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一会儿,把"六圪旦"等来了——原来是昨晚那个胖子,干事和大拿们叫他"六圪旦",板油们尊称他为"六哥"。"六哥六哥!发个饭盆!我们号加了一个。"南方人陪着笑。"南蛮子,急你妈了个逼!老子记得,"六圪旦拉开栓,开门,递给南方人一个脏兮兮的铝盆,"去吧,溜达溜达,去洗洗。"六圪旦笑道。南方人受宠若惊,答应一声接过盆,小跑着去水龙头下冲洗。
六圪旦走到头铺的铺边坐下,头铺很客气地往后让了让。六圪旦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不到三厘米长的烟头递给头铺,"老杨,给你发了个大学生啊。"头铺微笑着把烟头装进口袋:"顶个屁用?悔过自新,一样的规矩!"
六圪旦笑了:"透你妈,他说不定明天就去了尚马街。老朱交待了,看好,不能出事!"说着,扭头招呼我过去。我怯生生站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六圪旦问话了:"学生,多大了?""周岁十七。""死不了!"六圪旦果断地下了判决,"哪个学校的?""经济干部管理学院。""哦。"正问着,六圪旦一扭头,发现洗饭盆的南方人假公济私,正和其他号子的犯人在谈笑风生,顿时满脸乌云。"滚回来!"从大学生到阶下囚(4)随着一声怒吼,南蛮子屁颠屁颠跑了回来,"六哥,看洗得多干净。""啪"!一个大嘴巴抽在南蛮子脸上,"洗你娘的逼!让你溜达溜达,你就蹬鼻子上脸?"南蛮子挨了打还得赔笑脸,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不让我自己去洗饭盆——溜达原来是一种赏赐。"一会就用这个盆吃饭吧。"六圪旦锁上门走了。我从南蛮子手中接过破旧的铝盆,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开早饭了,号子里的人纷纷行动起来。大通铺下面是一溜六个炕洞,有的放香皂盒、漱口杯、毛巾,有的放鞋袜之类的杂物,还有一个放着一摞铝盆。犯人们各自找到了自己的铝盆,鱼贯而出。派饭男人(看守所职工)留着摇滚歌星猫王般的长发,显得鹤立鸡群。他握着一个塑料瓢,很颐指气使地叉腰站着。脚下是两只冒着热气的白铁皮桶,桶里是玉米面糊糊。长发男一见同样毛发旺盛且戴着眼镜的我,很诧异,问六圪旦:"这是个因甚进来的?"
六圪旦汇报了一番,他"嗬嗬"笑了:"大学生?大学生也经常犯法?""经常"这个词让我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其他院里也关着几个大学生,有盗窃的,有抢劫的。"快点!"长发男催促着众人向前。所谓早饭,就是一人一瓢玉米面糊糊,比水略稠。这是我入监后的第一顿饭,从此,玉米面糊糊伴我度过了三年零三个月,它使我深切体会到了每颗粮食的珍贵。牢房里的"钻木取火"(1)牢房里的"钻木取火"早晨的阳光透过窗上的铁栏杆钻进号子,阴暗的监舍有了一丝生机。几个犯人却无精打采地坐在炕上,不知想些什么。这就是书上电视里说的监狱吗?这些人会把我怎么样?爸妈知道了吗?还有她,她知道了会怎么看我?正在胡思乱想时,头铺发话了:"搓个火!"搓火?这可是个新名词,我知道燧人氏钻木取火,也知道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来火种,但搓火,是干什么?说话间,一个犯人麻利地蹿下炕,从一个炕洞中取出个纸叠的小盒子,里面有些烟灰,放好。又从打成被垛中的褥子里拽出一点棉花,撕扯成薄薄的一片,倒少许烟灰在上面。之后,把这一小片棉花细细地捻成小棒槌,把里面的烟灰搓实了。他拿起一只鞋子,双手用鞋底按住小棒槌,用力迅速地前后搓动。搓不了几下,两只手突然往外一推,再松开手,取出小棒槌,抖一抖,吹一吹,小棒槌中间就冒出一股黑烟,点着了!我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磨擦生热的物理原理被他们如此熟练地掌握了,了不起!烟灰此时的作用应该相当于催化剂吧,真不错。就在搓火的同时,头铺把早上六圪旦给他的那个烟头取出来,又从自己的褥子下找出一张报纸,撕下一块二三公分宽,六七公分长的纸片,把烟丝从烟头中仔细揉到纸片上,几下子就搓成了一根一头细一头粗的"卷烟",做工之精致,技术之熟练,令人咋舌。烟卷好了,火也搓着了,头铺盘腿坐在自己铺上,烟灰盒自然有人放在膝前,以攒住烟灰供下次搓火时用。头铺眯着眼抽开了那支"卷烟",其他人都极度渴望地盯着那缭绕的烟雾。其实,进来的犯人中不抽烟不喝酒的基本没有,而看守所里又不准抽烟,这些瘾君子一个个"旱"得很是难受。细细的一根"卷烟"(号子里称为"一炮"),很快就被头铺抽了一半,他意犹未尽地呷呷嘴,把剩下的烟头递给身边的人,后者赶忙使劲抽两口再递给下一个,直到剩下不到一厘米长,手指都烫得捏不住了,还有忝陪末座的人忙不迭从笤帚上拽下一根细杆,一折为二,夹着小烟头猛抽——号子里管这个叫"人参、燕窝、烟屁股",又叫"烟头烫手,狠抽几口"。
一炮烟抽完了,头铺开始下地散步。所有的人都上炕给头铺腾地方,头铺缓缓从东墙踱到西墙,七步,又缓缓转过身,从西墙踱到东墙,每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仿佛不是在号子里,而是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散步。然而,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在光头、铁门、铁窗、马桶、大通铺组成的环境里,他的每一步都增加了我的恐惧。虽然阳光很温暖,但我的心头却有止不住的寒意。铁栏杆的光影在炕上缓缓地东移了一尺许,终于,盼望已久的午饭来了。午饭是一个馒头、一瓢菜汤。馒头估计有三两,面粉白中带灰,质量尚可,菜汤则呈黑褐色,仅表面浮着些许油星,固体包括三四块强悍茁壮的土豆、五六片年迈苍老的白菜叶。白菜是绝对没人去费心洗过的,土豆倒是洗了,不过这里的"洗",讲究兵贵神速,只是将一大堆土豆扔进水池,拧开水龙头象征性冲一下。而洗了之后是绝对没人费心去削皮的,做饭的只是给每个土豆腰斩一至两刀,因此新鲜的泥巴与洁白的土豆横截面相得益彰。菜汤就是上述什物混合自来水,加些黑酱和盐煮一煮,煮开后倒上几滴生油,使菜汤表面能荡漾起美丽的油星。不过令人扼腕的是,这些油星一般只会沾到饭盆壁或汤桶壁上,很难莅临我们的口腔。这点东西从质到量恐怕连喂猫都不适合,但人人趋之若骛,而那打菜汤的长发男貌似在其他地方受了气,不耐烦催促"快鸡巴点",发馒头的六圪旦也不住应声:"快点跟上!等逑了等!"牢房里的"钻木取火"(2)回了号子,我们两三个板油是不够资格上炕吃饭的,只能蹲着把饭盆放在地上,左手拿馒头右手用小勺舀菜汤。在炕上吃饭的几个吃得很仔细,他们把盆里的土豆捞出来,剥了皮才吃。我看了看土豆皮上的泥和黑斑,也想剥了皮,但转念一想,就这两块土豆,剥了皮就少了量,再说不是有句西方谚语叫"不要让土豆脱掉它的夹克"吗?土豆皮也能吃啊,一旁的平遥大汉就吃得津津有味嘛。于是,我一闭眼一咬牙,捞起一块土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很快,土豆和馒头吃光了,菜汤也只剩下盆底的一点,明显掺杂了泥沙,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往旁边一瞅,平遥大汉一仰脖,把最后一口带着泥沙的菜汤也咽了下去,还眼巴巴盯着炕上几人剥下来的土豆皮。这时头铺发话了:"平遥,不够就把这些皮也吃了吧!"大汉谄笑着上前,双手撮起一捧土豆皮,退回来,蹲下,脸埋入双手间大嚼开来。铝盆被摞到了一起,炕席上也擦干净了,南蛮子又开始趴在铁门上的圆孔(即"号眼")上向外"瞄",等着开门洗饭盆。我是不够资格洗饭盆的,从明天起,我就要洗马桶、擦地了,而洗饭盆这种活属于地位高一些的,也就是说轮到平遥大汉了,而南蛮子又往上升了一级,干些收拾被褥、打被垛之类的。逃过了"服水土"
六圪旦突然开门进来指了指我:"出来取东西!"我走出铁门,看见昨天送我进来的两个警察抱着一大推衣物向我走来,最显眼的就是学校宿舍里我那条套着淡红色被罩的被子。我刚接过衣物,六圪旦就拿着一把剪刀走了过来。"来,检查!"他把我怀里的衣物翻了一通,先拿出一件夹克,把前襟和袖口的几颗铁扣子剪了下来,当然,他没有裁缝那么专业,所以剪扣子时把扣子周围的一圈布也剪了,好端端的夹克上便有了八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很是难看。他又拿起一件运动衣,"嚓"地把拉链头剪掉,从此,这件运动衣我只能敞着穿。检查完了,六圪旦带我回号子,但这回他把我换了一间号子,从五号转到了三号。
三号的铁门打开了,虽然已是下午,但屋里仍比较暗,陌生的几个光头,几双闪烁着野兽凶光的眼睛,让我的心再次哆嗦。"把东西放下,出来剃头!"六圪旦喝道。我把怀中的东西放到炕上,随着六圪旦走到南墙根。他喝令我蹲下,如被斩首般伸长脖子。他则一手摁住我的肩膀,一手持手推子,耕地般连推带拽理了一遍。回到号子,天色黑了下来。暖气片旁蹲着一个后生,看我的眼神如鹰隼猎兔。炕上还有几个人,在耳语着什么,不时兴奋地怪笑几声。
六圪旦片刻后进来了,对蹲着的后生说:"王勇,晚上值班,不要服鸡巴什么水土,小心出事!"那个后生嘻笑着:"六哥,哪有什么水土?给个炮呀!"
六圪旦嬉笑着扔给他一个烟头,表情像马戏团训兽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