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猎人(1 / 1)
光阴流逝,日月匆匆。
曾被选中的他们依然与早年别无二致,他们被时光回避,依然是当初那样年轻而美好,然而就算是如此单纯而无忧无虑的他们,也感觉到了韶华易逝,岁月无情。
他们平素喜欢结交朋友,可是眼看着那些曾与他们同龄的少年少女们日渐沧桑,须发染白,可自己却依然面容不改,他们也有隐隐的失落,天时混沌,人神未分,岁月的臣民们笑称他们是神的子嗣,岁月该与天地同久,他们除了打着哈哈糊弄过去,掩饰心中的怅然,同样别无他法。
在朋友的晚榻前,久久地握着他们枯槁的手,直到终刻掰开他们的手指,引他们离开躯体,去往他方,杳渊从未感觉如此茫然无助。想挽留他们的心魂留下居住,他们却像约好了似的,都表示,生前未曾远离故土,身后愿走远一些,停停看看。
后来,她学乖了,不再与短寿的庶民深交,最多一二十年,随后便借故遁离,生离总好过死别,日后回忆,也好留个朦胧而模糊念想,仍得人怅惘一笑。
璞心乖顺地与她一道看顾故乡,久而久之,渐渐地生出几分出尘的淡漠,往人群中一走,更是时常惊为天人。
母女独处的时候,杳渊却常常需揉开璞心凝蹙的眉头,用亲密的举止抚慰女儿的冷淡。然而,在旁人面前,璞心的确是越来越疏离了,与旁人打闹笑骂自然还是会的,但却很像无所谓的调笑,只有在她面对冰影曈河等人时,杳渊才能窥见过去那个活泼顽皮的璞心来。
莫名的疏远似乎在悄然蔓延开来,看着冰影一家,杳渊与璞心都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她们彼此之间的某种什么,再也不会同过去一样了。
似乎,她们一开始,是不是不要答应“他”比较好?
冰影一家倒是没有什么不同,仍然平淡温馨而和睦,冰影与曈河性格皆静,每一个日子依然像无数过往那样平安静美,爱玩爱吵的樾依然是这个家中最好的活宝,不同的是,就算是长得再慢,曾经是呀呀幼儿的樾也长大了,虽说仍是八.九.岁孩童相貌,却出落得暖心可人,惹来冰影与曈河疼爱无尽。
樾对曈河百依百顺,但在极少数的时刻里,也会显示出她长大了的一面。比如,她会要求隐私了,有时独自出门,她会不愿意冰影或曈河跟随。名义上是出去玩耍,实际上……的确也是玩耍,但这玩耍中有狩猎的成分,樾谨记幼时曈河不许她捕猎无辜者的教诲,为了逮到最坏的家伙,她时常需要奔过数十城镇,技艺慢慢精进,体格也日益强健。她渐渐地懂得了沉着与耐心,更开始了解明辨是非的重要性,为了确认她的猎物真是罪大恶极者,她常常经年累月静狩暗处,直到肯定猎物罪无可赦,这才放心狩捕。
樾拿不准是非的时候,总是会旁敲侧击地讲给曈河听,问他如此这般的到底该不该吃,曈河又怎么会不知道,樾独自外出的时候到底在做什么。可他不说破,从来不说破,就算是他得知今天将有一个倒霉鬼即将遭殃,他也只让那家伙自作自受。
担心樾会惹到她自己无法对付的大家伙,曈河有时会悄悄尾随,不过樾的锐利出乎他的意料,樾仿佛是个天生的猎人,迄今为止,她还从未失手,即使有时落在下风,也能全身而退。曈河还从来没有被迫现身过。
孩子大了,总会有些隐私的,对于这点,曈河倒看得很开。
况且,有了樾的狩猎,他们的故乡变得很干净,本地某些曾有邪念的家伙要不改邪归正,要不四散奔逃,旁门邪道的魑魅魍魉听见风声,都不敢靠近这块土地,殊不知樾其实也只狩猎与她本质相近者,然而此地拥有监督者的传说风行,添油加醋至神话一般,樾也乐得从不澄清。久而久之,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这历朝历代看作终极之治的景象,居然在鸿蒙遗民的小小故乡得以实现。
那个时候,樾已经发现曈河知道了,更知道曈河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传说盛行,她依偎在曈河宠溺的怀里,得意地笑了很久。
“开心不?”曈河习惯性地刮她的小鼻头,笑得开怀。
“开心开心!”樾搂着曈河笑,“开心死了!”
曈河由着她乐,但又有些担忧。“可是……此地已经没有了你可以狩猎的对象……”
樾凝视着曈河的眼睛,眸中闪现出郑重。“那我就不吃了呀,曈河,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非吃不可的。等哪天,有又不长眼睛的冒出来,我再把它吃掉。”
“你……不想去到更远的地方吗?”曈河试探着问。
“更远的地方?”樾有点纳闷,为什么曈河看上去心情复杂的样子?“曈河,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曈河沉默了一会儿,尽管不舍,仍要说吧?他这才缓缓地说:“这里是我的家乡,冰影在这里,杳渊她们也在这里,而你……已经长大了。”
隐隐觉察到曈河的言外之意,樾扑进他的怀抱,掩饰不住的惊慌:“曈河的家乡就是我的家乡啊!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不要离开你!”慌慌张张地说完,她愣了一下,“曈河!是不是……是不是你已经不要我了?”
不要我了,这才如此委婉地暗示我走?
“不是啊!”曈河也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怎么会呢!樾,我只是觉得,你已经长大了,那么敏锐,那么矫捷,也许,你会愿意到更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不去不去不去!我不要一个人去!”樾拼命摇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簌滚落,紧紧抱住曈河的肚子,她像个小宝宝似的说哭就哭,“我还没长大,我不要长大了!曈河……”
“唉呦,好宝宝不哭不哭喔……心疼死我了……”曈河无奈,连忙把樾揽入怀中,哄着伤心的孩子,却也无可奈何地一笑。“真是小冤家哦,怎么可以不长大呢……”
“不要嘛!我就不要长大了!”樾趴在曈河身上认真地说,腮边还挂着泪,“曈河,我做错了什么你跟我说,别不要我,别丢掉我!”
哎……樾,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错,是我做错了……我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没有谁,能比我更想永远地把你带在身边了。
前一段,是樾觉得,曈河似乎需要一个能与他并肩而立的人,才让樾下定决心,放弃一个懵懂孩子拥有的所有宠溺,长大,替曈河分忧。
就连让樾决定长大的理由都是这么的稚气,曈河给她的爱让她一心想永远侍奉在曈河身边,过去的她拒绝长大,似乎只要固执地保持现状,就能凝注此刻的永恒美好。但仰望曈河与冰影,或让他们宠爱地将自己抱在怀中,感觉很好是很好,可樾深深地爱住他们之后,就总觉得,自己这么做,太不好意思了。
所以,长大吧,做一个可以站在他们身边的人,有时候,也可以有肩膀能让人依靠。
已经定下来了就永远不能改变了啊,樾也觉得,已经耍着赖让曈河照顾了这么久,她也想来照顾曈河了。幼时的她仰望曈河,无比景拜,曈河之于她,乃晴空白日,庄严伟岸,上仙一般的的存在,她的存在多么弱小而微不足道。弱小的她除了仰赖,也不敢奢想,将来的自己某日竟能替他做点什么。可一日日,一年年,相伴得越久,她越能觉察到他与凡人的相似之处。再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有落入凡间的一天,曈河在她面前是那么坦白而自然,与她就如融洽的父女一般亲密无间,毫无保留地让她看见一切,也因此看见,最真实的他。
所以,樾会看见曈河皱眉头,叹气,忧虑地凝视远方,有时候,把她搂在暖暖的怀里,低头温柔慈爱地亲吻她的头顶。
樾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小太小了,小到无法替曈河做点什么,甚至理解不了曈河的忧愁,她恨自己,就连曈河向她倾诉,也想不出恰当的话语来安慰。
无数春秋碾过,樾从未如此刻般盼望长大,渴望着“长大”所能带来的一切。至此念头一出,樾知道,自己真正地开始长大了,奶娃娃不会考虑这种问题,而一旦思绪至此,此刻的自己,便就此与过去不同。
她不再是那个在夜岚萧萧雾霭萦绕的朦胧山林中,怯怯地伸出小手,揪住那如月光般男子衣袍的那一抹幽影。
也不该再是了。
那是已经过去的过去,而人总有要向过去告别的一天。
她缓慢的成长慢到难以觉察,然而冰影与曈河毕竟是发现了。那双明净如水的眸子开始透出一丝成熟的光,偶尔深邃,偶尔老练。
他们会把她抱起举过头顶,开着玩笑掂掂说,咦?樾宝宝好像又重了;会把她抱上膝头,然后亲亲她说,阿樾,你又难得地长大了一点点耶,想到什么事啦?
樾会搂住他们的胳膊嘻嘻嘻嘻地笑,得意洋洋地挺直背,让冰影按着她的头顶,在她身后的门板上刻下一道又一道印痕,记录她缓慢却又确凿的成长。
在这个温馨又奇特的小家庭中,樾一直是个幸福的小孩子。
但有时遥遥地看见璞心,樾会连目光都一并沉默下去。除了沉默,樾不知所措。樾逐渐长大,已经不再害怕或厌惧她们,虽然她们一直参与着樾的生活,与樾的两位抚养者亲如手足,可樾在想到她们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像想到冰影与曈河时的那样恋慕与亲昵。樾能感觉到,在自己成长的同时,璞心与杳渊二人,也在随着时光,渐渐地变化。
变得……让樾更加无法如冰影那样毫无隔阂地,待她们如亲人。
樾不懂,但她已经开始想,也许人各不同,即使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她的视野里一直有她们的身影,可她们毕竟是被选中的管理者,毕竟也许与众不同。
那几分樾无法理解的隔膜,说不定也是因此而生的。
不要惹她们就好了,幸好不是她们养大自己,不需要自己去孝敬,反正……冰影还是她们的姐妹嘛,她跟她们亲就行了,而自己……是不是可以躲一躲,无法爱她们,就离她们远远的好了。
也正是这一点,让樾意识到,某个部分的自己,永远都将是长不大的小孩子了。
算了,面对杳渊和璞心的这个部分,长不大就长不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