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倾世(1 / 1)
楔子
血色嫁衣随风而舞,她立于祈天台上,目光透过额前的金丝珠帘淡看百官俯首,眸光流转,定定落在天台右侧一名侍卫身上。那侍卫身着与别人不一样的银甲黑靴,腰间佩戴着特属公主府的青玉吊坠。
那是公主府的侍卫长,是她……爱的人。
身边的侍婢为她奉上三杯圣酒,她不动,只是轻仰下颌,神色倨傲的盯着那人,这样的场合无人敢催促她,只是祭天一直没有开始,台下百官不由嘈杂起来。
这些声音终是惊动了木头一般的侍卫长,他转过头,目光与公主相接。凤冠霞帔,他的公主比世上任何女子都要美,但他的公主,他永远也不能触碰,连看,也是逾矩。
云晟手紧握成拳,他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生硬的割断相接的视线,只垂首静看脚下这一方天地。
珠帘下的唇弯出了一抹弧度,似苦似痛,又似认命一般无奈。红袖拂过龙纹托盘,她举起第一杯酒,身后的国师高声唤道:“祭天!”她将酒杯高举过头,一杯酒向天洒尽,她声色沉稳,带着男子也鲜有的豪气道:“与国相别。”
“祭地!”
“与民相别。”
“祭祖!”
“与家相别。”
仪式完成,大齐的永明公主将坐上远嫁往南方越国的花轿,从此大齐的倾世公主再难回大齐。
身边的婢女要来扶她,倾世却一挥衣袖,让婢女退至一旁,她取下头上的金丝凤冠随手一掷,径直扔在云晟跟前。云晟骇然,猛的抬起头来,却见倾世自发上抽出一把如钗细的刀刃,那时他在倾世十五岁及笄时自己打磨好送她的,让她遇到危险时可以自救,一直以来,她都宝贝似的藏着,没想到第一次用,竟是在这样的场合……
云晟只道她要做傻事,吓得肝胆俱裂,还未行至她身边,却见倾世将披散下来的长发一抓,以细刃割断如瀑长发,随手一挥,乌发如丝漫天飞舞。
百官惊骇,一旁观礼的皇帝也站起身来,天台上的奴仆侍卫跪了一地,只有云晟呆怔的站着,目光痴痴的望进倾世眼里,怎么也逃不出来,他听见她的声音微弱的响起:“祭倾世公主,与君……相别。”
这话就像道枷锁,锁住了云晟这一生,一世。
倾世决绝的转身,面对皇帝,俯首而拜:“倾世此去再无归期,愿以发代身,残留大齐!祝社稷长存,愿吾国,长安!”三叩首,仿似让大齐三千里国土震颤憾动。
百官肃静,国君默然。
倾世起身,挺直背脊,目光不再犹豫,决绝的向祈天台下的花轿走去。再未有半分留恋。
嫁衣因叩拜而沾上尘埃,她发丝凌乱,额前甚至泛出血丝,但在云晟眼里这样的倾世才真正的倾国倾世。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女子如她,再不会有……
第一章
夜,护国将军府。宾客们觥筹交错间,红衣舞女翩然起舞。
没有人注意到,坐在主位的那人在看见舞女的这一刻浑身一僵。
舞女知道今天是护国大将军五十大寿,这样的场合,她不能踏错……一步踏下,身子一歪,她倏地摔倒在地,耳边纷杂的声音微微一静。
“把她扶起。”浑厚而带着些许沧桑的男声说完,立即有两人扶起她,她向上一看,说话的人竟是大将军云晟,虽已是知命之年,但护国将军的面容并不显衰老,眼眸中被岁月沉淀下来沧桑更能震人心魄,他问,“你唤何名?”
“奴婢……卿时。”
云晟一怔,唇中来来回回只轻念着舞女的名字,半晌后他忽然开口:“可愿入我护国将军府?”
场面一静,宾客们皆奇怪的打量这个舞女,只为护国将军一生未娶妻纳妾,这种要求还是头一遭。卿时心头一凉,认命的跪地叩首,眸光黯淡:“谢将军。”
奴仆为她洗漱之后让她身着薄纱,送去了将军房中。不知等了多久,外面的宴席终于结束,卿时双手紧握成拳,身子已凉得发抖。
房门推开,云晟迈步而入,刚一走进里榻,看见不停颤抖的卿时,他一怔,随即摇头失笑:“这些自作主张的奴才!”他退出门外高声喊道,“来人,把她那件红衣裳拿来。”
云晟在屏风外静待卿时换衣,外间的烛火把他仍旧挺拔的身影投在屏风上,卿时心头满是疑惑,她从坊间听闻过传奇一般的云晟,从一个侍卫到护国将军,他一生峥嵘,历经三朝帝王而不衰,与他功名相反的是他的家庭,没有子嗣,没有妻子,他像打定注意要孤独终老一般,而今天,为什么会看上她?
卿时穿好衣裳,慢慢走出,云晟的目光在她身上留恋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嗯,你就站在这儿。”言罢,他绕至书桌之后,竟提起了笔,蘸了墨,笔尖在纸上停留了许久,直至墨点滴落在宣纸上,火星轻响,仿似将他唤回神来,云晟又看了卿时一会儿,才在纸上落了一笔,只是半天也没在勾勒出下一笔。
他微皱眉头,神色有些许呆滞,而眼中更是有难掩的疼痛之色。
肩,腰,裙摆,云晟艰难的勾画出女子的形态,可他抬头望了一眼卿时,又垂头看画,怎么也画不出脸,到底是什么模样呢?记忆中的身影那般模糊,他闭眼细思,却更加看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搁下笔,云晟惘然,望着宣纸上女子的身形,另无数人胆寒的黑眸中流露出三分无奈,七分无助。
为什么……就想不起来呢?
第二章
他沉入睡梦之中,红衣女子的身影舞出的弧度仿似与当年那袭鲜红嫁衣相接,他看见庭院中梨花如雪纷纷而下,婢女伺候她穿上繁复的嫁衣……这是在做嫁裳最后的整改,把她装扮得完美,只为送她去嫁一个连面也没见过的异国国君。
窗未落,倾世目光越过铜镜落在院外男人的背影上。也不管身后的侍女还在缝改着什么,她站起身来,婢女们一惊:“公主?”
“都出去吧。”她淡淡吩咐,婢女们虽不解,但却不敢违背她的命令。婢女路过男人身边惊动了他,他回过头,眸光穿过庭院与她相接。院中梨花簌簌而下,微风拂动倾世未束的发,她缓步走出屋子,站在庭院中,唤道:“云晟。”
院外男人走进院子,单膝跪地:“卑职在。”
“明光十年,父皇欲封你为禁军卫长,你为何不去?”倾世这突然一问让云晟呆怔,他还未答话,云晟又道:“光宝元年,骠骑将军欲招你为将,你为何拒绝?”
为何……云晟心中苦笑,还能为何。他默然垂头,静待倾世下文。
静默之后,倾世毫不避讳的直言道:“你喜欢我罢。”
这份感情深藏于心,他从未说出也不敢正视,恍然听见倾世将他这卑微的情绪挑明,云晟呆怔着抬头望她,也忘了所谓的礼仪尊卑。
倾世垂头看他,而后蹲了下来,直视他的黑眸,就像小时候她与他一起在草丛里抓蝈蝈,两人都是脏兮兮的脸,一抬头就能触碰到对方的额头,然后傻兮兮的望着对方笑,他们明明那么靠近。
“你喜欢我吧。”若说刚才的话还有些疑问,这话便是肯定了,倾世直勾勾的看着他,就等他点头承认。
然后目光留恋了半晌,云晟终是又垂下了头:“公主,你明日便要……远嫁。还请多歇息。”
接触不到他的眼神,说不失落是假的,倾世目光也落在地上,看着他从小因练武而显得粗糙的手,就是这双手一直护着她,陪着她,从未远离:“我只问一次。”倾世恍惚的开口,“如果我想走,你愿带我走吗?”
她放开齐国公主的身份,抛下责任,背弃君王子民,怀揣着可怜的期冀,近乎没有尊严的问他——
愿意带她走吗?
他愕然抬首,震惊的望着倾世,不敢相信她会问出这话来。但见她脸上没有半分玩笑之色,云晟握紧拳头,忽然双膝跪地,俯首而拜,声色难掩沙哑:“卑职……不能。”
不是不想,不是不愿,只是不能。云晟……他永远活得这么诚实。
倾世浅浅的勾起唇角,在云晟看不见的角度,杏眸中的终于泛出湿意,数不尽绝望,却也有意料之中的了然:“我知道的,我知道……可是,我喜欢你。”
她回了房,坐在窗前,静静摆弄着梳妆夹中的首饰,窗仍旧未落,云晟仍旧守在院外,还是那个角度,倾世一眼便能看见他的背影,她唤道:“云晟。”男子回过头,倾世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东西,在云晟看来,她就像是在闭眼歇息,院中梨花纷飞,仿似王母的钗,在他们之间划下跃不过的距离,“明日你不用随我离京。”
云晟一惊,脑子空白了一瞬。
“我离开京城后,你便不再是我的侍卫。”
也就是说,她……不要他了吗。再也不想相见了吗……
拳头握紧,云晟点头,低声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