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剖白(1 / 1)
王靖回家的时候明显感到家里的气氛不对。
殷淼倚着墙,眼神飘忽不定,游离于窗外;自个的妈则是坐在沙发上,也不看电视,就冷冷地盯着茶几上的纸巾盒。屋子里充斥着压抑到极致的气氛,好像此时谁多说一句话破坏了这份安静便是罪大恶极。
杨金华顾不得这么多,瞧见自己的儿子,好像大赦一般呼出一口气。“回来啦?钱给你弟汇过去了?”
“放心吧,都汇过去了。”王靖换下鞋,朝他妈使了使眼色。老人家努努嘴,示意自己清白无辜,什么都不知道。
“呦,买的啥呀这是?”
殷淼眼角一扫,不过是盒小蛋糕,又事不关己地把目光转过去。楼下的海棠花熠熠开得正旺盛,翩跹明艳,分外动人。王靖拿着蛋糕走到跟前,讨好地冲殷淼笑了笑。殷淼什么表情也没有,虽不是冷若冰霜却也看不出喜乐。从王靖手中接过盒子便拆开,“下次买蛋糕和我说一声,我有这家店的折扣券,打完折才十五块。”
“啥?”老太冷不丁爆出个超强音,“打完折还要十五块,王靖,这玩意咋这么贵啊?”老太诧异的目光就那样落在殷淼身上,可怜的殷淼刚好挖了一勺奶油,还来不急放进嘴里,只得那么不尴不尬地举在嘴边。
“我说王靖,你有钱了不是,买这么贵的玩意儿?”显然,在老太眼里,商品的价值是与它的大小成正比的,老太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一小盒东西就不该超过三块钱。
王靖轻轻用胳膊肘杵了下殷淼,责怪他不该这么多话。殷淼心情本就不好,心里憋了一股怒火正愁没地方发,王靖的举动已然提供了最好的由头。
“王靖你捅什么捅?我在我家话都不能说了是吧?当初你追我的时候一星期一个十二寸的蛋糕,现在好,买个这么点大的喂鸡啊?我他妈吃块蛋糕还吃出罪过来了是吧?”
“啥,一星期一个,还……还十二寸?”
噼里啪啦,那分明是老太心里头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王靖啊,你的良心给狗吃啦?妈跟你弟在农村过得是啥日子啊,省吃俭用供你个大学生,你就尽把钱花在他身上啊?”老太尾音拉得长长的,又锐又糙,还跺着脚,王靖就怕她一口气提不上来,赶忙帮她拍了拍背。
“你这老太真是什么话都好意思往外讲,王靖你供出来的?”殷淼难得急赤白脸地和人吵,为数不多的几次还都给了这老太太。“是我昧着良心从我爸妈那骗钱给他攒学费的。他的生活费也是我们俩的奖学金,还有我出去给人当书模才攒够你。你供的?我听着都替你害臊。”理智就像是海浪席卷岩石,瞬间就会被打成泡沫。对于一个不和已久的人,隐忍绝非良策。
一边是相濡以沫的恋人,一边是有养育之恩的亲妈,瞧着两人吵成这样,王靖霎时感到一个头两个大。本来打算买个蛋糕安慰一下殷淼,哪知道弄巧成拙,小小蛋糕反倒成了导火索。
“王靖我告诉你,以后每个星期,我都要一个十二寸的蛋糕。”
“王靖你敢!你买来我就砸了!”
殷淼感觉浑身一阵躁动,他知道,那是血液沸腾冲过体内血管时的狂热,同时还夹杂着对杨金华无尽的恨意和反感。这个阴魂不散的老太永远卡在自己与王靖之间,让人不得安生。
“你扔多少,我就拿你儿子的工资卡去刷多少,看看是你扔得快,还是我卡刷得快。”
“你……”老太喉头一紧,话愣在一半,不上不下。俗话说打蛇打七寸,这殷淼永远知道自己的死穴在哪里。撇开殷淼会不会无止境刷王靖的卡不谈,你让杨金华把十五块一个的小玩意扔掉,她还真是舍不得。
殷淼拇指抵着太阳穴,陷入了深深的挫败感中。那份儿源自心灵最深处的愤懑即使倾尽自身段数去镇压,也无法阻挡。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在争斗中处于下风,而是奇怪自己怎么会任凭自己的生活一步步沦落到这般境地。
趁着两人都不说话的空荡,王靖赶忙出来做和事佬。一个美好的早晨,就这么被毁于一旦。
殷淼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话。
Life wa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
只是甭管是黑是白,是酒心还是榛子,但凡是巧克力,舔一舔都会有甜味。可是现在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杯陈年老酒,放在眼前碍眼,含在嘴里嫌苦,吞下去又反胃。
没人告诉殷淼,这样哭笑不得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自己好像赶鸭子上架,被人推着往前走,深陷泥沼,无所逃遁。看不见过去,望不到将来。
人们蜗居在这个钢筋混凝土包裹着的城市里,每天浑浑噩噩,忙忙碌碌,鲜少有人知道,自己这般究竟是为什么。或许某年某月,自己真的累了,倦了,有了懈怠之心,想停歇下来,可那时,自己已经老了,老透了,再不能被这人情世故的碾盘轧出一丁点油水。
殷淼不想这样。
殷淼看向挂历,今年2012年,自己才25岁,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段。
“宝贝。”
殷淼一惊,不知何时,王靖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在想什么呢?”
想什么?想什么殷淼自己也不知道。殷淼的嘴角泛起一丝弧度,那笑容的韵味跟角度和自己工作时丝毫不差。
殷淼是书模,需要整天对着镜头,笑是他最拿手的,因为他就靠“卖笑”挣钱。他知道,什么样的笑,笑起来最假,看上去却最真。就像王靖深知,什么样的言语,说起来最虚假,听上去最动人。
殷淼从不否认,王靖会是个很好的恋人。他会在自己失意时送去最结实的胸膛,他会在自己难过时想法设法逗自己开心,他会在学生时代省下每天的早饭钱给自己买蛋糕吃,他会在成人工作后提供自己力所能及中最稳定的生活。
但凡此种种,都要以不触及他的亲情为前提。
用王靖他妈的话说,像殷淼这种爹娘老子死绝了的,永远不懂儿子和妈有多亲。
殷淼对于这种话从不反驳,因为他觉得这种毫无水准的话已经失去了反驳的额度和立场。
谁没有过爹妈?
谁不知道儿子和妈有多亲?
母亲十月怀胎,历经坎坷,冒着生命危险将孩子生下来,精心照顾,事无巨细。
谁都知道,养育之恩大于天!
但这并不以为着,母亲可以干涉儿子的感情。很多次,当王靖的母亲骂自己爸妈的时候,殷淼都像回敬她一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克死自己的丈夫。”但这种话多少次到了嘴边也说不出去。这样的话太伤人,他不像杨金华,骂人时总喜欢揭人疮疤,尽拣别人痛楚打。
有些话,殷淼从来不对王靖说,不是因为有所避讳,也不是怕说了王靖会有想法,而是知道,说了也是纯属白搭。殷淼不知道用愚孝来形容王靖是否贴切,他不分青红皂白顺从他母亲心愿的举动着实让他不解。好歹你王靖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为什么一旦和你母亲牵扯上你就变得这么离奇。
殷淼将脑袋靠在王靖的肩膀上,“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她永远把钱和王恪当作生活的第一要义,永远见不得我花钱,永远看我不顺眼。你知不知道,我很压抑,我真的受不住了。”
“宝贝,我又长胖了两斤。”
殷淼何其聪明,自然知道王靖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也真是难为你了,在这经济低迷的时候还能长肉。”殷淼不再多说什么,盖上被子,合上了眼。
反正多说无益。
终究听不得自己妈的半句不好。
王靖往殷淼跟前凑了凑,殷淼既不闪躲也不迎合,任由王靖把自己搂入怀中。
“我想我妈了。”殷淼的眼睛带着水汽,声音低沉,带着被压抑过后的苦闷所特有心酸。
王靖把下巴抵在殷淼的脑袋上,先是喉结里冒出一个不怎么完整的音节,见殷淼不答话才快慰到“乖,你还有我。”
殷淼点点头,王靖的声音包裹着数不尽化不开的温柔,可是自己心里还是空落落的难受。
归根究底,还是活得太压抑。是可悲也是可恨,总之最后都归咎于宿命。生活或许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但绝对是自找的。凡事都要强求机缘,附带无数现实敏感的条件。关于现状,殷淼实在是狼狈到让自己隐藏假笑的力气都没有。
善于隐忍,绝不代表心不会痛。
夜更深了,殷淼怎么也睡不着,他不敢翻身,害怕自己稍微一动弹,就把王靖给惊醒了。交往这么多年,对方的脾性自己还是挺了解的。他知道王靖睡觉浅,知道王靖爱穿宽松的睡衣,知道王靖习惯在起床后喝一杯蜜水,知道王靖爱自己。
当然,也知道王靖爱他妈。
很爱很爱。
比爱自己,还要爱。
不知过了多久,殷淼的意识开始模糊。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几年前,那时候的生活有自己的爸妈,有王靖。
却没有杨金华。
那个总是带给自己压力的“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