾,别哭啊!”第九代的声音此刻开始才涌出悲伤,“已经有第十三任督道了,她也是肃家第十代家主,我带她来见你好不好?我们这一族不会永远地消失的,因为始终有人会记得我们的名字。”
樾摇头,泣不成声。“……不必,命运会安排我与肃家家主的见面,不劳烦你……我只是……很难过、很难过……”
“我的一切都会传给第十代家主,我们会传下去,传承是不灭的,不要哭啊,以后还是会有肃家的家主,第十代、第十一代……只要你愿意,肃家后代永远是你的家人。我们每一个都会认识你,知道你是谁,都会知道你跟冰影彼此牵挂却不见面。”
心中有什么一点一点地碎开,樾黯然,道破她心中的那一段永恒:“所以,我才一直在寻找。寻找,期待他的归来。”
青葵的目光,似乎可以看透无尽长空。“是……初代么?”
嗯。
青葵其实并不认识初代,不知道初代的任何事,名讳,生平,一概不知。这位初代甚至不是肃家的家主,青葵只知道这位初代的历史和冰影的一样悠久,而冰影是冥界的第一任王,从鸿蒙之初度过难以想象的无尽光阴的第一任王,年纪之长,似乎与天地同久。而冰影身处的那个年代,世界混沌,人神未分……而时至今日的人已不可与那时的生灵相提并论,那时的生灵即使再渺小,也散着“灵”的辉晕,而今日的人,已经落归于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
初代在青葵看来,其实更接近于传说中的仙神,比如下界,比如河神。那一段历史甚至不在冰影后来重新追溯撰写的下界史书里。
那时的初代还没有头衔名号,自然而然地做着开天辟地起就习以为常的事,也不受生死之限。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泠肃的名字后,才第一次加上了督道这两个字。认真算来,泠肃其实才是下界史上第一位“督道”。而泠肃,从第三任开始自称,尊之前的他们为前辈。
那一族的传承,樾一直能感觉到。六十多年前,第十三代降生。她诧异,中间空了一代。第九代被空过了。她莫名不安,为何?!她一直没有见过第十三代,因为命运没有给她安排。直到四十年前,第九代来到这个世界,她放下了悬着的心,原来第九代的年龄会小于第十三代。随即,她的心再度抽紧——第九代是初灵!
初灵……幸或不幸……她望向第九代的尽头,赫然发现,那里将有一场献祭。在不远的将来。
第九代降生的那一天,她在遥远的地方凝听着那声悦耳的啼哭,没有去见。
她依恋而仰赖这一族人,然而并非没有他们她就无法坚强,她不敢去见这第九代,她不敢,况且命运也没有安排。这一代的命数太短了,她去见这一代一定会伤心的。
谁想,她还是去见了;谁想,那种伤心远远地出乎她的意料。
第九代和他一样,也是初灵,第九代竟和他相像到如此地步……她不忍心看到那么温柔那么像他的第九代走向献祭,可她却在尽头看见第九代宁定的背影……越过那一场献祭,她看不见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