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六十)道是无晴却有晴(1 / 1)
天气逐渐转凉,空荡的大殿从地面冒着冷气,雕花的红木桌上放着抄写完的经文,有些松动的窗子被寒风吹开,整齐的一沓宣纸在清冷的大殿飞舞,像是祭祀死人的白纸钱。
二阿哥的金棺暂安于京西田村殡宫,诸大臣商议后,决定在朱华山修盖太子园陵,更不惜从内务府拨了十多万两银子,这足以见弘历的爱子之情。
织锦忙用个破布夹紧了松动的窗子,随手从屏风后取下了夹袄,轻轻披在静娴的身上。
静娴一副冷淡的表情,只是低头继续写着,那泛黄的宣纸染上了滴滴晶莹,渲染开的黑色墨迹像是一朵朵凋谢的莲花,她想起弘历画的那片莲花,她和弘轩还曾题诗,那样的日子终究是短暂。
织锦和落微持起散落在地上的宣纸,对视后无奈摇了摇头,两人放好纸张后,便悄悄退了出去。
“小信子,咱们口中严实些,先别让主子知晓和愉公主的事。”落微悄悄说道。
小信子搓了搓手,点头说:“奴才知道,只是看见主子成日茶饭不吃的,奴才心里也跟着难受。”
织锦问了句:“小八子有没有说皇后那边怎么样?”
小信子一一答道:“皇后整日闷闷不乐,皇上为了安慰皇后,前几日亲自带皇后去游了北海。可皇后的凤仪仍不比往日,无事时常喜念佛抄经。”
织锦想起了孝敬宪皇后,自打大阿哥弘晖殡天后,她便似变了一个人,若不是长年郁结难抒,也不至于如此早便驾鹤西去。皇后若还想不开,恐怕会布了先皇后的后尘。
落微瞥见殿门口一抹身影,便朝那边走去,“明俊,你怎么来了?”
明俊向里望了望,便站在门前说道:“昨日王爷曾遇到那尔布大人,大人说福晋的病情恶化,怕是撑不住几天了。王爷在养心殿议事,让奴才来告诉娘娘一声。王爷说虽然此时为非常时期,但……若出了事,也不希望娘娘遗憾终身。”
落微眉头一皱,急切问道:“那……王爷可方便为主子求个情?”
织锦从容开口:“姑娘莫要为难王爷了,上次是皇上开恩,这次……怕是只能主子亲自求皇上了。”
“正如姑姑所言,皇上龙颜不悦,王爷亦是无计可施,但姑姑放心,若是可以,王爷定会从旁相劝。”明俊麻利的说道。
“那便好。”织锦一点头。
“宫门快要落锁了,奴才得赶紧提醒王爷出宫了。”话毕,便转身走了。
静娴的手腕有些酸胀,但她仍倔强的不肯停歇。织锦端了盏暖茶,极不忍心再“雪上加霜”,可思虑后还是小心翼翼的开了口,“主子,刚刚明俊来禀报,说是……说是福晋的旧疾又发作了。”
静娴陡然停笔,惊慌问道:“现下怎样?”
织锦眨了眨眼睛,若是如实禀报,定会让主子担忧,若是不及时禀报,怕又会抱憾终身,她思考间,静娴已经猜出几分,她披了身衣裳,便急步赶往养心殿。可听殿内的太监说皇上与皇后在御花园的浮碧亭,她便又向浮碧亭跑去。
夜色渐渐沉下,如一袭华美的轻纱绣着朦胧的繁星。静娴还未走到御花园,便见空中一盏孔明灯慢慢飘远,借着微弱的火光可见几个大字“魂断原是秋来日,白发人送黑发人,愿吾儿安息”。
静娴还差几步就要进了御花园的宫门,可门口的几个太监硬生生将她拦住了,“娘娘请留步,皇上和皇后娘娘在花园里放孔明灯告慰太子在天之灵,无皇上的旨意旁人不得打扰。”
“那便麻烦公公先为本宫通传一声。本宫若无急事,也不至于跑到这里。”
“皇上特意吩咐不许旁人打扰,恕奴才不能从命了。”太监们都是见风使陀的墙头草,现下看着静娴备受冷落,谁愿意为她冒这个险呢!
静娴怒气翻腾,重重说了句:“你……”
“哟,本宫当是谁,这不是娴妃娘娘嘛,皇上不愿意见你,你又何必为难奴才呢!”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静娴不回头,也知晓那人便是嘉嫔,她嗔着娇滴滴的嗓音说:“皇上和皇后是为太子放孔明灯,娴妃若是这档儿进去,不知会不会火上浇油。皇上未对你禁足,你倒是自己要‘讨赏’去。”
织锦拉了下静娴的袖口,眼神示意她不要冲动,静娴正犹豫间,见吴书来小步跑来,他先行了礼,而后婉转说道:“皇上现下谁都不见,若是二位娘娘有事不妨回宫等候旨意吧!”
嘉嫔话锋一转,“本宫无事,只是路过此地。见娴妃在此,便过来请个安。”
静娴欲言又止,瞥了眼嘉嫔圆滚滚的肚子,只轻轻说了声:“有劳公公了。”
这一夜,并没有人通传皇上的旨意,静娴便靠在床旁睡着了,她能等,她害怕额娘等不了。府内到处挂着白幡,白色的灯笼随风摇摆,家奴跪地嚎啕大哭,香梨木的棺椁紧闭,刚刚放进火盆里的纸钱瞬间被风卷起,扬起了腥红的火星,静娴走到棺椁面前,想哭却哭不出声音,她用力的嘶吼着,从嗓子里发出的却是极尽讽刺的笑声,她看见阿玛朝她走来,重重的在她脸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并怒吼着 “不孝子”。她依旧笑着……她看见一旁的琉璃宫灯闪着耀眼的荧光,她便追寻这丝光线走着走着……
“哐啷”静娴手中的暖手炉滚落在地上,她睁眼后,惊吓出了一声冷汗。
“主子先睡下吧,奴婢在外面守着。若是有人通传,定会立即禀告主子。”落微心疼的掀开被褥,忙盖在了静娴的身上。
翌日,静娴便高烧不退,太医已经开了药,可她蜷缩在床榻上仍旧瑟瑟发抖,落微摸着她发烫的额头,担忧说:“本打算去内务府取些炭,可今日不同往日了,未想到处事圆滑的黄公公也被人打发走了。以后咱们的日子便更难了。”
织锦又往静娴身上加了一条棉被:“唉,虽说靠人不如靠己,可这理儿,在宫内是最不适宜的。”
小信子匆匆赶到内殿,手里捧着木炭,惊讶说道:“也不知谁在咱们宫外放了这么多的木炭。”
“这……不会是有什么圈套吧!”落微讪讪说道。
静娴咳嗽了一声,脑中嗡嗡作响,她强撑着说了句:“无妨。”
织锦仔细瞧了瞧,“若是有人陷害,谁还用这么一招,怕是想帮主子又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吧!”
她看见静娴醒了,便将温着的药端到静娴面前,“主子既然醒了,便将药喝下吧,奴婢本想让贵妃来看看主子,只是贵妃与太后、皇后在英华殿祈福,这三日都要吃斋念佛,闭不出户。”
“不必让姐姐担心了,这个时候,不要与她走的太近。”她蹙眉喝下了药,便躺下沉沉睡去。她这一昏睡便到了第二日晌午,她迷迷糊糊中听到落微急切的话语:“怎么办啊?主子还病着呢!”
小信子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皇上现下可否开恩……”
“怎么了?你们……这是……怎么了?”
几人寻声望去,见静娴柔弱无力的睁开双眼,那发红的面庞像是晕染的晚霞。织锦为难的开口:“无论发生何事,奴婢希望主子先别急。”
静娴听到此话,心里已经七上八下,她瞬间来了精神,眼睛瞪得大大的,“是额娘……”
空气突然凝滞,明明温暖如春的大殿却一瞬间降到了冰点,静娴掀被起身,摇摇晃晃的去拽衣服,本就发烫的面庞瞬间被倾泻的泪水浇的更加滚荡。
几人七手八脚的搀扶着静娴,在众人劝说一一失败后,只能为她添衣涂妆,心疼的扶着她向养心殿走去。
上午天气还晴好,下午便飘起了雪花。静娴摇摇晃晃的走在宫道中,零星的雪花逗弄着她的娇颜,像是讥讽她的娇弱。她远远便见前方闪着一丝明黄,那分明是皇上的轿辇。她一个激动,忙加快了步伐,甚至有些嫌织锦和落微从旁碍事,她甩开了两人,向前方追去:“皇上,皇上。”
前方的轿辇并未停下,她觉得自己可怜的很,像是一个冷宫中的女子恬不知耻的求取爱怜。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只是用嘶哑的嗓音一声声吼着“皇上”,那最亲又最远的称呼,她看见吴书来向后看了一眼,那失望的心终于燃起些希望,可他分明没有停轿,而是依旧前行。
静娴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头上的发钗掉落在地上摔成两截,那一头乌黑的墨发便倾泻在胸前,朵朵雪花落在她的头上,像是祭奠她逝去的额娘。
织锦和落微在后方担心喊道:“娘娘,当心路滑。”
静娴绝望的抬头,见吴书来躬身向这边小跑过来:“雪天难行,娘娘当心身子啊!”
静娴像是抓到了救星般,忙起身大喘了口气,急切说道:“麻烦公公通传一声,本宫的额娘
病卒,望皇上开恩,容本宫尽尽孝道。”
吴书来面露惋惜,沉重说道:“嘉嫔娘娘动了胎气,皇上便是赶忙去往承乾宫,宫里的子嗣是越来越少,皇上是顶紧张这个孩子的。奴才跟着皇上身边的时日虽不长,但也看出皇上待娘娘与旁人不同,娘娘何必争一时之气,落了这样的境地呢!”他见静娴不语,便又说道:“奴才去为娘娘通传,娘娘先回宫等消息吧!”
静娴一听这话便怕了,上次她足足等了一夜,她忙说:“本宫便在这里等。”
“可……可这雨雪纷飞的……”
“不碍事,公公快去吧!”
吴书来迟疑了一下,便急步向承乾宫追去。
“主子先行回宫,奴婢在这里等候,主子还病着呢!”落微心疼的搂着静娴。
“不必了。”静娴搓了下冻麻的手,每次喘息时鼻尖都似喷着一股热气。今年第一场雪便被她赶上了,不知是幸运还是老天故意刁难。她有些浑浑噩噩的靠在落微身上,望着清冷的宫道,像是深不见底的洞,那打在面上的雪花便似刀片般割着她的脸,估摸着半个时辰,才见一个小太监朝此处跑来,几人忙迎了上去。
“奴才给娘娘请安,皇上允了娘娘出宫送殡,不过……嘉嫔娘娘差些动了胎气,钦天监说是西南角主宫双亲中有病卒,与嘉嫔相克,皇上说要娘娘迁移宫殿。”
静娴一笑,苍凉而凄婉,她残喘着说完一个“好”字,便颓然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