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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第三十三章:万绪(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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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梅雨,青灰了墙壁。淅淅沥沥下了一星期。才六月初,距离高中部开学还有整整三个月。

因为雨,我找到了蜗居在家的理由。终于,在某个雨后初晴的傍晚,我穿着灰果绿棉衬衣,衬着素白格子灰花棉布裙出门。我肆无忌惮地放下发来,在灰蓝色天空的路灯下仰头望。

我只是想去剪短头发。一根一根,剪去万千烦恼。

路过一家一家的理发店,都不愿意进去。我要为我的发找一个好归宿。街边的橱窗里,店家从云南运来的金黄麦穗在聚光灯下,显得落寞而孤独。

“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也会喜欢听风在麦穗间吹拂的声音……”我独自背诵狐狸对王子说的话。一连几天,窝在家不过是看这本《小王子》。

我就是那只被抛弃的狐狸。

可我不得不去学习遗忘,遗忘麦色,遗忘蒙蒙亮的天色曾带给人的悸动与期待。还要顺带遗忘走失在沙漠里的俊美王子。

彭澄大约是放学路过橱窗。他站在我身后,并不打算惊扰我。我却在他来的第一时间发现了他,其实还有他熟悉的气场。

“散了吧。”我说。

转过身,我的发从他抬起的指尖中划过。脸微微一热,便埋头往前走。

他不紧不慢跟在身后。

“别跟着。”我下命令。

“大路朝天,各走各。”他不以为然。

“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要走哪条,你先选。”在路口,我停下。

“走就走。”他显然生了气,选了右边的道。

想也不想我就往左走。没走几步他追上来,嬉皮笑脸:“刚刚发现,这条才是我要选的。”

“刚刚也发现,我也选错。”说完,我头也不抬地右转。后来,我曾读到一句话,梦在左岸,可我在右。我们往往这样,不到左岸,便匆忙右转。

千头万绪。一家理发店的名字。黑白的旋转招牌在门前默默无声。

可不就是千头万绪,所有的烦恼都在这里。万千烦恼尽处都因为脑子的不知好歹。我停下,透明的门楣很干净。落日的余辉倾洒在银色质地的玻璃边缘,灼烧着内心某个不知名的伤口。

“剪发?”走进门内,连理发师都长得如此艺术。干净的手指,整洁而微微卷曲的发梢会让人错觉他是画家。他的手指,让我想起某个人。最近,泪腺总是迟钝,而情感却是丰富。

“是。”我微微扬起嘴角。就是这里吧,因为他而续起来的发,就交付在这个相似的手指下。

“多短?”画家理发师温和地问。

我用手指随意一指。

“这里?”他略微显得诧异。看见我肯定地点头,他才略微摇头。“好吧,要再续起来,恐怕还得几年的光景。”

“几年,好的很。”我看着玻璃镜子里自己的脸。

随意翻飞的发丝从肩上落下来,仿佛万千的烦恼都随风去了。

“丫头。”画家理发师突然喊我。

一个恍惚,我的泪便从眼里掉落。丫头。丫头。那个喊我丫头的家伙,现在大约正怀抱着另一个人。他会喊她什么?丫头,宝贝,还是亲爱的。

突然,我心底涌起一阵只有通过爆粗口才能满足的情绪。我终于了解彭澄偶尔会有的爆出粗口的冲动。他会在暴怒的情况下,突然爆出一句“妈的”。我曾为此不知鄙视他多少次。而此时此刻,我只想对着满脑子的回忆骂“他妈的”。

一顿胡思乱想回过神来,却是画家理发师对我笑:“有心事?”

“哦。”我应了一声,表示默许。他的手指在夕阳下飞舞得漂亮,漂亮得让人郁闷的想起飞舞在琴键上的指尖。

他见我闷闷,继续说:“我这里,可以收集头发。”

“收集头发?”我诧异地回头。

他掰过我的头,继续修剪:“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如果你同意,我将免费为你保存这些伤心的头发。”

他看了一眼我诧异的脸:“如果在将来某一天,你要赎回去,还要支付今天修剪乘以天数的保管与保养费。”

天数乘以修剪费?今天的修理费用不过人民币五元,如果我明天来赎便是十块?谁会这么傻。我笑。

画家理发师似乎了解我的想法。他微笑:“今后每次的观赏费是硬币一个。”

我震惊得无话可说。天下竟还有这样新奇的营生。

“当然,如果你不赎回,这些头发的所有人就是我。”

“你要是死了呢?”

他哈哈大笑:“我会将他传递给我的孩子。可是,没有烦恼会一生一世。”

原来,他是通透的人,亦是精明的商人,或者还是个拥有奇思妙想的艺术家。保管我的烦恼,而且免费,我点头成交。

片刻而已。所有的烦恼便沙沙落去。我站起来,精神为之一振。画家理发师小心地将我的发归拢,捋顺,抹上澳洲进口不知名的防护油。他细致地用镊子将头发整齐的码在盒子内,盖上素色织锦花样的纸,放入棕色木盒,盒子上一抹宝蓝色描边里是一朵极粉的芙蓉。

“你收集了多少人的头发?”我好奇。

他站起来,拉开房间古老的保险柜,柜子里整齐码着一层层的小抽屉,让人想起中药铺子里的药柜和奶奶房里古老的梳妆格。

我微笑。他打开第三排第五个柜子,在柜子里写下日期:一九九二年六月四日。

一九九二年六月四日。那一年,我不满十七岁。

“我想看看这些柜子。”我渴望的看着他。

“这些都是我的珍藏,也是客人的隐私。”他拒绝起人来也是温和的。

我表示遗憾。他看我可怜样,摇摇头,打开其中一个。同样是棕色木盒,确是粉底上一支漂亮的荷叶。

“不能打开,这是一对新婚夫妇留下的头发。他们许诺五十年后,一起过来赎。”

五十年,那是多大一笔的巨款。可是,能相伴五十年是多值得的事。

“我经营的是等待。”

“等待?”

“对,等待。等待某一天、某个人、某件事,等待某种幸福的到来,等待某个痛苦的结束。”他看着他的宝贝们露出笑容。

等待。如我的一根刺,总在某个不经意间刺入心扉。

走出千头万绪。不远处熟悉的凤凰牌自行车在几乎隐没的日影里茕茕孑立。不用看,彭澄一定在附近。

剪完发,心情还不错。于是,站在自行车旁等他出现。

“上车。”他靠近我。

一阵淡淡烟草味:“你抽烟?”

他不回答,单脚跨上自行车,用眼神告诉我:“坐前面。”

有时,有些请求是无法拒绝的。我上了车,迎面吹来的风让人清醒。他轻轻蹬着车并不开口说话,握着方向的双手指节发白。我正考虑是否要将手搭在车前把手上,但又担心用力会使他把握不了方向。

想想还是把手放下,仿佛走钢丝一般尽量保持平衡。

“靠过来。”他终于开口。

“我还是把着车把比较好。”我说。

来不及抓住车把,便是一个急刹车。只能惯性地后靠,不等我再往前,他腾出一只手来将我紧紧按在胸前。他的胸微微起伏。

“就知道折腾。”他的嗓音里带着一抹暗哑。

我不敢乱动,眼看前面是一段小下坡。他微低下头,下巴轻轻顶着我的头:“坐好。”

下坡速度本就极快,他猫下腰儿猛蹬,却依旧是单放手。按着我肩的右手微微用力,似怕我会突然消失。远处传来渐渐清晰的隆隆水声。

速度快得晃眼,我害怕地闭上眼睛。他低头看了一眼我:“胆小鬼,睁开,这样才能看见好东西。”

我眯开一条缝。下坡尽头是一个九十度的急转弯,眼看我们便是要一齐连人带车跌入江里的。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

他感觉到我的懦夫行为,手愈发紧地按住我的肩,呼出的气息告诉我,他在笑。

猛地一个转弯,我们竟安稳地停下。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

从天而降的水声震耳欲聋,不远处的大坝九个泄洪口竟然放下了八个,气势恢宏,真正的宛若银河落九天。一抹落水形成的彩虹正悄然挂在大坝两端。

原来我竟是傻了。连日来的阴雨让安城上游的水库超过警戒线,在水位严重超标的时候水电站便会开闸泄洪。自我记事以来,泄洪总共不超过五次,更加谈不上八孔泄洪。眼前的景象,大约是百年一遇。

这是我国自行研发自行建造的第一座水电站,当年周总理还曾为此亲手提笔:“为我国第一座自己设计和自制设备的大型水电站的建设而胜利欢呼!”绮妍就是那年知青的后代。

刚刚好转的心情,立时蒙上了灰。空气里飘散过一层层的水气,如烟似雾地向外扩散。我们下车来,沿着僻静的水泥马路向里走。愈发走得近了,水气也越来越大。他的头发是一层透明的小水珠,连带眉毛里也是。

“像白眉老君。”我笑。

“你倒是像白眉道姑。”他也不甘示弱。

“凭什么就比你低一个级别。”

“和我一个级别就是白眉老君夫人。”

我啐了他一口,想往前跑。他一把拉住我:“别乱跑,水大危险。”

带着我,他熟门熟路地从小径躲过禁区值班的武警。潜入禁区,罕见人迹。

“带你去个好地方。”他拉起我向前跑。

耸立面前的电站庞大得让人窒息,而面前的这座石拱桥距离它不过几百米。电站建在江面收拢的山坳处,此处江面亦是最窄处。八条巨龙般的水柱倾天而下,波涛汹涌得让人联想起《飞夺泸定桥》。

“敢不敢?”他看看桥面,大声问我。

心中竟没有丝毫害怕,反正这个人管辰已不在乎。

我看了一眼浪花四溅的桥面,带着赴死的心情,对他绝然地点头:“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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