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生者的悲哀(1 / 1)
晓蕾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水杯,赵辰斜靠在旁边,偏头看她。
开了夜灯,柔和的光里,人也顿了棱角,落入纠缠思绪里,越觉空寂难捱。
“没想到,有一天,你还能学会做饭。”她幽幽地开口。“过去你可是连杯水也要阿姨帮你倒的人。如果赵妈妈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心疼。”
“你去看过她了?”
“嗯。”
“什么时候?”
“出国之前,我回家的时候。她身体还是老样子。”低头默想那日赵妈妈把赵辰的地址给了她,虽未多说,但一定是希望她去看看他的吧。毕竟远在异国,做妈妈的哪里会放心呢?那空旷的门厅里 ,一个半老的美人,倚门而立,眉宇间因病痛愁苦落下微微的印痕,温柔淡然的神情里又有多少不足为人道的爱恨与挣扎。
轻叹了一声,还是不免多嘴,“有时间就多打几个电话回家吧。她一个人很孤单。”
显然这不是一个深夜倾谈的好话题,她憋闷地不想再提,他也不愿接话。
良久,赵辰斟酌着说:“你的交换期是一年吧。有没有想过继续在这里继续研究生课程?以你的成绩,申请应该不成问题。”
“不,”她断然拒绝。“我不会读研究生,只想早点儿毕业独立生活。”
赵辰暗含怒意地哼了一声。在她面前,他从不刻意隐瞒情绪,经常被她气得暴跳如雷,又无计可施。
“你家里又不缺钱,你那么着急上班干嘛?我爸给你爸爸的工资还不够你交学费吗?”
一串的质问,挑起她敏感的神经。要多久才能挣脱这难堪的境地?心火忽地燃起。
她冷笑一声,声音微紧,“你还真是千年不变,我还当你转了性了,原来都是我的痴想。以你的想法,你爸的公司就一定是你的?你确定你爸不会哪天头脑发昏,给你领回一个弟弟妹妹的?离开你爸爸你还能是什么?”眼见赵辰的脸色沉得骇人,才发觉话讲得太刺人了,本是人家的家事,她多什么嘴呢?他自糊涂他的,她着急什么呢?
缓了口气接着说:“我已经成年了。我爸是我爸,我是我。我没理由要求家里必须为我做什么,反之也是一样。毕业后,我会找个工作,赚自己的钱,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没人能左右我的决定,家人也不行。”
讲完,她挑衅地看着赵辰,他并没像意料中的怒不可遏,只是眼睛灼灼地看了她良久,目光纠结,像要把她看穿,又挫败地放弃。
“在你眼里,我一直是没出息没骨气的富二代吗?我努力了这么久,不论是学习还是生活,可你从不在意。还要我怎样,你才能看我一眼?不要跟我说什么独立生活那一套。你从来骗不了我,我也是一样。你只是一心想着逃开,宁愿家都不要了。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还要多久,你才能忘记?今天你就给我个痛快,别让我提心吊胆地瞎猜了。难道一辈子的时间才可以?我就那么不可饶恕吗?”
赵辰忍着眼中的涩痛,痛惜地看着面前的小人。素淡的小脸,依稀的泪光,仿佛这一眼就是经年。
还只是小女孩的她,安安静静地窝在沙发里,闪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没有畏惧也不是好奇,是放肆的观察。妈妈说那是叶叔叔的女儿,叶晓蕾,和他同年。
后来才知道他和她是同校的,她就在隔壁班。
有意无意地会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没想到竟看到她站在教室门口,罚站。浅淡的表情,低垂的眼帘,瘦削的双肩,不在意老师的暴跳如雷,更看不到同学异样的眼光。轻描淡写地向同学打听,竟发现她的成绩优异,只是脾气怪异。莫名其妙地迟到,偶尔没有理由地旷课。从来只有一个回答:上厕所。烂得不能再烂的理由她一用再用,连编个新一点儿的都不屑。如果是个调皮捣蛋惯了的男生,倒没人好奇,偏偏是个成绩排名第一的小女生,真叫人匪夷所思。估计老师也是看在她成绩第一,态度乖顺的份儿上,对她的恶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次一次地见她独自站在教室门口,旁若无人,低头不语。心里的好奇一天一天地长大。
终于忍不住,逃了一次体育课,远远跟在她的身后。看她走近学校后面角落的院墙,四处打量,而后手脚并用地翻墙而过,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墙后。瞪圆了眼睛,半天才接受了现实。她!她!竟敢翻墙离开学校!这可是学校明令禁止的,是要通报处分的。越是忍不住好奇,跟上去。一面翻墙,一面暗骂:“臭丫头,我要是被处分了,一定不会饶了你!”
幸好她没有走远,长长的河堤上,漫步而行。秋风瑟瑟,芦苇长长,浅淡的衣服,长发飘飘,如果再配上傍晚的火烧云,倒是一副让人心旷神怡,赏心悦目的美景。可惜时机不对,当时他更想做的是指着她的鼻子,质问她为什么好好地不上课,到河边来发神经。于是当她转身看见他时,他一冲动就冲上去这么问了。
她似乎也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眼光闪闪,但马上就平静下来。听完他的质问,只是眉毛皱一皱,一缕发丝飘过脸颊,十分写意。
“你是老师新任命的密探吗?管我干什么?”一副不愿和他纠缠的样子,边说边往回走。
他气极,小丫头,竟敢不理他,大步追上去吵个没完。
“叶晓蕾,你一个女孩子跑到河边了干什么。碰到坏人怎么办?”
“你是女生,还学人家翻墙,难看死了。要是被看见会被学校处分的,知不知道?”
“我翻了半年了也没人发现,只要你不说,没人知道。”她终于凉凉地回了一句。
“反正你不准再翻墙了,听见没有?”
沉默片刻。
“要你管我,我就不,你能怎么样?”轻飘飘的口气,却堵得他抓狂。是呀,他能怎么样?告老师?那会被同学树为全民公敌的。
咬牙切齿了半天,想起来了,阴阴地开口,“你放心我才没笨到告老师呢。可是你再翻墙出来,我马上拍照留念发给你爸爸。不怕你就试试!”
他知道她爸爸在他爸爸的公司当会计,不信治不了她。
果然她瞪眼,他得意。
后来他真的拍了照片,可惜从没用到过。
她仍是经常旷课翻墙去河边闲晃,但频次似乎少了些。而他觉得自己被她带坏了,因为,他在确定自己对那个产前焦虑的英语老师终于忍无可忍后,平生第一次翘课了。当两个人在河堤上碰面时,场面竟然分外和谐。
她含笑地问:“你逃了什么课?”
他硬撑着镇定地回道:“英语。你呢?”
她深表同情,“数学。”
“为什么?”
“那老太太老糊涂了。如果我们班上的同学都像你就好了。那样老太太就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你还翘过什么课?”
“都有,无聊了就出来逛逛。”
“你当是看电影呢?爱看不看,出入自由。学校是你家开的?”
她扭头看他,也不争辩,眉眼弯弯,狡黠地抿嘴一笑,嘿嘿!
后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要大声对那些被她的温顺表象蒙蔽的人们怒吼:“笨蛋!你们都被她骗了!叶晓蕾就是只彻头彻尾的小狐狸!”
要升初中了,他磨蹭了很久,拐弯抹角地求妈妈把他和她调到一个班级。其实,在学校他也不大理她,搜罗了一群半大的男孩子,他俨然是老大的派头,很是得意。可就是希望能随时看着她,最好随传随到。他只当那是他单调生活的调剂。看着她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是他上学的一大乐趣。只是这丫头还是老样子,淡淡的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偶尔翘课,经常走神,心情好了顺着他几句,不好了干脆不理。
从小家境优越,人又生得好,他早就习惯了被人众星捧月地围着,捧着。除了他那个严厉的爸爸,叶晓蕾是唯一他渴望接近而又总在若即若离间不得其入的人了。虽然他自信他是最了解她真实一面的人了。这个在众人眼里笑意甜甜,温柔恬静的好学生,乖孩子,内里却是一个厌学,翘课,阳奉阴违,牙尖嘴利的坏丫头。不过,他很喜欢,就像在一款普通的飞机模型里发现一个附赠的最新游戏芯片一样,先是惊讶而后窃喜。
直到一个男生的出现,终结了他的自得其乐的臆想。他的名字叫周林宇。
夏日夕阳里,她的目光被那个清俊的男孩吸引着,看他白浪翻波,鱼龙潜底。她不再是那个浅淡的冷人儿,眉宇间多了一分莞尔笑意。
莫名的烦躁,郁闷难耐。憋着一口气,给她脸色看,她只当空气。整整一年,她和那人纠缠不清,而他整整气了一年,也郁闷了一年,终于琢磨出来两个结论,第一他喜欢她,第二他嫉妒!
生活不可逆转,无可抗拒地推动一班演员上演一出没有脚本的情景剧。
还是迷人的夏日午后,夕阳余晖里金色的池塘。
他率领一群同伴向周林宇挑战水性。前两个项目他俩一胜一负。第三个项目是比试水下憋气。
他游了两场体力耗去大半,心里惴惴的,恐怕下一场再输。看那小子弯着精瘦的小身板也在喘粗气,顺着他的视线,却看见晓蕾焦急心痛的目光。心里的火腾地窜上脑门,臭丫头,竟敢当着他的面和周林宇眉来眼去,今天不打败他,就誓不为人!
背水一战的力量果然强大,当他以为憋得够久了,肺都忍得生疼时,终于把头探出水面。同伴们一脸的失望,一片叹息声。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回头看周林宇还没出来呢。这回面子可丢大了,整个儿一自不量力,没本事还向人家挑战,自取其辱,以后再怎么混呢?
话说回来,小子是不是太能憋了,都几分钟了,还没出来。岸上的孩子们也开始嘁嘁喳喳的,从小声嘀咕,到大声不安地吵吵。不知谁第一个跳下水,接着扑通!扑通!水花四溅。
再见他,是一张平静而冰冷的脸,长手长脚,别扭地躺在地上……
那一年开学,校长的开学致辞多了两行,先讲反面典型,然后提醒学生注意假期安全,不要在野外游泳。没有温度的语言,却能杀人于无形。
脸上微痒,抬手抹一把,尽是泪水。还要有多久,才能忘记?她从未想过。也许这对于她从不是个问题。要如何才能在纠缠的记忆里彻底地剥离关于他的一切?他就站在那里,在她14岁的记忆里,一直望着她一步步离他远去。她一年一年地老去,而他,永远停留在青涩的年纪。好像探出手指就能触及的距离,无法跨越的是生死的结界。
“不是你,不是你。”她忍痛地低语,身体抖缩成一团,如垂死的小兽。
一直不敢面对的,终究被他戳穿。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被撕裂,猩红的鲜血奔涌而出,痛彻骨髓。心里却又有一丝快慰,终于不必独自忍受,要痛就索性畅快淋漓,哪怕伤口从此再无法愈合,终生带着恶意的创口。
“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明明知道他已经力气耗尽,却坚持着不肯认输。那么一个从容沉稳的人,从未见他和人争执,却忘了他也不过是15岁的少年,也有执拗的时候,也会无所顾忌。都是我的错,是我胆怯地不敢开口喊停,不敢公开我们的秘密,眼睁睁地看他在我面前消失,却不肯做一点儿努力,直到彻底失去。像我这样的人,胆小,懦弱,自私虚伪,活该被抛弃背叛,活在悔恨的地狱里。这样的我,你认识吗?连我自己都不愿面对,你还要争取什么?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你值得更好的人,那不会是我。不要在为我做任何事,也不要见我,好不好?”单薄的小人再也无力承受沉积多年的悲伤和悔恨,扑倒在沙发上泣不成声。
静夜里,那压抑的哭声时急时缓,时高时低,如一把钝刀丝丝拉拉地在他的心上试炼。慢慢地走近崩溃痛哭的人,想开口,却无从说起,探手去抚,却悬在背上,迟迟无法落下。心早已被痛惜淹没,想安慰,却无处着力。自以为对她已经足够了解,一直责怪她不肯原谅。从未料到,她将自己困在自责的牢笼,捆绑的是比他那根更锋利的荆棘。
是不是应该庆幸?终于有人和他受着一样的煎熬。心里为什么又凭添一道伤口?都是为她。今晚的形势完全出乎他的计划,本已经再次接近,谁料到凭空又砸下来一道屏障。他慌了阵脚,只能暂时撤退。压抑的哭声,微颤的双肩,他闭上双眼,又慢慢睁开,艰难地起身离开。
幽暗的走廊里,他步履沉重,和书房门前的人擦身而过,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