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五)小令尊前见玉箫(1 / 1)
雍正八年九月,紫禁城保和殿内金砖铺地,浑彩如意水草纹的天花板,龙凤纹样和玺彩画的外檐,鎏金的铜鹤立于一旁,紫檀嵌木浮雕合欢檀几上放着一盆翠竹盆景。
静娴一袭碧霞云纹的对襟裙,裙摆领角皆是流彩飞花的云纹,轻挽起的同心芙蓉髻后一只含笑百合压发钗勾起颈间碎发,细细的金丝流苏侧垂至耳旁,与耳垂戴着的翡冷翠交相辉映。
静娴在后排座着,她身旁坐着的沁雪亦是一袭蜜水粉的古纹散花烟笼裙,流云斜髻上轻缠着银丝镂空的栾云流苏。自从前几日得知沁雪心中之事后,静娴便与她有些生疏。
静娴悄眼望去,姑母仪态端庄的坐于皇上身旁,娇美的容颜已镀上岁月的伤。此时,她望见熹贵妃舀着碗中的桃果轻品着,柔柔纤指,当真如花信年华。而一旁的裕妃则看着台中女子的舞姿轻摆团扇,柳眉横挑,顾盼生姿,一曲毕之,众女子散去,静娴的眼神便无意与裕妃相交,她忙心乱的错开,不自然的望向一旁,却发现有一张空桌。细细思量,应是七阿哥弘轩还未至宴中。
在皇上众子中,弘时削了宗籍去的早,弘昼口碑不佳,皇上甚是器重弘轩与弘历,听闻弘轩为人闲散自若,不受拘束,年及弱冠但未成婚。弘历气宇不凡,永琏又为弘历嫡子,摆设如此排场的百日宴,可见皇上对永琏宠爱至极。
宴会倒是一片觥筹交错,歌舞笙箫,静娴坐在后侧望不见嫡福晋富察氏的表情,但想着她也该是喜笑颜开。皇后望着永琏脖上的百福如意锁,缓缓开口:“小阿哥脖间的如意锁当真精致,本宫远远望去倒好似盛黍稷的尊贵器皿。
熹贵妃将手中的鎏青花边小瓷勺放在彩绘撒花白瓷碟中,妃红的蔻丹与白瓷交相映衬,红白相间,甚是唯美,她浅笑着说:“皇后娘娘好眼力,臣妾这个做祖母的,总要挑拣些稀罕的物件才配的上皇上给小阿哥赐的名字。”
裕妃听皇后一言,仔细着一想才明白,怪不得熹贵妃不肯拿这百福如意锁与自己的薄翠玉镯子交换,“琏者,宗庙之器也,古代祭祀时盛黍稷的尊贵器皿”,此名暗含承继宗庙之意。
皇后了然于心,温和一笑,皇上虽也看重弘轩,但弘轩性子不受拘束,关于继承大统之事,她倒是不想理会许多,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裕妃细细思量,想起刚刚瞥见静娴,她持杯时故意避开中指,想必是受了小伤。她缓儿,沉吟道:“想必四阿哥府中从不缺少奇珍异宝,‘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本宫看四阿哥的各位福晋们,倒真是丽质天生。”她望了望皇上与皇后,复言:“臣妾听闻娴福晋弹得一曲好筝,今日喜宴不知臣妾是否有幸一听?”
静娴听罢,双眉微微蹙动,心中陡然一颤,她不知矛头怎的突然落到自己身上。她昨晚心不在焉的绣香囊,以至于食指、中指被针戳到,平日做事倒不耽误,但若弹筝,几个滑音掠过,想必会划到伤口,细密的针孔在拨动琴弦时最易痛,若是因痛失了音准岂不是贻笑大方?
熹贵妃无意见到静娴的神态,刚欲开口,便听见皇上说:“朕倒许久未听筝音了,如此甚好。”
静娴听闻此话,只得起身走到台中。她想起在府中时师父曾说自己弹奏的《春江花月夜》比之其它曲子乐感甚好,但曲意怕是不应景。静娴望着鎏金凤鸾座上端庄而坐的皇后,她目光稍带期待。静娴转念一想,不应景也比过琴艺不精,她身为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怎能让家族乃至姑母失望。
她缓移莲步,福了下身后便坐于筝后,纤手娴熟的拨弦,旋律由慢而快,绵远悠长,左手轻巧的几个滑音掠过,如江楼钟鼓,风回曲水,轻抬手腕,遥指,揉弦,若空谷幽冥,月上东山,右手急拨前梁弦,如花影蝶丛,回澜拍岸。一曲毕之,众人恍然惊醒。
殿外廊角处,一人长身玉立,眯眼静听,时而蹙眉哀叹,略带愁丝。时而喜颜抿笑,轻颔点头。他脑海一幅幅画面飘过,似看见滟滟碧波上荡着一弯新月,随着海潮淹没在浪中。又似幽静深潭上零星铺落的野花,芳香四溢。
裕妃挑眉含笑,缓缓而言:“果不其然,娴福晋琴技高超,如天籁之音。”言毕,她转了转手中红翡的镯子,复道:“此词抒发对人生的感伤、男女相思离愁别恨及游子思归之情,不知娴福晋认为是否应景呢?”
六棱扇花的檀木门前传来一阵击掌声,甚是刺耳,静娴朝此处望去,但见此男子一身奶白□□斜襟的褂子,腰束银白色长腰带,面若玉冠,清新俊逸,殿旁侍候的宫婢都满面绯红眼露仰慕却又低眉不敢望。
他大步走至殿前,含笑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给皇额娘请安。”
只听见皇上开口:“你倒是个偷闲躲静的,这档儿才出来。”皇后望着弘轩,眉底眼角尽是笑意。
静娴先是微微一愣,她已猜出了几分,但倒是没想到他是如此闲散的人。
弘轩目光如柱,望着皇上道:“儿臣早已至此,只是适逢殿中有人弹奏,儿臣不敢扰了这天籁之音,只等一曲完毕,才敢踏入殿中。”
台下众人对七阿哥的性子早已司空见惯,都掩唇抿笑。皇上脸上笑意更深,指着台下的弘轩道:“你们看看,明明是他迟了,还在这里强词夺理。”
弘轩品了口桌上古藤杯中的百草酒,浅笑:“‘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儿臣常年在外,倦游思归,听罢娴福晋一曲,此情此景,甚是触动心弦。”
静娴听罢,望了望弘轩,他眸光清澈,淡若星光,仿若稍一细看,便会掉入茫茫星海中,她颔首低眉间,见熹贵妃扶了扶发髻上的梅英采胜簪,淡淡开口:“‘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裕妃妹妹刚刚提及这首诗,本宫倒觉得这后两句也甚是不应景。”
皇后听罢,心中微微动容,想是日后静娴有熹贵妃庇护,她倒可以高枕无忧了。
裕妃听罢,脸色急变,随即转瞬而逝,她望了望皇上,掩嘴笑道:“皇上您看看,如今皇后娘娘未语,熹姐姐倒是先帮亲了。”
静娴与皇后乃姑侄关系,而与熹贵妃为婆媳关系,比之当然姑侄关系较近,皇后不语意在怕有心人说她偏袒静娴。熹贵妃怎会不知晓皇后的心思,她只好自己开口。裕妃此言一出,倒显得熹贵妃夺了皇后娘娘的风头,皇后娘娘与熹贵妃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临台而坐的弘昼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皇上轰然一笑,只把玩着酒杯说:“裕妃的伶牙俐齿朕都不得不折服。”
裕妃抿嘴一笑,熹贵妃不语,皇后冲台下的静娴使了个眼神,静娴微福了福身,将渗血的手指掩在袖摆中,退下。
静娴坐在座位上,颔首望着手指上的血迹,忙用丝帕按住,沁雪尽收眼底,细语道:“怎的如此不小心?”
静娴忙摇了摇头,嫣然一笑,说:“不碍事的。”
静娴与沁雪说话间,只见弘昼的嫡福晋吴扎库氏面色苍白紧捂小腹,沁雪细细环顾其食物,忙与静娴将她扶到偏殿,又悄声让溪薇禀了皇后娘娘。
偏殿中,沁雪吩咐着一旁的奴才:“取些生川芎研细,再备些艾汤。”静娴深知沁雪在高府中与一位云游的长者学过医术,便在一旁不敢多言。
沁雪悄声问了问吴扎库氏:“福晋可是刚刚吃了桌上的冰梨雪晶?”
吴扎库氏忍痛点了点头,她面色如纸,豆大的汗珠凝在鬓边。
沁雪取来丝帕为她轻轻擦拭,复问:“可否来月信了?”
吴扎库氏凝眉缓慢开口:“已是两月未来。”
沁雪接过宝月递来的川芎,舀了一汤匙,用艾汤喂吴扎库氏送下。吴扎库氏迟疑了一下,但看身边弘昼微微点头,遂服下。沁雪心中了然,帝王之子都有防人之心,已不足为奇。
缓儿,沁雪仔细问吴扎库氏:“腹内可否微动?”
吴扎库氏面色缓和,细细体会后,眼中含情望了望弘昼,又转眸望着沁雪微微点头。
弘昼已是喜上眉梢。沁雪嘴角含笑说:“福晋体性偏寒,如今有孕不到两月,刚在殿中又食了偏寒的果饮。才会腹内绞痛。不过五阿哥放心,不会影响胎儿。”
静娴看着吴扎库氏眼角含笑,两腮红晕,甚有母性幸福的光芒。她含笑对弘昼说:“恭喜五阿哥。”
弘昼并未因额娘一事与静娴产生芥蒂。他对静娴与沁雪一笑,沉吟道:“多谢两位了。”
此时,宫内太医已是走进偏殿,太医为吴扎库氏诊脉后跪地而说:“恭喜五阿哥,是喜脉,微臣这就给福晋开些安胎的药,五阿哥大可放心。”
静娴闻之,对沁雪油然钦佩,如此精湛的医术,相较太医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偏殿内一团喜气,静娴悄悄退出,她站在汉白玉的基台上,望着绿色的回廊,廊上棚顶绘着彩色的玺画蓬荜生辉,艾叶青石雕刻的云龙石雕彰显着帝王霸气。微风轻佛着她鬓角的秀发,几根丝发缠着耳旁的翡冷翠,她浑然不觉,轻吟:“红墙绿瓦琉璃顶,龙凤和玺彩画屏。”
她缓步向前走着,宝月跟在身后,快到正殿的转角处,突然听着后方传来声音:“双交四菱花扇窗,不见倾城会君王。”
静娴回眸,见是七阿哥迎风而立,想起今日之事,她便缓步走近,福了福身,感激说:“今日之事多谢七阿哥相助。”
弘轩捋了下被吹散的腰带,若春风融化了冬末的霜花,温暖迷人,情不自禁的让人贪恋他眼底投来的一丝浮光,“福晋不必言谢,今日之事当真是我心中所想。”
如此两人迎风而立,谈笑自若,在宫中不免避讳,静娴不敢多言,遂以回殿中为借口,退之。
静娴见手指已不渗血,只是微微有些刺痛,便放在唇边轻吹了吹。她思量着沁雪待不熟络的吴扎库氏都如此倾囊相助,而她们相识多年,沁雪实在不像绵里藏针的人,静娴总认为是自己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