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五)云中谁寄锦书来(1 / 1)
几日后,静娴正在用午膳,却听见有人敲门,宝月开门后见是子乔,他手捧一个包裹,笑着递给宝月,对静娴道:“是府内派人送来的。”
静娴起身,慢慢打开包裹,见几件折叠整齐的锦裘上放着一个珐琅金边撒花的并蒂莲锦盒,她心中隐隐作痛,前尘往事一齐涌上心头,她见盒底附着一封薛涛小笺,瞧这笔迹定是沁雪执笔所写。她忙打开信笺,一股熟悉的墨香扑鼻而来,一遭别离苦,相逢在梦中,那些日子,他对她疑心,她对他失望,她以为日后便要与他冷面冷言,可未想到他决绝送自己来此,竟是为了将计就计,他情非得已时她却万念俱灰,愧疚也好,宠爱也罢,她是如此满足于他这一点点的挂念,她将金边海棠的链子带在手上,走近书桌前,寻了几张兰花小笺,执笔书写“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她折叠好后装进信封,交给了子乔。
子乔见静娴打开信笺时,心中一震,向后退了几步,望着静娴落寞的神情转为欣慰,他知晓她心内的结算是打开了,他接过静娴递来的信,疑惑问:“娴儿不喜用薛涛笺?”
静娴已偷偷拭干眼泪,缓缓道:“每每看见薛涛小笺便想起微之薄情,薛涛痴心错付。”
子乔闻之,叹道:“‘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世人皆为相聚易,却又怎知这一次的离别,也可能是诀别。”
静娴见子乔若有所思,在一旁未语,许久,问:“七爷可是来了?”
子乔缓了缓神,看着桌上未吃完的斋饭,对静娴道:“他昨晚便留宿寺中,你难道未听见整晚的箫声?”
静娴一愣,心中讶异七爷精通的乐器真多,她嫣然一笑,“听是听见了,倒不曾知晓是七爷。”
宝月在一旁收拾着碗筷,插嘴道:“古有弄玉吹笙引得乘龙快婿,七爷莫不是要引得佳人相聚?”
静娴瞪了宝月一眼,怪她言语不谨慎,寺中只有她们几位女子,今晚又要与弘轩合奏,这一番话未免惹人误会。
宝月嘟了嘟嘴,低头端起碗筷向外走去。织锦在一旁微笑不语的擦着木桌。
子乔装作未看见静娴刚刚的神态,他怀中揣着静娴的信笺,朝门口走去,“待七爷下山时,正好将你的信笺送到府中。我便先回房了。”
静娴刚要伸手拦住子乔,但一想弘轩如此聪敏,怎会亲自将信送到府中惹人猜忌。她旋即一笑,望着子乔的背影不语。
子乔回到房中,见弘轩仍旧看着棋盘上的棋子思考,他便故意将信笺扔到棋盘上,弘轩吓了一跳,抬头看着子乔,大声说:“干什么?你是怕输,故意要搅了棋局?”
子乔撇嘴,两个酒窝深陷:“谁输还不一定呢?”
弘轩看着棋盘上的信笺,疑惑的问:“这是什么?你要给她的?可瞧着不像你执笔。”
子乔撩衫而坐,淡道:“是静娴给你四哥的。”
弘轩面色黯淡,想起那天他问她是否记恨四哥,他还记得她说“他不负我,我定不负他,他若负我,便休想我再回头。”四哥与自己无话不谈,四哥府中的事情他也算知道些许,看静娴的性子绝不是先低头的人,看这封信……想必两人已冰释前嫌。他心内说不出来是喜是忧,就是不舒服。他将信收好,指了指棋盘:“不下了,都被你搅乱了。”他回首取来放在案几上的洞箫在两手间把玩。
戌时,月色潋纱,从子乔房间的木窗远远望去,正巧可见寺后那几株梅花,虽看的不清晰,但在月色下盛白一片,如夜明珠般闪着荧光。
子乔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开门见静娴披着府中新送的亚青色锦裘,头罩着锦裘的围帽,一圈貂毛围住了她小巧的玉面,弘轩从子乔身后探出,见是静娴,脸上挂着笑容,不拘礼节道:“你倒准时。”
静娴一笑,进门后,解开锦裘递与宝月,搓了搓冻麻的双手,将古琴摆在桌上,又端起桌上新倒的香茗喝了口,“很久未喝到敬亭绿雪了,如今是借了七爷的光。”
弘轩望着静娴一笑,子乔坐在木椅上看着弘轩的神态,淡淡抿了口茶,假意对着宝月道:“技艺卓越,绕梁不绝,今晚我们定会大开眼界了。”
静娴望着子乔和宝月的神态,无奈摇摇头,抿嘴一笑。纤手拨了几下琴弦,调了调音准,冲弘轩点了点头,弘轩一管洞箫放在唇前,几个轻巧的波音流畅而出,静娴一抹琴弦,琴音绵远悠长,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琴音一转,笛音附和,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婉转悠扬,如花落幽潭,海雾遮月,箫声绵绵,琴声低沉,琴箫合奏,相得益彰,两人收音,一曲毕之。
子乔击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宝月惊呆的望着两人,嘴微微张开。
弘轩的眼角眉梢尽是欣喜,他缓了口气,道:“以前只听过你弹奏古筝,今日听罢琴音,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静娴抿嘴笑道:“筝音上扬,琴音低沉,原来在府中的教琴先生便说我的筝技要好过琴技,但我偏爱古琴低沉之音,今日一曲,静娴只是迎合七爷的曲调,没有贻笑大方已感到庆幸。”
弘轩撇了下嘴,笑道:“你那先生定是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他又指了指身旁的子乔,对静娴说:“这位师父才叫真人不露相。”
子乔望着两人,唇边带笑,“说你二人便好,如今怎扯到了我身上?”
四人齐齐哄笑,又聊了许久,静娴望着窗外月色渐暗,烛火已微弱,便别了子乔与弘轩。
子乔看着还傻傻痴笑的弘轩,倒了口茶,递给弘轩,不经意道:“有些事情,趁还来得及,早早节制了以免日后铸成大错。”
弘轩接过茶盏,听着这话,知道子乔是在说自己,他镇定自若,许久,才叹了口气,道:“我想要控制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控制不了。”
子乔拍了拍弘轩的肩膀,苦笑,“她是你四哥的女人。”
弘轩嗤笑一声,回道:“她又何尝不是四哥的女人?”
子乔背对着弘轩,透过窗子,可见那几株梅花,月月年年常在,他理了理思绪,淡淡对弘轩说:“她与她不同。”
弘轩无奈一笑,是的,她与她不同,她的心里满满的尽是四哥,正如那句话,他不负她,她今生便不会负他。而自己,只是一个离席的第三者。
年关将至,几日后,弘轩回府时路过四阿哥府,便悄悄寻了个路人将信笺给了门口的奴才,他才踏马而去。
大年三十那天,宫内设宴,殿外烟花绚烂,殿中觥筹交错,一派盛世祥和,弘轩在殿外透风,静谧的月光笼着汉白玉的石阶,凛凛寒风,偌大的宫殿却比不得在空灵寺舒服,山珍海味却比不得粗茶淡饭,此时此刻,他们定是相谈甚欢,乐不可支。他悄声吩咐了近身随从后,在回廊中静静望了会儿那一轮琼浆,才打了个哈欠,又无奈的回到了殿中。
空灵寺中,静娴与子乔坐在火盆旁看织锦用红纸剪着窗花,宝月接过剪好的窗花贴在木棱交叉的窗上,道:“看着姑姑剪的窗花,宝月便想起……”她回头见静娴眼眶已红,忙将那几个字生生吞进了口中。
静娴缓和了下心情,仔细看着手中的窗花,慢慢说:“原来在府中时,每逢除夕守岁,我便会在额娘膝前看她剪窗花,现下是触景生情了。”
织锦忙放下手中的剪子,不知所措,“奴婢本想着剪几张窗花逗主子一乐,未想到却惹了主子伤心。”
静娴拭了拭眼角的泪,摇了摇头,淡淡一笑。
子乔在一旁安慰着静娴:“每逢佳节倍思亲,此乃人之常情。”他起身,推开木窗,一阵寒风窜进房内,但见窗外月光淡淡,银装素裹。子乔指了指空中的玉盘,摆摆手让静娴到窗前,“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便望着空中的月亮,若是她也在那边望着月亮,你们便可以感应到彼此。”
静娴唇角勾着一丝微笑,她望着窗外的月色,心内不禁觉得好笑,师父竟像哄小孩子一般,但他就是有那种魔力,他无论说什么,自己心里都会信服。静娴见时辰已到,忙跪地将手掌合十,默默念叨着“愿父母康健,郎君千岁。”
四阿哥府中,弘历与墨心去了宫中赴宴,沁雪便与柔儿共度除夕,两人对酒当歌时,想起偏远寺中的静娴,不免心怀凄凉,回忆那日三人把酒言欢,无话不谈,好不痛快。入夜时分,沁雪与柔儿站在院中,亦抬头望着空中,诚心祈福。不求光耀门楣,但求平安度余生。
几日后,静娴看着桌上的一罐敬亭绿雪,抿嘴一笑,她那日只是无意提了一嘴,没想到弘轩倒是有心了,她忙叫宝月收起,倒不是自己小气,是怕旁人看见后惹了误会。织锦望着桌上的物件,唇角含笑,瞬间眼神又有些忧虑。
雍正十年,光阴似箭,这个寒冬终究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逝去,积雪慢慢融化,也许是在山中的原由,春天来得格外早,树梢一点点嫩绿点缀,整片的桃花林胭粉一片,走在林中,花瓣飘飘洒洒落在肩头,静娴称它为“桃花雨”。静娴最喜欢在林中的石桌上抚弄古琴,闻花香馥郁,观落英缤纷,品敬亭绿雪,忆往昔岁月。浮生如斯,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