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5)(1 / 1)
草莓采摘者们又下地了。那个农民刚刚把第三辆拖车停在地边上,前面两辆已经装满了。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儿正搬着一个木箱子往前走,虽然负重让她有点儿吃力,但她的脚步依然轻盈,这让我想起了一种舞蹈。
男人中没有人回头看她,因为那样的话需要他们把脖子扭过去。那是一个漂亮的姑娘,甚至连她的工作服,一条不成形的背带裤加上一件宽松的T恤都难以掩盖她的美。她的头上包了一条头巾,用以保护头发不受太阳的伤害,有几缕从下面露了出来,闪着金色的光。
所有这些都是我在一瞥中看到的,之后我的车就已经开过去,拐进那条通往母亲房子的大街了。
磨坊孤单地躺在下午的炎热中,仿佛被一层闪耀的光芒环绕着。前不久我读到,古老的教堂或磨坊里比别的地方更容易闹鬼。这让我的感觉更强烈了,这幢建筑物肯定有段沉重的历史,这是我们还远未能打听到的,尽管我母亲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打探。
外祖母的车,一辆红色的查拉德,已经停在那儿了,可以看出停得很仓促。外祖母是一个狂热的司机,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她会逃避停车或倒车。
我把车停到了旁边,埃德加和莫莉跑过来迎接我,打着呼噜蹭我的腿。母亲的房子正等着用它的惬意清凉来款待我,俩小家伙和我一块儿走了进去。
外祖母坐在LouTian阳台上绿色太阳伞的阴凉中,这让她的脸看起来更加苍白了。尽管如此,她看起来还是很让人吃惊,她已经是七十五岁高龄了,然而大多数人会猜她只有六十岁。
她把脸颊递过来,我吻了吻她,感觉到了嘴唇下面她那rou软的皮肤。
“快坐下跟我说说你怎么样。”她说,同时仔细地审视着我的脸。
在她面前什么事儿都隐瞒不了,所以我从一开始也就没打算这么做。“还不错,事实上我的成绩不太讨喜。”
外祖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对你的成绩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的生活,这个你应该慢慢了解的。”
我放弃了跟她解释,对一个学生来说成绩就是她生活的一大部分,思考着该跟她说点儿什么。
“跟你一起住的室友都在做什么啊?”她问。
外祖母是在我们的乔迁晚会上认识的卡萝和梅勒,而且立马把她们放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卡萝被她用两块自己烤的黄油点心给收买了,而由于打工一直很累的梅勒则被勒令要多睡觉。
“疯狂的老太太”,过后梅勒说,而卡萝则问我可不可以申请做外祖母的第二个孙女儿。
“她们让我向你问好。”我说。
“卡萝还在继续伤害自己吗?”外祖母眯着眼睛问,有时候她特别像一只潜伏的鳄鱼。
“你注意到了啊?”我的确很吃惊。
外祖母扬了扬眉毛:“我虽然老,我的孩子,但是我还没老糊涂,我还知道二加二等于几,嗯?”
我点了点头:“虽然她最近又恋爱了,而且感觉真的ting幸福的,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让她离开了生活的常轨,对此她闭口不谈,至少不想和我们谈。”
“一个勇敢的女孩儿,”祖母说,“可惜的是这种人太少了。”
母亲拿着一个托盘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她把脸凑过来让我亲了一下,然后开始铺桌子。
“你的书进展如何?”我问她。
“完成了一章,从你上次走后到现在,”她满意地笑着,“如果人们怀疑整个世界都在密谋反对我的话,这样也不错。家里一直有工匠,厨房的热水器坏了,屋檐水槽需要修理,蓄水池的水泵也断气儿了,另外还有一个园艺工人砍掉了生病的槭树。”
“好的园艺工人是去拯救生病的树木的,”外祖母不赞成地说,“而不会去杀死它。”
“这棵已经救不活了。”母亲反驳说。她穿了一件朴素的黑色亚麻连衣裙,上面套了一件白兰地色的衬衣,配了条我从来没见过的链子,一个手掌大的薄如蝉翼的金属片儿,用编起来的皮绳挂着。
“歌德只能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中写作。”据外祖母说。我不用想就知道,这是外祖母为了向母亲表明自己的态度而臆想出来的。
“可怜的人。”母亲不为所动地切着草莓蛋糕。“在你问之前,”她对外祖母说,“下面的蛋糕部分不是我自己烤的,是买的,歌德有他的克里斯蒂娜为她做饭,很可惜我没有这种幸运。”
“歌德还是个诗人。”外祖母说。
“我只写侦探小说。”母亲给外祖母的盘子里盛了一块蛋糕,亲切地对她微笑着。
“写的东西我喜欢读。”我过来帮母亲的腔。
“这样的侦探小说肯定不会在毕业考试中考到,”外祖母说,“但是《浮士德》的话……”
“别再找茬儿了,妈妈。吃你的蛋糕,好好享受这美好的一天吧。”
“草莓,”外祖母端起盘子审视着那块蛋糕,“你们是在当地买的吗?”
母亲点了点头:“现在请不要说你认为种草莓的农民是现代的奴隶主,这个话题我们已经争论过几个小时了。”
外祖母停止了辩论,开始吃蛋糕。“这起谋杀案,”她喝完一杯咖啡后说,“让我很苦恼。”
母亲点了点头看着我:“我很庆幸洁蒂搬到了布鲁尔,我是非常不放心她天黑的时候在这个地区活动的。”
“警察认为凶手还在附近吗?”
母亲耸了耸肩:“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住在这儿。另外两起很有可能也是他做下的,谋杀案是在德国北部发生的。”
“其实晚上我在什么地方溜达都无所谓啦。”我试图开个玩笑。
她们俩一齐扔给我一束愤怒的目光。
“这可不是随便开玩笑的。”母亲批评我说。
“只是她之所以缺少对问题严重性的敬畏,”外祖母挖苦道,“是因为她是在一个挤满尸体的家庭中长大。”
“非常感谢。”母亲尖刻地说。
两个人都是语言大师,每个人都有自己说话的方式,从来没有谁会接不上话。她们两个的争吵是有等级的,而这个时候最好别去干扰她们。
“我想赶紧出去买点草莓,有反对的吗?”我问道,“卡萝和梅勒都很想吃,我跟她们说好了带点回去。
俩人都摇了摇头,各自暗暗地磨嘴,好继续她们的争论。
这天的天气很完美,我决定步行过去。埃德加一直跟到我上坡的地方,然后就像一尊雕像一样坐在了路中间。
磨坊跟村子之间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早先磨坊是这个地方的标志,所有的官方节日都在这儿举行。这些都被那些褪色的老照片保存了下来,当地的管理者在母亲搬进来的时候把它们送给了她。
村子像是被遗弃在了下午的宁静中,它让我意识到自己不是在这儿长大的,严格地说是不属于这儿的。那只守着老教堂的几乎快聋了的老狗睡得很沉,以至于我走过的时候它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在农家院的窗台和楼梯间伸懒腰的猫根本不认识我。
它们的主人如果在外面的话,也不会有太多别的表示,他们会不信任地打量着我,等着我向他们问好,然后向我点点头或咕哝一声算是回答我,等我走过去之后再从身后盯着我看。一位可以在RTL①看到她的小说的母亲,竟然没有受到当地的热情邀请,去融入村子的生活。
不过我也不想这样。我喜欢这个村子,我喜欢这些简单的没有装饰的院子、用石块铺的路、隐藏的美丽如画的视角和拖拉机的噪音,我已经适应了的粪坑、猪和鸡的味道。我喜欢宽阔的田野、草莓的香气、村子里的居民,甚至连同他们难以接近的态度只要他们保持距离,我可不喜欢卷进他们的鸡毛蒜皮中去。
替母亲打扫房子的阿姨经常会些讲类似这样的八卦,斗殴啦、威胁啦、电话恐吓啦之类的。“发生了一件怪事儿。”她总是以这句话开始她的故事。
“发生了一件怪事儿,前不久,我去Extra购物的时候,你猜我遇到了谁?”
母亲从来不会抱怨这种谈话,因为如果没有这些谈话,她经常说,我们就需要自己虚构。“这是生活,”她说,“想象力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么好。”
其他的村民是不会靠近磨坊的,时代变了,母亲就像生活在一个岛上。
我第一次意识到她有多么孤单。
种草莓的农民的院子里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儿,墙投下长长的影子。天气太热了,我的头发都沾到了脖子上。我按下了草莓售x处窗口边的门铃,站在那儿等着。
过了一会儿窗子开了,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把头伸了出来。
“什么事儿?”
我忽略掉她的不友好。“请给我来两公斤草莓。”我说。
她一言不发,把四个装满草莓的蓝色塑料袋放到窗台上,她的身后可以看到一条用乱七八糟的花朵图案装饰的地毯和一个老式的暗色饭橱。
“多少钱?”我问。在这个村子里住上几年后,我会忘掉怎么用完整的句子说话的。
“5欧。”
我付了钱,窗子关上了,我又重新回到了村庄街道的昏昏欲睡中。
很显然所有的草莓采摘者都在地里,成群结队的,像彩色的大鸟。
像出自某首诗的一个词,我想,草莓采摘者。
我忘了拿母亲的购物篮,只好把四袋草莓垛起来抱在xiong前,摇摇晃晃很不牢固。红色的草莓很饱满,草莓的香气像香水一样包围着我。
教堂前的老狗已经醒了,当我走过的时候,它盯着我,尾巴尖无力地敲打着地面。
“喂,你好!”我说。它好像听到了,因为它在轻声地呜呜叫。
如果不是xiong前抱着袋子的话,我可能会摸摸它,尽管它黑色的毛已经老得毫无光泽了,不然很可能不会再有人这么做了。我感觉到了它跟随着我的目光,试图压下心中升起的负罪感。
到家后我把草莓放到厨房里,重新上了LouTian阳台。这次小小的远足让我感觉很舒服,凉鞋里的脚趾暖暖的,沾满尘土,身体像吸足了阳光一样。我把头往后靠闭上了眼睛。
母亲和外祖母已经结束了她们的激烈争吵,开始和平地聊天了。树上鸟儿们在闲聊,有时会有绵羊咩咩地叫,远处可以听到拖拉机的突突声。
我和卡萝、梅勒曾经计划过,找个时间我们去伦敦住上一年,而在那之前我很高兴住在布鲁尔这个安逸的小地方,偶尔可以到这边的乡下来一趟。
对我来说,大城市的快节奏生活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是不错的,然后它便会让我变得烦躁。我经常发现似乎自己出生得太晚了,似乎实际上我完全应该属于另外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