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寒星(1 / 1)
tanxsh 云层破开裂缝,太阳露出脸来,风雪后大地,第一次染上柔和金光。
宁儿立山坡上,望着远方。风仍旧寒冷彻骨,她不禁拢紧了领口,把手指放嘴唇前,轻轻呵着。
“别担心,先前传回消息,他们已经胜了。”米菩元见得宁儿这般,忍不住安慰道。
宁儿看看他,笑笑:“嗯。”
可是心里却仍然放不下。胜了是胜了,却无人知晓邵稹如何,薛霆如何。她实无法留毗利等消息,便央着米菩元带她出来,唐军必经大道上等候他们。
清晨醒来时候,她发现毛毡和裘衣都结结实实地裹了自己身上,邵稹却不见了踪影。她着慌不已,连忙跑出去,却见到了米菩元。
她立刻明白了邵稹去向。
邵稹终是放不下那责任,宁儿自己也担心着薛霆,可这一切,却要邵稹来承担。
稹郎……这个名字每每念着,她都感到害怕和疼痛。
她不敢深入去想,只能这大道上等着,满心盼望,又惴惴不安。
米菩元看着宁儿,也不再说什么。天寒地冻,她脸颊被吹得红扑扑,白雪映着,却别样好看。
可惜……米菩元心里叹着,不禁苦笑。
忽然,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支队伍身影,二人心皆是一动。
“确是唐军旗子!”米菩元张望了一会,肯定道。
心打着鼓,宁儿连忙上马,朝那便跑去。
米菩元见她迫不及待样子,不禁失笑,也跟着上了马,后面道:“胡娘子,慢些!”
风加大,头顶阳光灿灿。
渐近时候,宁儿望见那队伍之中,一骑奔了出来。
她睁大了眼睛。
上面人,身姿矫健,正是薛霆。
“宁儿!”她听到他大声叫着自己名字,眼泪倏而涌出来,模糊了一切。待到近前,二人从马上下来,宁儿擦着眼泪,扑到薛霆怀里:“表兄……”话没说完,已经大哭起来。
薛霆紧紧拥着她,轻声抚慰:“无事,无事了……”可才说着,眼睛却不住发涩。
宁儿拉着他,将他上下打量,确定果真无碍,才放下心来。
“表兄……”她擦擦眼泪,问,“稹郎呢?稹郎何处?”
薛霆看着她,脸上神色却黯淡下来。
“宁儿……”他张张口,却迟疑而为难。
宁儿望着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面色倏而变得苍白。
邵稹没有死,不过,那伤却十分重,刀从后背刺入,差点就中了心脏,流了许多血。
“……我赶到时,他已经中了刀,郎中说,能不能挺过去,只看今夜。”毗利帐篷里,薛霆声音低低。
宁儿坐毡子上,怔怔地看着邵稹,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
他躺榻上,一动不动,面色唇色皆苍白如纸。宁儿握着他露外面手,凉得碜人。
薛霆看着宁儿,轻轻叹口气。
“宁儿,”他有些不忍,唇边浮起一抹苦笑,“你若难过想哭,便再哭一哭吧,会好受些。”
宁儿却摇摇头,好一会,声音沙哑地问:“那郎中说,就是今夜么?”
薛霆颔首。
宁儿沉默着,少顷,低低道:“知晓了。”
匹娄武彻和裴行俭等人,正与毗利匍真营内边走边闲谈,毗利匍真生性豪爽,说话眉飞色舞,是个大嗓门,声音几十丈外都能听见。
此番,毗利部助唐军大获全胜,又将大都护一行迎回来暂时落脚,以待接应。营地之中,男女老幼皆喜气洋洋,宰牲置酒,欢庆得胜。
见到薛霆过来,裴行俭离开众人,走上前去,问:“石骑曹如何了?”
“还未醒来。”薛霆道。
裴行俭沉吟,道:“何人看护?”
“我表妹。”
裴行俭讶然,见薛霆神色,心中亦明白那女子与邵稹,也许果真非同一般。
“只看他造化了。”裴行俭不禁叹口气,颔首道。
这时,一名军士过来,说郎中请裴行俭到营帐那边去。
“有两个胡人来,似乎与郎中有些争执。”他说。忽而传来些吵吵嚷嚷声音,众人望去,却见是随军郎中立帐前,似乎正与两个胡人争执。
裴行俭与薛霆皆错愕,连忙朝邵稹营帐走去。
“……那药黑里隆东,谁知道是什么。”郎中皱着眉道。
“这可是我们族中神药!”一个略懂汉语毗利青年费劲地说,指指帐篷,“他,用了很就能好!”他旁边,一个须发皆白老人拿着个脏兮兮小罐子,用力点头。
“怎么了?”裴行俭问。
郎中见得他来,如遇救星,忙道:“副都护,这两个胡人拿着一个罐子,非说能疗伤,要给石骑曹上药!石骑曹昏迷不醒,身体虚弱,药用不对,便是关乎性命之事,小人实不敢做主!”
裴行俭了然,看看那两个胡人,和气道:“这药,果真有疗伤奇效?”
胡人青年道:“正是。这是我们族中老卜古,他药能让人起死回生。”
话才说完,郎中扯扯裴行俭袖子,低声道:“听说突厥人卜古,会妖邪之术,也不知那药里有什么……”
裴行俭沉吟,看向薛霆:“使君以为呢?”
薛霆看看郎中,道:“郎中曾言,石骑曹性命,只看今夜,不知胜算几何?”
郎中想了想,道:“石骑曹那般重伤,若说存活之机,怕是不足两成。”
薛霆正要再说,宁儿声音忽而传来:“既如此,不若请这位老人家一试。”
众人讶然看去,却见她已经走出帐篷来,双目通红。
她望着薛霆,咬咬唇:“稹郎已是命旦夕,若他有知,亦必不肯待毙。”
知觉时有时无。
邵稹觉得自己魂魄不太愿意留身体上,犹如漂水上小船,漩涡里打着转,沉沉浮浮,不知要向何方。
耳边闹哄哄,有刀剑声音,有惨叫,有暴喝,交织一处。
他听到有人叫着他名字,似乎十分焦急。
邵稹觉得很累,他想好好睡一觉。他还有很重要事不曾做完,要先养好精神。
那些声音却吵得很,邵稹想说,不要再扰我了……
可过了许久,笼罩着他黑暗慢慢散去。
光颜色,交错纷繁。
“稹郎……”有谁唤着他,语声温柔,似乎带着甜甜笑。
邵稹想去追寻,身前忽而挡着一个身影,他望去,却是祖父。
“今日去了何处?练刀不曾?”他声音,邵稹许久未闻,却与记忆中一样严厉。
练了,晨起时就练了,足足练了两个时辰。
祖父却似不十分满意,看着他,眉头微皱。
“邵家刀法,乃祖上传下,惟精不惟繁,你要习透,切莫丢弃……”
“邵家世代忠良,从无奸邪之徒,你当谨记,不可让先人蒙羞……”
邵稹想说自己不曾将刀法丢弃,相反,他刀法人人称道。可是后面那句话,他却忽然失语。
“……先前我招你入府,你并不情愿,如今,你却自愿而来,为何?”
“……你曾向我打听过上府左果毅都尉邵陵墓地,为何?”
邵稹想回答,那答案却似萤火虫一般,心中飘忽,捉摸不定。
正心急,那个声音身后再度响起:“稹郎。”
邵稹讶然回头。
阳光温和,紫藤花开如瀑,一个美丽少女聘婷地立树下,双颊粉若花瓣,笑盈盈地望着他……
“宁……”他轻轻地呼唤,声音却似被卡喉咙深处。
缥缈感觉慢慢回落,疼痛突如其来,似火一般烧灼。
那女子朝他微笑着,面目却渐渐模糊。
“……我很欢喜你……将来无论你我到了何处,变成什么模样,你都记住我方才话。”
“嗯……你说过,我们还会去很多地方,坐着马车,你还会带我去成都……”
邵稹心中焦急,连忙朝她追去,可光照之下,那身影渐渐浅淡,紫藤灿烂颜色也消失不见,唯有身体上疼痛,灼灼透骨。
失落如同巨石,邵稹猛然惊醒:“宁儿……”
手上突然被什么紧紧握住,温暖而柔软。
强光带来酸涩慢慢褪去,邵稹睁大眼睛,看着一张面容渐渐变得清晰,近咫尺。
水滴落他手上,温热而真实。
“稹郎……”那声音不再虚幻,传入耳中,带着哽咽,却分不清是压抑还是惊喜。
心中惊惶瞬间消散,邵稹盯着她,好像怕她再消失似,双目定定,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宁儿知晓他要说什么,用手止住他唇,却又哭又笑,片刻,将脸颊与他贴一起,似乎再不愿分开……
“不去说两句么?”帐篷外,孙康看着里面亲昵二人,问薛霆。
薛霆亦看着那边,火光他脸上漾动,神色却是平静。
“不必打扰他们。”他淡淡道,说罢,深吸口气,看看孙康,“你来做甚,该不会又想把他逮了去?”
孙康苦笑:“就算我下得去手,大都护和副都护也会杀了我。”
薛霆一笑,拍拍他肩膀,与他朝别处走去。雪地上留下浅浅脚印,前行处,夜色苍茫,漫天寒星。·tanxsh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