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诀别(1 / 1)
我回去时,曜华在我身后张望着,一脸疑惑地问我:“你怎么没把他带进来?”
我正要回答他,却见那雨霁初晴的晴朗天空,顷刻之间滚滚黑云汹涌而来,恰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瓢泼大雨席卷而来,由雨水溅起的大片迷雾缠绕在山水之间。山水林间一阵地动山摇,鸟兽的哀鸣不绝不休。
有一团巨大黑影从云层中咆哮而出,形状如虎,口中有狼牙,尾长一丈八尺。是上古魔族灵兽,梼杌。这一阵地动山摇,风云变色,定是由它而起。
相传自魔君死后它便陷入沉睡,而今怎会突然醒来?
我正欲飞身而去,想着如何将它收服。曜华却先我一步跃到云层之上,长长的尾巴横扫潮音的每一方土地,所及之处顷刻荒芜。
曜华疾速挥剑躲过,慢慢向它逼近。
曜华将它引开之际,我在潮音上空布下结界,雨水滚滚顺着琉璃结界垂流而下,似瀑布一般。结界内的鸟兽哀鸣之声渐渐息小。
结界之外,一身紫衣的芷芗出现在我身后:“璎珞,我今日来取你性命,为哥哥报仇。”
看来这梼杌是她召唤而来。她说过要取我性命,要潮音为我陪葬。
她扬鞭朝我挥舞而来。我的毓秀剑呼之即出,剑锋处集了银白色的光芒,剑飞驰而出,想直取她性命。
霎那间有白色身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似是青玄挡在她身前,本应直入她命门的一剑,急转直下。
方才尽了全力去改变剑刺的方向,身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染红衣裙,疼得我这才清醒过来,刚刚看到的不过是芷芗使的幻术。
趁我愣怔之际,从她指缝飞出闪亮寒冰似一把短刀毫无预兆向我袭来,本应是插在我心口处的寒冰,却没入了青玄的胸膛。
他从何而来我竟不知,回旋转身反搂我在怀里。他闷吭一声,身形却依然坚毅地立在我身旁。
我惊慌失措地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朝我笑了笑,似是在安慰我,告诉我他并无大碍。又似是久别后的重逢。
不远处的芷芗扬声道:“青华,你还说她不是灵玉?她若不是灵玉你为何不顾性命也要护着他。”
她为何死死认定我就是灵玉?
恍然想起青华方才与我说,“她不是灵玉,不是你。”难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是灵玉?
曜华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着:“无论你是灵玉、是璎珞还是孟戈,都是我的痴儿。”
我狠狠咬着唇,没空去想那些我听不懂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青华他还在和我讲这些?他的衣襟被血色侵透,我暗暗渡了些气泽给他,不想让寒气侵蚀到他。
此时,曜华与那灵兽拼杀已有半刻,那灵兽在曜华的猛烈攻势下,直冲北海而去,不见踪影。
芷芗再次甩开长鞭,向我盘旋飞来,青华随手祭出往生剑。我没有看到他是如何将芷芗手中的长鞭夺下,更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将芷芗的鞭子捆在我的身上,待我反映过来时,已是动弹不得。
曜华见梼杌藏到北海之中不见踪影,看向青华似是要说什么。却一把接住了被青华抛下云层的我。
任我如何哀求曜华,将困住我的东西解开他都恍若未闻,我连念了几个仙诀都无法损它分毫,即使有冰冷雨水打在身上,依然冒出涔涔冷汗。
梼杌搅动着海水,形成巨大漩涡。从漩涡间呼啸着窜出,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曜华将我放到一处偏远高耸的礁石上,道:“这次,”脸上漾开平日戏弄我的笑容,“我不能答应你。”
说完他的背影在惊涛隐去。
云层之上,曜华剑气纵横万里,一剑光寒九州,剑花飞舞缭乱,金色的光有些刺眼,从芷芗指间飞出道道冷冽寒光,都隐没在他的剑光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芷芗从云端跌落下来,瘫软在地。青华出现在我眼前,我才稍觉踏实一些。
“青华,”听到芷芗微弱的声音“与你成亲,本是想为哥哥报仇,一刀杀了你。可是,可是我多希望那夜我真的是你的新娘。”她凌厉的眼神早已暗淡无光,“那明明是我布下的棋局,棋局之中你一直清醒,而我却糊涂。”
远处传来梼杌的一声凄厉的吼声,我应声望去,曜华一剑刺中了它的咽喉。
这可怕的一切都结束了,我想。
芷芗绝望地笑起来,说不出的冷艳:“我答应过哥哥,要将灵玉送给他,可你将她保护得那么好,我杀不了她。”
她喘息一声,接着道:“让潮音葬入北海之底也不错。多罗树中聚集了欲望深重的鬼魅,我将它们祭养在梼杌体内,才将它唤醒。若它死了,这些鬼魅只能在这北海之内安身。到那时……”话未说完,她忽然迎着青华手中往生剑的剑锋扑去,死在往生剑下。
化作一缕紫烟散于北海之上,风雨之中。
而后,汹涌海涛拍岸而来,有数丈之高,海浪哀嚎声声,似鬼哭。
随着滚滚的千层巨浪望去,我布下的结界,早被这猖狂海水击出道道裂纹,几欲破碎,潮音的土地再次颤动起来。我不由得瑟瑟发抖。
遇事一向淡定从容的青华,此刻眼神有些涣散,我没能再看到他璀璨的星眸,但我看到他眉间的那抹尘埃终于消散不见。
他俯身,湿湿的发丝贴在我脸颊,仿若在宋府时他蛊惑我一般,在我耳边轻声道:“长生君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我不明所以,定定地看着他。
他指间多出一方绢帕,覆上我的眼睛。额头合着落下的雨水,有比这雨水更加冰凉的触感,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青玄,不要去,你回来!我不要潮音,更不做什么女君,我随你回长乐,好不好?”
“……”
我没有听到回应,大声地喊着:“你回来,青玄,回来……求你。”
疯狂地想去挣脱身上的束缚,却无能为力,那样的无助与挫败让我跌进了谷底寒潭一般,极冷也刺骨的疼痛从四周袭来。任我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他,也未曾得到他的回应,也是那时,我才知他竟是如此绝情之人,割舍掉的是我愿意放弃一切去挽救的东西。
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身体里似是积蓄着什么,又极力在宣泄着什么。直至声嘶力竭,直至湿透的绢帕贴住眼睛,却不知浸湿它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久,耳边奔腾翻滚的鬼嚎之声瞬间消失,恒静无言。锁住我手脚的长鞭啪地一声断开,心应声一颤。顿时我也安静下来,止住了哭喊。
青华他死了,他附在这长鞭上的仙法消失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将我束缚。
我慢慢取下覆在眼睛上的帕子,视线模糊只觉有两行字迹,不看也知那是我写给他的,“岁月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这个,何时到了他手上?
如同与他相隔五万年,还是遇到他,忘记前尘三百年,还是爱上他。只是我与他,自此再无相见的可能。
岁月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而你,青玄,你此刻又在哪里呢?
眼睛迷茫地望着平静无波的海面,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去送死,所以才……
倾盆的大雨止住,弥漫的乌云散开。天边露出余晖,断霞散彩,残阳倒影。绯红的粼粼水光返照九霄,云层红艳如曼珠沙华。
守在他身边一千年,每当看他独自站在月影花树下的落寞身影,我无数次地想过,想带他看看潮音的海上落日,告诉他世间还有别样的风景在等他。
如今风景依旧,而他,却不在了。
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纵身跳进北海,海水冰冷穿透骨髓。我疯狂地在水下寻找着,不顾一切,一如一千三百年前我不顾一切地来到他身边,却只是为了可以天天见到他。
最终是曜华将我从海里捞回岸上,他眼底燃气怒火:“你疯了?他以元神封印那些鬼魅,你也要同他一起去死?”
我疯了?
不,我没有!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极力抵抗着他的紧紧抱住我的双臂,却徒劳,“我想找到他,他不应该呆在那,我要他回来。”
曜华伸手抚去我凝在眼角的泪珠,我眼前随之一黑,瘫倒在他怀里。
园月高悬似玉盘,昏昏欲睡的北海霎时自两边分开,青华从中缓缓走出。
我朝他飞奔过去,踩碎了一地蔓延生长缠绕足踝的相思,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虽然脸色苍白,还是满含笑意低头看着我。
想去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手心里死死攥着什么东西。
那块坠下山涧的小木牌,他说放在他身上要比挂在结缘枝头灵验……
我浮出一丝笑意,脚尖努力点起,抵上他的额头。
犹如当初在梨花树下溪流旁,他抵着我的额头与我道:“我的痴儿,同我回长乐吧。”
悠然一瞬,他渐渐变得透明,想将他抱得更紧,却消逝在眼前。
“青玄……”沉痛地喊出这个名字后,才想起自己昏睡过去,才想起他已不在世间,那不过是一个梦。
三十六天的梵音钟传遍四海八荒,在六合九州间回荡。神君仙逝才会敲响的梵音钟声,声声撞击,提醒着我这残酷的事实,听到身体里有粉碎的声音,然后空空荡荡。
我曾对他那样决绝,不见他,竟会是因为再不能见他。若是想到今后再不能见他,我想我会多停留一刻,好将他镌刻成心底的烙印,然后好好的珍藏,一生一世。
若是可以先遇见未来,这世间便永无遗憾……
天君得知魔族女君侵犯潮音又害死青华帝君想兴兵讨伐,曜华极力劝谏,魔族女君虽侵犯潮音在先,可她未动用魔族的一兵一卒,说明她仍信守与天界的承诺,两族不起战事。况且她已死,何必还要两族再掀起轩然大波。
这是我所想,也应是青华所想。
我日日拿着那条帕子独坐在潮音洞口,遥望北海。
我独自坐在一处礁石上,一天、两天、三天……
任日月交替,星辰移转。
我在这里要等他回来,要问他,为何编个我是灵玉的故事来诓骗我?为何狠心将我托付给曜华?为何装作听不到我的哭喊?
“你成日守在这里,是想学那山神之女吗?”不知何时曜华站在我身边,像是在斥责我。
山神之女因与个凡人相恋相守,后来不知适合缘故那凡人竟然离开了她。她却整日守在山峰最高处,盼他归来,不惜将自己化成山石,只为等他。
我眼睛略微动了动,我化作了礁石,青华若是回来,他怎会认出那会是我。
曜华大声道:“他死了,你这样折磨自己难道他会知晓,难道他会回来吗?”他就是在斥责。
我讷讷低头,看着绢帕上的两行字。
曜华坐下来,与我道:“我离开幽冥的那天,我再三逼问他,他才说出埋藏了三百年的真相,说出你就是灵玉。”
原来曜华早已得知,送我回潮音时,本想告诉我这件事却被我打断。后来,曜华觉得青玄会来潮音找我,青玄自然会同我解释。可在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却不再相信他,不愿听等他完那句话。
我茫然道:“是灵玉又如何?他都不在了……”
曜华接着道:“这上面的字本是写给他的,我自然应该还给他。”将两行字迹旁的位置指给我看,“这里本是有他的字迹,他是不想让你看到,所以抹去了。”
那日我进浮梦阁时,的确瞥见他在一条绢帕上写着什么,当时正与他置气,才没有凑过去看。今次,不得见他写的是什么,难道是对我冷落他的惩罚吗?
青玄,你究竟留下多少遗憾给我?可这些遗憾都比不上,他没有给我机会,一个了解他所想所愿的机会。
我想了想,才道:“曜华,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爱的是梨花元君灵玉,还是幽冥小仙孟戈?”可她们都不是璎珞。
曜华强迫我看着他,认真道:“无论他喜欢的是谁,我只希望你是三万年前的潮音璎珞。”
我勉强朝他笑了笑。
强撑着麻痹很久的身子,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既然你不喜欢我坐在这里,我便到处走动走动。”
路过山涧边缘的那丛雨时花时,才知夏季将要完结,它们正在衰败,颤颤巍巍地立在夏末的晚风之中,如风烛残年的老者。
曾经是孟戈时,还觉这白色雨时花迎风而立很像青玄,今日看来,无半分相似之处。
忽然想到,我应去妙严宫走走。那里有我和青华一千年的点点滴滴,虽然那时他还不喜欢我。但他活着,他看不到我,也好过他死了,我看不到他。
或许那里的无忧树可以解我的半分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