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坚心(1 / 1)
萍聚山外围临时建了几排木屋,为了方便各位武林人士的巡逻和探寻。顾陲城的生杀堡产业缩水之后,四大世家的相关产业就着手扩张,出手也就大方些——即使这些屋子只是暂住,在建筑上也十分精致,屋子面积虽小,但五脏俱全,而且布置得干净雅致,倒让一干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中人住得舒适异常。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男女之防也不能放松。以萍聚河为界,北岸住着的都是男人,南岸住的是女人。当然也有夫妻同住的,不过这样的夫妻也一般都选择住在南岸,毕竟女人少些,南岸的屋子也充裕许多。
双思执就被安排在南岸的一处空屋子里。为了避免她和妙夫人再起冲突,北冥豪特意将她二人的住处安排得较远。
双思执一番整顿后,已是夜晚,才见了大夫。
因为双思执的推脱和坚持,她并没有参加北冥豪设下的宴席,也没有让北冥豪等人以关心为名围观自己的看诊过程,所以现在的屋子内只有她和大夫两人。
大夫袁康不算无名,却也不算太有名。他在江湖上行医颇有名望,但若论医道,怎么也不能和杏林泰斗的桃源凤氏相并论。袁康看起来五十来岁的年纪,面白无须,束发整齐,衣衫干净,尤其是他的手,很少有男人可以将手打理得那么干净、细腻,指甲也剪得整整齐齐,似乎是一个重视外表又有些洁癖的男人。但是相处久了,就知道他不过是一个职业素养极高的大夫——保持自己周身的干净整洁,尤其是手,一来可以让病人有好感,二来是不会妨碍他的诊断。
袁康把着双思执的脉,沉思片刻,瞟了一眼双思执。
靠在床边的双思执道:“袁大夫有话不妨直说。”
袁康道:“双夫人是否长时间服用避孕药?”
为了不怀上顾陲城的孩子,双思执在生杀堡的八年里一直偷偷服食避孕之药,她没打算瞒过大夫,于是轻声应道:“嗯。”
袁康又问:“可是已有五年以上的历史?”
双思执又轻轻颔首。
袁康叹气:“双夫人应该是自幼体弱,但是想来修炼了一门对养生非常有益的功法,日积月累之下可以强身健体。但长期服食避孕药,而近期又分娩一次,血气本就亏空,又身受重伤,如此一来身体虚弱至极,伤及本源,已经有如风中残烛,再经不起任何打击了。老夫想,双夫人能够坚持到现在,一来是你自身内力所护,二来是近期有杏林高手为你调养身体,培根固原,不知道老夫说得对不对?”
想到之前裴铭湛一直让自己天天喝下的汤药,双思执又点点头。
袁康道:“双夫人,想来你自己的情况你也有所了解,短期之内,你怕是不能再与人动武了。”
双思执沉吟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袁康摇摇头:“以双夫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和人动手无异于自取死路。即使如此,也不过能保一时平安。以老夫的医术,也只能治伤,却不能养生,也不能根除你身体的痼疾,若是不能找到一个名医为双夫人精心调理身体,双夫人即使现在伤愈,也会影响寿命。”
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差,但是没想到会差到这种地步。静静思索一番,她迟疑道:“会影响多少寿命?”
停顿片刻,袁康才郑重道:“若就此置之不顾,以双夫人的身体,至多三十岁。”
蓦然睁大了眼睛,双思执盯着袁康,被子下的左手不由握成拳,半晌,才缓缓松开,指尖却还有些轻微的颤,像是濒临死亡的蝴蝶,翅膀在人世间最后的翕合,微弱,却存在。
良久,双思执似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若能寻得名医精心调理呢?”
袁康叹息出声:“老夫也不敢断言。”
沉默。自幼身体不好,但却一直安安稳稳活到现在,甚至肆意,肆意到双思执从没有想过,原来她已经活不久了。
“袁大夫,谢谢你,不如先帮我把右手手腕再处理一下吧。”
袁康点头,起身拿来自己的药箱,为双思执的右手手腕重新正骨,上药,绑定,心里暗揣,这之前的药也不知是何人所制,药效奇佳,双思执这手一看就经历过折腾,可到了现在也没有发炎生肿,全凭此药功劳。
“双夫人?”
见双思执没有反应,袁康再次出口唤道:“双夫人?”
“嗯?”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双思执猛然回过神来,然后镇静道:“谢谢袁大夫,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如此,老夫也就不再多打扰了,还请双夫人好好休息。”
袁康拿起药箱,起身离开。
听着袁康渐远的脚步声,双思执突然屈起膝盖,没有受伤的左手环住,将脸埋在膝盖中。半晌,她的肩膀微微抽动,低泣的声音渐渐响起,压抑的,隐忍的,乌黑的发丝顺着她的肩膀和脊背流泻下来,微微地拂动。就像是一幅水墨,黑的地方是浓墨,白的地方是纸白,然后用水晕开,黑色化烟,白色飞灰,渐渐舒展开一画的寂寥与无助。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双思执想,她嚣张,她跋扈,她城府深,她不守礼教,她寡廉鲜耻,她……那么多那么多的缺点,但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想活得肆意一点儿,想活得明白一点儿,可为什么就偏偏要让她那么早就结束生命呢?她想起自己曾经大闹佛堂,自认有罪,却依旧不知悔改——这是在惩罚她吗?可她不甘心也不服气!因为她所有的罪孽,都是源于顾陲城。她不守妇道,红杏出墙,与他人珠胎暗结,算计万千,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要报复顾陲城。她抛弃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德行,抛弃了作为一个妻子的坚守,也抛弃了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她几乎抛弃了所有,到现在,她连生命也要抛弃了吗?但是顾陲城呢?顾、陲、城!双思执缓缓从膝上抬起头,擦干了眼泪,她不要再徘徊,不要再心软,也不要再妥协!
木窗外夜色寂寥,一棵高树临窗而立。一截苍劲有力的枝干勾出一片浮云,一轮弯月,月光似水,穿云而过,落在地上,宛若清霜。秋季晚凉的寒风吹乱一树凋零的枯叶,飘飞在月上,洒落在地上,也轻悠地穿过窗内。
随着那叶子飘落进屋内的,还有一个人,黑色的大斗篷,猪头面具。
双思执已经敛了所有的情绪,她冷冷道:“你怎么会到这里?”
面具人道:“这山里全是四大世家的人,我到你这里躲一躲。”
双思执没有再说话。
面具人却上前一步,站到她床边,低沉道:“双思执,你不要忘了当初你答应过我什么我才会帮你。”
双思执挑眉看他。
“哼!”面具人冷哼,声音桀桀,字字道来:“你送的那四口棺材是什么意思?”
“我送顾陲城棺材,难道不是你心中所愿?”
“少和我耍滑,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会不清楚?”面具人的眼睛死死盯住双思执,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五脏六腑:“你送他木石金玉四口棺材,木石两口是掩护,真正要送的,却是金玉。因为你知道得清清楚楚,顾陲城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你送他金玉,说是送终,实际却是送给他一线生机!”
双思执却神情淡淡:“随你怎么想。反正那四口棺材也已经沉没地下,送与不送,也没什么区别。”
面具人却不依不饶:“我只是要提醒你不要忘了自己在这盘局扮演的是什么角色,用不着你扮好人!若是你日后行事再如此优柔寡断,我们的约定就废除。”
“我都已经和别人生了孩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双思执冷笑。
面具人闻言,嘎嘎怪笑出声,而后转身,走到一边的圆桌边坐下,似是被双思执的话安抚住。
不一会儿,面具人道:“顾陲城手中的那些产业你收拢的如何了?”
“寿宴之前,已是十之八九。这些日子下来,估计已经尽数入手。”双思执顿了顿,又问:“生杀堡中所余财物,最多还能支持多久?”
面具人道:“不足三个月,生杀堡就要山穷水尽,弹尽粮绝。”
“接着!”面具人突然从手中掷出一物。
双思执顺手一接,入手却是一块黑色令牌,正面有生杀二字,背面则是一片恶鬼图纹。
生杀令。
顾陲城号令武林群雄,擅专生杀予夺的令牌。
双思执将入手的令牌在掌心里掂了掂,垂下眼帘,似是漫不经心道:“给了我这道令牌,就意味着生杀堡,甚至整个北方城就要生灵涂炭流血千里,你当真舍得?”
面具人冷哼:“置之死地而后生,别告诉我你不懂!”
双思执将令牌收起来,没有再说话。面具人坐在凳子上,也没有再多说。
屋子内的油灯昏暗,明亮得微弱,溷浊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