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番外二 司徒珏明(1 / 1)
“沙场残阳红似血,白骨千里露荒野。遥望何处为战场?乱云衰草带斜阳。”从前读这诗句,并未有过多的感触,只道是诗人为显其景,稍稍夸张的描述。可是,当我真正站上城楼,望城下一片尸横遍野,在稀稀落落的战败队伍中看见担架上染血的白布时,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厮杀,有过之而无不及。
母后去了,在我六岁这一年。
母后一直待我严厉,相反父王更加亲和。在随父王出征以前,母后还严词厉色的让我默写诗句。彼时我还在与她赌气,却没想到,再见面,她已经闭着眼睛永远的倒下了。母后是被南姜士兵侮辱而死,父王气急攻心,竟然口吐鲜血,流裘其实败落,南姜趁胜追击,流裘这一战,败的很是惨烈。
皇后殡天,举国同哀。惨白的白布挂满母后的寝宫时,我手中捏着的,正式已经默写出来的诗句。我们的父王,流裘的天,在那块灵位前痛哭流涕,我知道,他的天下,已经完了。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司徒珏钦站在我身边,父王面色苍白的将手放在我们两兄弟的肩上,嘱咐道:“流裘以后,就要靠你们了……不要让父王失望,不要让你们的母后失望!”
钦是我的弟弟,可他无心朝政,是以,这流裘的天下,应当由我来撑起。而我凭的,只是一份仇恨!
我的师父是苗疆族族长,深爱着我的母后,此后,他更是无遗余力的将毕生所学交给我,行刺,暗杀,帮我铺平了许多路,然后,他给了我一个面具,从那一日起,我成了司徒珏钦。
钦留在了皇宫内主持大局,而我则与师父开始了复仇。
南姜丞相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无须我找他,他已经打听到了我,那一年,我十六岁。老贼的目的很简单,他只想做皇帝,只要我们能够联手,一旦他登基为帝,定会免掉流裘的年年进贡,归还属地。我接过丞相之女文玉琴递来的茶,这一撞买卖,算作成交。
彼时,我才得知南姜在十几年前遗失过一位东宫娘娘的皇子。南姜以双鱼珮为身份象征,只要找到持有玉佩的人,便是遗失的皇子。文章这个老家伙想要找到皇子,借以揭开当年西宫的丑事,要让天下人知道现在的皇帝并非真命天子,最终将傀儡皇子推上皇位,此间,他需要流裘军队的支援,使得他有足够的实力。
有了共同利益,计划便能顺利展开。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让我混入南姜。这一合作,便是十四年。在我人生的前十六年,我是流裘的皇子,在之后的十四年,我要成为一个南姜人。
这一年,流裘皇子司徒珏明迎娶南姜丞相之女,亦是南昭公主为妃,两国结秦晋之好。与此同时,这也是寻找南姜遗失皇子的第十四个年头。据探子回报,南姜的确有双鱼珮出现,在一场武林大会之上。是以,我早已经派出师父去南姜各个门派打探,势必找出南姜的皇子。然而,我并未寻到南姜的皇子,却因为这一命令,招来了她。
钦代替我迎亲的那一日,正是开春。皇宫内张灯结彩,身上的这身南姜袖袍已经穿了太多次,从最初的不适应到现在的妥帖,我有时也会恍惚,自己究竟是谁。
文章派了人来传信,小厮说:“公子,南姜的队伍将停留五日。将军让我转告公子,路途辛苦,公子好生休息,准备好五日后的回程。”
也就是说,五日后,我便会随着送亲队伍回到南姜,然后以文丞相游离在外的义子身份进入南姜。我笑了笑,挥手让他离开,目光却在不经意的流转中注意到身后回廊上空中荡着的一条衣袋。我有些惊讶,其一是因为居然有人能将自己的气息藏得如此好,连我都没有发现,其二,便是走近后见到的啼笑皆非的场景。
一个年轻的女子毫无形象的抱着回廊上的那根梁子,想来是想要躲到上面,身上的流裘服饰穿的很是拙劣。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来了兴致,抬腿靠坐在回廊边,道:“怎么,还不想下来?”
梁上之人犹如惊弓之鸟,坠地之速让人措手不及,我有些失笑,不动声色的收回伸出去想要接住她的手。
“你怎么知道我藏在这里?”她的神情很是可爱,我这才惊觉三十年来我竟然从未认真的看过一个女子,或者说从未有一个女子让我有念头去好好看一看。她显然是不相信我发现了她,那股眉眼间的自信和被发现后的疑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窘迫的兔子。
她站起来,随意的拍拍灰,动作很是潇洒。我笑了笑,靠了过去牵起她垂落的衣带,她又一次瞪大了眼睛抬起头将我看着。我从不知道一个女子的情感可以这样直白的表现在脸上,无论是恼怒,开心,不屑,吃惊,还是现在这样的……害羞。
“笨蛋,这都不会,来,我教你。”我顺手挑起衣带,她先是愣了愣,随后看了看自己的衣带,不知怎么的又有些开心起来。我想大概是她知道暴露自己的并不是自己的实力而是这根坏事的带子,她的心中得到了巨大的平衡。
“你是流裘人?”她问得很直接。可我与她不熟,实在没有必要有过多交集。
“你是南姜人?”她锲而不舍的问。我只能笑,也许再过不久就是了。
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沉重,沉重中带着些无奈,最后,她开口问道:“你有病吗?”
这一刻,我才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学到的南姜礼仪有什么错漏,后来我才知道,和言千秋是万万谈不得什么礼仪的,即使她是纯正的南姜口音,是个地道的南姜姑娘。我想如果我再不开口,她会猜测我是个哑巴,甚至是个聋子。所以我只能回一句:“你又是谁?”
“我是宫女!”这一声答得既响亮又迅速。于是我确定,她不是流裘人,是南姜人。这么混进皇宫,还能避过众多守卫,定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可是让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的是,我觉得她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我不知道的是,会破坏那个准备多年的计划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大奸大恶的人。
戏弄了她几句,看着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有了三十年来从未感觉到的轻松愉悦之感。
这便是第一次见到言千秋。很快,派出去的探子回禀,这几个人身份有些神秘,还未探听到,可是几日来他们都在打探一门功夫——碎心掌。闻言,我心中有了几分了然,定然是师父在南姜出了手,现在被人追查到这里。现在,只能从长计议。
之后的几天,她和另一个男子潜入了宫中,与之前一样,他们一直在找碎心掌的出处,我想这件事可能会节外生枝,所以,我让师父刻意暴露出了自己,让他们发现目标。
很快便到了婚庆的晚宴,我猜测,这个晚上他们一定会动手,也是在这时候,我终于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心中忽然有了另一个计划。于是,在类似家宴的后园中,我第一次以司徒珏钦的身份出现,带了许多年的面具,终于取下了。
南姜的江湖晚报,我早有耳闻。如果能得到他们的相助,我们的计划会简单很多。在他们的资料库中,寻人定然会简单很多,再者,有了他们,任何消息都能很快的放出风,届时南姜内乱,便轻而易举了。在他们蹲点的这几日,我一直都监视着,尽管我真的不相信,威震江湖的江湖晚报是出自她的手。
言千秋的弟弟中了毒,我料到她会回来,却没想到比我想象中要快上许多,原本的计划是让钦假意被擒,总之先留下他们,让他们帮我们。可是看着那张原本红润娇俏的脸此刻尽是苍白与慌张,我不由自主的自己出了手。
人是救下了,可她早已没有了先前见到的那番娇憨之态,取而代之的是焦急与暴躁,出手极其凶残,直击我的要害,这一刻,我相信她的确有着南姜女子不为人知的一面。她要去找钦,打算要挟他拿到解药,很久以后我才警觉,我一直用心经营的计划在遇到她之后便开始了分心,我想,既然目的只是要到解药,要挟钦与要挟我有何不同?
于是,我以流裘二皇子的身份成功的让她相信我有利用价值,并且我有解药。左右都是要她出手相助,过程,我愿意挑一个我喜欢的。
她带我出宫,凶神恶煞的让我救她的弟弟。我却在她严词厉色的威胁中羡慕起她身中剧毒的弟弟。顺其自然的,解了那个叫言华的小子的毒,她就得跟我走了,她愿不愿意,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言千秋是个太重感情的人,唯一能触动她的,便是动之以情,我只是编了一个故事,半真半假的,连自己都没有半分触动,她却已经毫不怀疑的相信,我不知道为何提到父母之时她的反应会那么激烈,可这的确是一个能够控制她的情感弱点。
没有过多的讨价还价,也没有多余的长吁短叹,她就这样答应了。钦和文玉琴知道此事后,亦配合着我演戏。
她是个看起来没心没肺却心肠极热的人,文玉琴带来的妹妹素素在皇宫中受尽了委屈,她却鲜少过问,可言千秋不问原因不计回报,挥挥手便放倒了老嬷嬷,救下了素素。彼时,我在假山后将这一切看了个真真切切,包括看着老嬷嬷时狡黠的眼神,灵敏的动作,得手后的洋洋得意,最后看着她一脸无奈恨铁不成钢的提起素素朝寝宫走去,那一霎那,我忽然觉得这住了许多年的皇宫好像一直少了什么——大概是她给人的那种温暖和可以信任依赖的安全感。那老嬷嬷最终没有讨到什么好处,钦的妃子也并未成功的为那老嬷嬷报仇,可是文玉琴却泪眼婆娑的站在了我面前。
“明,你是不是对她动了心?”
“你在说什么?”我冷冷的看着她,我知道这桩荒唐的婚姻是她要求的,文章也只是顺水推舟,可就是这么多年,我并未对她动过心,她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个我,我给不了,也绝不会给。
“你从未用那种眼神看过我!”从来就听过当局者迷,我可以自己忽略自己的感觉,却不能在别人眼里掩藏好自己的眼神,她这一句话,让我有些惊讶。
“文玉琴,这只是计划,我们需要她。”
她没有再说什么,可是来我这边的次数却变得多了起来,似乎是在提醒,这只是一场戏,她才是我的妻,即使我不在乎她,也绝不能忘记我们共同的利益。
言千秋开始动用自己的人才库帮我找人,最常见到的,便是她不雅的蹲在后宫的一口井上看着宫墙之外,或者是在花园的凉亭中翻看着卷宗,拿着笔不耐烦的乱画,最后一脸黑墨。我知道她吃的很多,嘴巴还很挑,厨子有些为难的搓着手表示很多菜是南姜菜,他不会做,于是我便端着一盘烤猪递给了她。她顿时两眼放光,扔下那些闹心的卷宗大啃起来,我笑了笑,在一只石凳上坐下,烤猪的香味由远及近,我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已经被塞了一大块肉,我有些嫌弃的看着她油腻腻的双手,她却豪迈的朝我挥挥手:“吃啊吃啊,我言千秋向来是有福同享的!别跟我客气!”
我倒不怎么在乎这些,沙场之上,刀光剑影的日子,是不需要讲究的吃相的。可是我眼睁睁看着她吃完一头烤乳猪,就着衣摆擦擦手,然后继续翻看卷宗。我有些沉不住气了。清清喉咙:“让宫女端水来给你洗洗吧。”即使是沙场之上,我也是讲卫生的。
她伸了一只手指边掏耳屎便分心与我对话:“啊?什么?洗?不用了,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我想到自己刚才吃的烤乳猪,顿时觉得有些恶心,当即冷了脸提着她的衣领进了寝宫,挥手招来宫女:“把她给我扒了,洗干净。”
“你想干什么!”她几乎是瞪圆了眼睛,双手捂胸。我笑了笑,将她丢给宫女:“你放心,你脱光了我都没兴趣。”
我并没有太多闲暇时间,像这般与她闲闹的时间屈指可数。少了时间去以监工为名守着她,心中莫名有些遗憾。可是这样的遗憾很快就被填补了,在书房翻阅兵书和看军营送来的军情时,开始有个人或是躲在梁子上,或是蹲在屋顶上,虽然一言不发,那份陪伴却足以见晓。师父说过,练功之人屏息练气,讲究的是心神合一的专注,犹记得当初在池畔边上,我并未察觉到躲在回廊上的她,可如今,她却轻易的被我察觉,千秋,你可是分了心?我为自己这份莫名的猜测感到有些暖心,可是这份暖意还为持续多久,钦和文玉琴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暗示我,不可泥足深陷。
与此同时,她追查很久依然未果。我却觉得有些欣然。至少,她还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忽然想要和她一起离开这里,可是终究只是个妄想。
直到流裘一年一度的点灯节,我想,哪怕是片刻,我也想要尝试一番。
我没有想到,文玉琴出手了,毫无掩饰的旨在取她性命。她不笨,若是仔细想一想便能瞧出其中端倪。我这才惊觉,这份荒唐的安逸和温暖,该结束了。
也是在这时,连天都告诉我,该结束了。我们一直苦苦寻找的人,竟然是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叶祝,可她却不知道。
下面的一切自然顺理成章,我原本想骗住叶祝,只取玉佩,让她离开。可是这一切的计划都在文玉琴知道以后被搅了个天翻地覆。
最后,她面色痛苦的站在我面前,身上有明显的伤痕,我知道,我和她,再也不会有任何可能,我有我的国,她有她的家,还有她在意的人……我忽然十分痛恨那个男人,痛恨他被她在意着,她真的爱我吗?那些日日夜夜,是我的错觉?
文玉琴将一切都告诉了她,无论是该说的还是不该说的。我忽然了然了,也罢,索性决绝一些,再见,也不必留情面,有钦和文玉琴在,我想不出任何不伤害她的方法护她离开,最终我只能走一步险棋——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真的太聪明,将一切真相,包括我们的计划都弄得清清楚楚,在钦和文玉琴的眼中,她也只能是死路一条。师父那里有一种蛊,叫做噬情毒蛊,这种毒蛊的蛊虫生命力极强,一旦中蛊,不得动情,否则便会痛苦万分,可就是这样一种毒蛊,同时也是续命的良药,毒蛊虫的生命力往往能助中蛊之人吊着最后一口气,等到那些来救她的人将她带走。
战场上浴血奋战,我从未有过半分惧色,朝堂中暗潮涌动勾心斗角我也从未退缩,可这一刻,我才真真切切的发现,第一次面对自己的感情,我竟然没有勇气去承认。
刺在她心上的那一刀,是我为我们之间的了结。她抓着我的衣裳艰难的张嘴时,我忽然有些紧张她要说什么,我知道,无论是怨恨咒骂还是宽恕原谅,都会使我这一生所惧怕的梦魇,最后,我终于听清她说的话。
她说:“不要去南姜……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