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湖中沉船(1 / 1)
黄昏,云消雨霁,屋檐瓦尖上的水滴落在地上,形成无数个小水洼,水洼中倒映着瑰丽艳红的晚霞缀满西天。
后花园,芳草萋萋,繁花艳艳,一只浑身碧翠的蜻蜓振翅停落在茨菰叶上,鼓着的大眼骨碌碌转着。空气中弥散着甜丝丝清凉凉的味道,深吸一口,空空荡荡的肺腑立马装满清甜爽冽之味。
碧心湖畔,一小船停靠在岸,岸边石桌上摆满佳肴美酒,水果糕点。张婉清坐在石凳上,一脸平静地看着波光潋滟,涟漪荡漾的湖面。
站在她身后的夜玄瞳双眉蹙紧,远眺天际,当她沁满余晖的眸转向张婉清,赫然发现她眼眶早已湿润。
她心一紧,张婉清为何暗自垂泪?
她在伤心?
张婉清吸了下鼻,噙着一汪水的眸快速闪动几下,悲凄伤感立马消失在墨染的黑瞳中。她看着案桌上摆着的暗红色的古琴,勾唇轻笑,一双葱白玉手从藕粉色宽袖中伸出,指如轻薄纤云落于弦上。
指动,一个颤音突然奏响,如哀鸿长声凄厉鸣叫,撕裂寰宇,震撼心悸,久久萦绕。停顿半会,余音不存,她素手轮翻拨挑,捻拢扫散,音骤急骤缓,声陡高陡低,如千军万马过险壑,如奔流河水汇沧海。
她的指在动,身在颤,人融入曲,曲沁入心。
曲调虽磅礴恢宏,激昂雄壮,但隐隐还是听出其间暗藏幽咽难泣之意。看得出,她虽想借曲扫涤胸口阴霾,却不经意间还是露了心底淡淡的忧伤。
声渐落,指尖凝止弦上,半晌不离。
远处石径,碧钗拎着裙子急急朝这边走近,张婉清见着她的影,立马从石凳上站起身,脸上喜忧参半。
“怎样?太子来吗?”张婉清朝碧钗问道,声音颤抖。
碧钗涨红脸喘着气,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嗓子,才说:“娘娘,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说他身体不适,大……大概是不想来了。”
“身体不适?又是身体不适,我知道了。”张婉清若有所思地说道。
她瞟了一眼夜玄瞳,继而杏眼微微一眯,又说:“碧钗,你可跟太子提及撷玉?撷玉与我坐船荡于碧心湖,他都不来吗?”
“我……我忘记说了,当时我跨进门,殿下埋头挥笔作画,心无旁骛,他瞧都没瞧我一眼。我只把娘娘邀他去碧心湖饮酒赏月的话说了,他半响都没回话,稍许他才缓缓吐出一句,说他身体不适。见这样,我就急忙退了出来,倒将娘娘叮嘱的后半句话给漏了。这都怪我,怪我……”碧钗一边说,一边双膝跪地。
“碧钗,你起来吧,我不怪你。”张婉清清冷一笑,淡淡说道。
“娘娘,要不我再跑一趟?”碧钗起身问道。
“不用了,太子殿下的身体不适,何必勉强他。”
言毕,张婉清坐下身,端起盛满烈酒杯盏,扬起修长白皙的脖颈,一口喝了下去。浓烈的酒味呛得她清咳几声,她苦涩一笑,用指转动杯盏,继而将它朝碧心湖狠狠掷去。
“扑通”一声,杯盏沉落湖中,惊得茨菰丛里的水鸟慌乱逃窜。
张婉清起身朝湖畔的小船走去,小心翼翼踏上小船。她转身看向夜玄瞳,眸光灼亮宛如乍现的森森剑光,继而双眸微微一阖,一抹凝重的怨意从眸中快速窜过,数不清的诡异和妖邪。
纵使她再温文尔雅,水洁冰清,感情上一旦遇到对手,所有都可摒弃。她不再是人人口中赞叹的‘淑女’,不再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太子妃,尔虞我诈,鬼蜮伎俩,她有何不可?宫闱凌乱,为博上位,她即便做个笑面夜叉也是形势所逼。
她低首看着脚下动过手脚的小船,狡黠地笑了笑,继而看向夜玄瞳,朗声说道:“撷玉,你来摇船,有你摇船,本宫放心。”
夜玄瞳没想到张婉清会在小船上做过手脚,更不知后面隐藏着什么祸事,她清浅一笑,并未多想就跨上小船,与张婉清照面坐下。
她两手握着船桨,朝石岸用力一推,船离开岸,朝前缓缓荡去。
不一会儿,船荡入湖心,停了下来。
月融融,风轻轻,船桨上的水滴落湖中,声如顿珠,异常清晰。
夜的黑遮住了张婉清一脸真实的表情,她横眉怒对,咬牙切齿,露尽狰狞之相,而夜玄瞳却不能看见。
一场戏就要开演,只等观戏的人出现。
张婉清了解岚,他说身体不适,搁在以前,他便是婉言拒绝,可现在不一样,撷玉在此,他说这话是故意拖延时间,稍后便到。
湖心,月光如练,淼淼银辉缀满湖面,倒映着船上两人孤寂的身影。
张婉清在等,静静地等,笃定地等。
夜玄瞳第一次与张婉清对坐相视,因有夜色遮掩,看她并不真切,但隐隐感觉她周身弥散着瘆人寒意,加之她跟石像般纹丝不动,让人觉着她好似来自鬼蜮幽冥。
她如坐针毡,这鬼森森的岑寂让她心慌。
她俯身,伸手捞了一把水沁在脸上,凉浸浸的。
“娘娘,这入夏的天到底炎热,天暗了还热燥得很。这碧心湖的水清凉,沁到脸上格外舒服,再不你也试试?”夜玄瞳抛出一句,欲将死一般的寂静打破。
张婉清并未立即说话,看着夜玄瞳再次伸入湖中的手,咯咯笑了起来。声音清亮尖细,与往常的含蓄恬淡有别,好似有一根声线从她嘴里细细拉出,线头藏针,戳穿耳鼓。
笑声淡去,张婉清娇声说道:“撷玉,这碧心湖里死过人,你可知?”
夜玄瞳听了这话,浸入水中的手立马触电般缩了回来。手上的清凉不再,鬼蜮的阴寒却缠绕指尖,久久不散。
她看着平静如镜的湖面,暗黑不见底的湖底好似藏有众多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心里一抖,难道湖中真有溺死不散的阴魂?
这是错觉,这不可能。
她一脸错愣地看向张婉清,她为何说这话吓唬她?
只是,她太小瞧她了,如说阴魂鬼魅,她便可称得上。八年前,洛水夜,她一度陷入茫茫暗黑中,沉沦无数,黑暗中孤苦无依的她难道不是阴魂鬼魅?
“娘娘,这碧心湖死过人?你一脸平静,你怎不怕?”夜玄瞳吸声朝张婉清问道。
“怕,当然怕,本宫怕的不是死,怕的是生不如死,有时痛苦的活比死还可怕。”张婉清说得甚是清晰,每字都跟拿凿子刻下来似的。她扬起修长脖颈,仰望缀着稀落的几粒星子的夜空,叹了口长气,又说,“世间若有妖邪恶鬼,再凶残再狠毒与人相比,还是差多了。若要怕,怕的是人,人心难料,居心叵测,一不小心或许就……唉,撷玉,你说是人可怕还是鬼可怕呢?”
“娘娘说的极是,人确实比鬼可怕,人心是善变,是善变的……”夜玄瞳越说声越小,无数像丝像线一样的东西在心里到处蔓生,窜走,思绪飘飞,心情凌乱。
“撷玉,我们回岸。”张婉清淡淡说了一句。
她抬眸朝岸上瞟去,没见岚的身影颇有不悦。她不相信,又朝石径多望去几眼,石径尽头忽有一盏灯飘飘忽忽地游移过来。她的眼朝脚底船板睒睗一眼,足跟用力,船板裂开一条长缝,水细细地从缝里朝里流。
夜玄瞳握桨划水,激起细小微澜,白花朵朵。
眼见离岸有两丈来远,她触着船底的脚感觉沁凉,好似湿透,她沉眸一眼,绣鞋连同白袜被船底涌上的湖水浸湿。
她立马“啊”的一声叫去,朝张婉清说道:“娘娘,船漏水了,怎办?”
“呐,你瞧岸上是谁来了?”张婉清甚是镇静,看着岸上说道。
夜玄瞳寻去,岸边琉璃灯通明,微风窜入灯罩,烛火摇曳。
岚临湖而观,玉冠将头顶的墨发束住,玉冠上镶有一颗润泽墨珠,映着烛火,无数小细光在起舞。月白色的宽袍用一根镶嵌墨玉的腰带束着,湖风将软烟罗薄衫吹得呼呼作响。即便夜色氤氲,灯火朦胧,幽暗还是遮不住他卓尔不群的英姿。
他幽暗深邃的眸子一凛,让人感到说不清的压迫感。
他似乎从左右摇摆的小船看出了端倪,色淡如水的薄唇噏动,却未发出一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