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惊雷(1 / 1)
那一天,事出突然。
杳渊是这么觉得的,但璞心,却已思虑了很久很久。
许久以来,璞心在杳渊面前都是默默的不开口,今日走进杳渊房中,杳渊讶然,不料更让她惊讶的,还在后面。
璞心走到她的面前,俯身下拜:“阿妈。”
杳渊吓得跳起来,急忙去扶她:“好端端的怎么了?”
璞心犹豫了一下,仍然随着杳渊的搀扶站起,低头咬着嘴唇,她终于还是说:“阿妈,我不想再守这里了。”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在杳渊听来却不啻惊雷。
噌地一下放开璞心的手,杳渊踉跄地退了几步:“不可能!”
“我知道,我们发过誓。”璞心垂眼盯着地,“可我,已经失了本心。”
诚然,璞心的开口也有一点点冲动的成分,但这冲动,是她怕,自己错过了刹那间涌起的勇气,就又无法开口。但想说的话,却绝不是出于冲动。
杳渊有片刻按着胸口说不出话来。守着故乡有什么不好?有人敬,有人拜,人们意识到她们的不同寻常,见识过她们的生杀予夺,已有人尊她们为神祇。她们可以安然地走过无尽,就因为她们守护者的身份。而且,因了她们的身份,延至她们的旧友亲朋,也一带让岁月回避。杳渊喜欢,喜欢那握有权与力的骄傲与荣耀,她不曾滥用,她很享受那种只要握在手中便有无尽可能的感觉,至于真的特权,她倒不常滥涉。她喜欢想象自己无所不能的感觉,喜欢有特权,至于用不用,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况且……付出的代价,也算不上代价啊,被岁月遗忘而已,有点孤独而已,可身边还有旧友不是么?而且……她杳渊,最害怕有一天会消失了。
成为守护者,就不会消失了,可以一直、一直地存在下去。
而且不会像某些强逆天时的存在一样,越来越虚弱,直至生不如死,却求死不得。
内心深处,她不敢触碰的某个地方,有时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问,这样到底真的好吗?
成为永远,永远不知道结束休息是什么感觉,被身边一代又一代看顾着的子民抛在身后,没有从头开始的机会。
然而,这种念头,偶尔泛起,便又会被有意无意地强压下去,回避思考。
是啊,这种时候,杳渊会承认自己有点怯弱。
是啊,有点。
不过,她也会安慰自己,这已经发誓了不是么?不论我的意愿如何,都会这样下去的了,况且,世间能与我一般有勇气永远存在不灭的人,又有几个呢?
可能,这也是勇气的一种。
可是,璞心的想法,似乎再难与她相同。自从答应“他”后,原本亲密的母女,似乎一步步地走上分歧之路。
“什么叫……失了本心?”
璞心笑笑,掩不住的哀戚沧桑,拨弄着腕上一串蜜黄色珠子,她缓缓踱开,在背对着杳渊的一处坐下。杳渊冲动之中想追到她的面前去,迈步后怔了怔,终究还是收回脚步,停在了璞心身后。
“发誓的那年,誓言确实出自我真实的心情,我真的相信,我的心念可以持续到永远。可这么些年下来,我这才发现,似乎不是这样,也许过去我的愿望确实是如此,可是看过了一年又一年,我却觉得,我宁愿像人世中的‘庶民’那样,一度一生。”
她哀然笑笑,杳渊只看得见她郁郁的侧脸,“阿妈,我知道你喜欢长生,我也并非不喜欢……但总觉得,长生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漫长的岁月虚掷在一望无际的平淡中,定性的杳渊喜欢,可璞心却渐渐厌倦。俯视莽莽众生,凡人的一生短暂却异彩纷呈,精彩炽烈地燃烧又果断干净地结束。漫长的时光都浓缩在这几十年中,高.潮.可以接连不断,痛苦也不会持续到永远。璞心喜欢波澜壮阔的生活,可是,作为杳渊这种统御风格下的管理者,永远都不可能得到。
而她曾落下的誓言,似乎会持续到一个可怕的,“永远”。
浸溺在平淡无味中,难受如苦刑,一直,永远。
璞心也不想这样,可她很害怕很惶恐,自己坚守诺言的毅力,迟早有一天会耗尽。
彻底厌倦。
当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怎么办?!
“以前我还小,事事尾随你也是应当的,可如今……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女孩了。……阿妈,我可以重新做一次选择么?上一次作出决定的时候,我还只是个未谙世事的小孩子。”璞心并不是不懂事,甚至,所有的制约与规则,她和杳渊一样地清楚。“他”君临于她们面前的时候,她在场,她……的确也是亲身在场的啊。
可是为什么还是要问呢?为什么还是要这样问她的阿妈呢?仿佛她的阿妈说“可以重新选择”,就真的可以扭转结局了似的。在“他”面前的杳渊,也像她一样决定不了任何事啊?
……可是,心底还是有一股非说不可的冲动,连问都不问,太不甘心。
反正……即使同为管理者,杳渊与她的身份依旧有差别的不是么?说不定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杳渊会知道——很合理啊为什么不行呢?就像即使她们俩与冰影一家同是鸿蒙遗民,她俩依旧与他们有些许的不同。
杳渊只觉得不想听,不想听,她不想听见璞心说出这样的话。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们落下誓言的那天,她望着身边这个年轻的女儿,就一直担心,担心着她有朝一日会说出这样后悔的话来。
那时的杳渊隐隐觉得,这么一天,可能会到来,也可能不会。如果璞心一直是她的乖乖女的话就不会啊!但是,如果璞心要长大,要独立……
可是她们的誓言是不可以后悔的啊!嗯,不是不可以,而是即使是后悔,也改变不了一切了!
没有可以毫无代价的解除!这在那一天就已经被告知了的啊,明明确确告知的了!
“没得重新选择了!我们一辈子只能选择一次,而我们也只有一辈子!”杳渊脱口而出,倒不是激动,也说不上是愤怒。“即使给你做选择的时候,你还未成人……可是你的机会就出现在那个时候,这也没办法啊。少年的你犯了一个错误。”
“做决定的我就像现在闺阁中的小姑娘一样,甚至还没有到成人的年纪,那时的我为什么不可以犯错误?那时所犯下的错误,都是未成人时的错误……为什么不可以原谅!”为什么,“他”的规则说,不可以原谅!
杳渊凝视着女儿的眼睛,不忍,也是无力的平静:“有些错误,一次就已经太多了。一次,就已经致命了。璞心。”
璞心,给你这个名字,是希望你心如璞玉,璞玉,玉最初的样子,而我,希望你的心是它最初时的样子……我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时的样子。
“璞心……”她用舌头把玩着自己的名字,“心如初璞……是很好,可是若不能如此,人生就活得像一个讽刺了!”她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很用力,像是啐唾沫般地用力,“心如何……我说了不算。”
璞心缓缓回头,抬头望杳渊深邃的眼睛,哀戚地笑出声:“呵,呵。去了‘璞’字吧,以后,我的名字,不要再叫璞心。”
“那……你……要叫什么?”压抑着心痛,杳渊艰难地问。似乎被女儿抛弃了似的,女儿,连她给的名字,都不要了。
凝望着母亲,璞心幽幽地笑了,笑得那样毛骨悚然,恍若失魂的野鬼。“‘心’咯。希望将来有一天,不要连‘心’也不剩。哈哈。”
璞心希望改写命运,猝不及防的杳渊想都没有想,坚决不同意,强硬到甚至不想听璞心的倾诉,不想体谅璞心,不想替她想尽一切办法。本来她是该这么做的,本来……她该站在女儿这边的,可她对璞心的态度,却更像板起脸来在管教一个叛逆的小孩,甚至都不舍得哄一哄。两人的冲突没有火花激射,只是冰冷又沉重。
两人第一次公开的分歧,杳渊心若余烬,璞心黯然离开。
连带着,璞心抛弃了自己最初的名字。别人给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