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番外一·誓犹在,心不改(1 / 1)
事情的起因是中秋节后,宫里操办了皇子的百日宴,又操办了拜月宴,正是人仰马翻懒得动弹的时候,李圣平又丢了个炸死一片鱼的旨意。
他将择日立暮守一为皇后——这个大家倒有所准备。李圣平在赐死暮守一的当日反悔追回旨意,还在大将军府住了一百日早就不是新闻了。如今比较惴惴不安的怕是合伙诬陷暮守一的文、王等家族。
李圣平现在是腾不出手,腾得出手来第一个就得整死文家,即使文家出了个有从龙之功的贤妃女儿。
新皇后很得宠,手里有军权,膝下有儿子,宫里的三妃七嫔和十几位低阶美人都认命了。低级的美人还有些高兴,皇后是男人,总不好意思和她们这些小女子过不去吧?日子没准比现在还好过些。
哪知随着立后的旨意一起下达的还有遣散后宫的命令,着令宫眷各自遣返回家,宫中连宫女都不留下,除了宣政殿和紫宸殿等帝王起居必须用到的宫殿,其他宫殿将被封宫。包括皇后所居住的椒房殿、太子所居住的东宫等等,尽数封闭。皇后册立之后将与李圣平同起同卧,居于紫宸殿,自然也就用不着椒房殿了。
李圣平算是个大肚人,给所有宫妃一大笔嫁妆,日常居住的宫殿内的物品,除了有品级限制的物件,也都听凭带走。
这下那些宫中贵人坐得住才有鬼了。
旨意刚下,下午就有贤妃、德妃、淑妃带着七嫔等人来哭,娇滴滴的美人儿,哭得一把眼泪一把辛酸的,换谁不心软?
李圣平偏不。
面对着苦苦求情只差没上前抱大腿的“爱妃”,李圣平只求她们赶紧消失,不要给他和暮守一已经多灾多难的感情之路再添烦扰。
“即使皇后容得下你们,朕也不容不下!”李圣平别有所指,果然阴了暮守一一把的文箬衣脸马上就白了,“皇后是男子,朕岂能容许尔等近皇后之身?趁早走,大家脸上都好看,别等到封宫之日,那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李圣平是很期待她们都留下的,封宫之后可以把人都贬到掖庭服苦役,想走?拿十万钱来赎啊!最近一段时间没削人,他有点不习惯。而且她们要是识趣走了,他得陪一大笔嫁妆呢……现在可不是第二世,他的钱袋子没那么充盈。
李圣平正是心烦的时候,暮守一回来了。
他之前在书房与长定在商议将学宫的事情,心里正烦躁,这时候李圣平的权威远没有之前那样鼎盛巅峰,国库也力有不逮,许多事只能徐徐图之。
回到政事厅他本来打算休息一下的,一进门就瞅见一地的莺莺燕燕。
李圣平顿时脸青了。
暮守一脚下略停,却没回避,还是走到他身边坐下。
李圣平一脸讨好:“你来啦……啊……这边我马上处理好,你别放在心上啊。”
“主上说笑了,既然主上以臣为后,臣焉能不尽职责?后宫之事,请交给臣来处理。”
李圣平哽了一下。
这人真的是他认识的暮守一吗?
暮守一朝他一笑,将视线转向贤妃等人。
“某虽不才,三生有幸,蒙主上看中,着立中宫。既忝为中宫,自当为主上分忧。诸位贵人,皆宫中旧人,理当清楚,主上有命,听从安置便是,何以冲撞前朝,失礼于议政之所?”
李圣平附和道:“就是就是,竟然大摇大摆地闯到政事厅来了!幸而今日已经结束议政,否则真该叫尔等亲族瞧瞧你们无礼无仪的样子!”
暮守一笑笑,继续道:“主上既然下旨,命诸人出宫另嫁,诸位从命便是,无需他言。我亦不会为诸位求情。我为男子,与诸位共处六宫,恐有伤诸位清誉。”
“也免得有损皇后的声誉。”李圣平补充了一句,越发觉得不对劲,暮守一岂会承认自己身居六宫?可暮守一的表情十分认真,李圣平直觉他不是说笑。
暮守一侧脸看看他,面无表情,明显是在嫌他添乱。
李圣平咳嗽一声,道:“我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去书房了,你解决了他们到书房来见我。有解决不了的,随你处置,朕绝不过问。”
李圣平说完真的抬腿就走了,只是临走前示意春峰看着别让暮守一吃亏。
老是打岔的人走了,暮守一才静下心来应付贤妃等人。
他并不是在恐吓她们,李圣平现在陪嫁妆,肯定只是第一步,若是她们不听,后面绝对还有大招等着。
然而贤妃的反应让他知道,这件事绝对不会按他想的那样,顺顺利利地平息掉。
李圣平一走,贤妃抬头就翻脸,眼中泪光点点犹在,神态却已见狞色。
“世上竟有男子,忘廉耻八端至斯!具八尺之躯,效贤、通之流,为人臣工,竟侍寝榻,不以寸功微劳进身,辄以婉转媚上邀宠,不以为辱,竟以为荣哉!”
德妃仇氏直扯她的袖子,文箬衣犹不肯休,愈说愈激愤,竟站起来抄起案上的砚台往暮守一头上砸去。暮守一手一抬,一支毛笔飞出将石砚击落。
文箬衣的双手被震的发麻,身形顿时停住了。
她似乎到此时才正视,她面对的是一个能一指头戳死她的男人。
“我与主上之间的事,无需他人置喙,他人也并无资格置喙。主人既然选择我,那么别人说的话,心里的想法,都无所谓。你说的都对,我无意否认。但这改变不了什么。能在宫里生存下去,说明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最好。”
“我知道,我们都懂,可谁能认命!做男宠不是很可耻吗?古来贤良,避之不及,何以你如此安然,如此自得,你心中难道没有羞耻吗!”
“众所周知,我是奴隶出身,至今卖身契仍由主上攥着。俗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么主要奴嫁,奴岂能不嫁?主上怎么决定,我就怎么听,你们怎么想,请随意。不过,私心奉劝一句,能走,就走。这件事说到底,是我对不起各位,趁现在,主上还有补偿的意愿,拿上嫁妆回家去吧。若辜负陛下一番好心安排,后果未可知也。”
暮守一毕竟是个男子,还是个容貌端正,体格修长的英武男子,若非和李圣平的那一腿,不知得有多少父母登门为女儿提亲。他放软了态度,温和地劝说,三妃七嫔多多少少还是听得进去,到了晚上,从贤妃开始,妃嫔们便陆陆续续地拿了嫁妆钱,召集了自己的侍女将宫室内的珍贵物品都规整好,准备请马车送出宫去。
决定不走的只有少数几个人,这让李圣平十分不满。原本他计算着至少也得有十七八个人留下,免了十七八份嫁妆,还能留下许多宫中珍宝,结果她们走得七七八八,能带走的几乎都带走了,连御珍苑里漂亮的飞禽走兽都没留下,差点没把未央宫搬空了。
李圣平和暮守一抱怨了两句,暮守一道:“反正我都住到你宫里了,别处也用不着了,少了什么多了什么有啥要紧?不能吃不能穿,收着还占地方。”
李圣平还在哼哼唧唧:“拿两个出去卖给富豪人家,不就能换钱换粮草换马匹了?”
“她们陪你这一场,拿些东西难道不值当?”
“哎哎哎,你还为她们说话,难道你一点不吃醋啊?哈,你到底当我是你主人,还是你夫君?你说清楚,不然朕和你没完啊!”
“……夜好像有点深了要不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呢。”暮守一说完,当真一翻身就睡了。
李圣平强硬地把人抱回怀里,闭着眼却了无睡意。
于情于理,暮守一的反应都不太正常,显然有隐情。
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呢?
以他对暮守一的了解,他第一世哑忍苦耐,第二世懵懂不解风情,不管怎么看,都说不出“主要奴嫁,奴岂能不嫁”这样儿女情态的话,纵然心里这样想,他嘴上也说不出来。
李圣平觉得不对,就一定会彻查。他没有选择直接问暮守一,倒不是想瞒着他,实在是从暮守一嘴里,几乎问不出什么来,而且他也不想惊动暮守一。
暮守一搬到宫里之前,处理了一些旧物,李圣平知道,没过问。
谁没点旧衣物旧文牒?
现在想来,却不失为一个突破口。那是些什么东西,能让暮守一急着处理掉而不是带进宫?
当时暮守一把能烧的都烧了,灰烬残骸尽数倒入流经将军府后院的一道水沟。
李圣平怀着一线希望,叫人去水沟里打捞了。
第一遍、第二遍,显然什么都没捞上来。李圣平心头火起,叫人拿筛子把整条水沟从头筛到尾,前前后后忙活了半个月,总算陆陆续续淘漉了些东西。
有前朝风格的首饰残件,有空了的胭脂玉盒水晶花露瓶,有杯盏的碎片……李圣平耐着性子看了一天,最后看到了一方印章。
这是一寸见方的玉印章,已经被人捶裂了,拼起来后高两寸许,玉质不佳,颜色纯净如雨洗天青。
正文是“同室生,同穴死,生无悔,死无忘”,十二个蝇头草书,虽经火焚锻裂,依然历历可辨。印章一侧划了几条线,刀法朴拙坚定,就和它的主人一样。
李圣平翻来覆去数了很久,刀痕的数量,恰是自卧池城一战,到今年为止,暮守一陪在他身边的年数。
印章上的字迹如此熟悉,以至于使李圣平的手都在发抖。
暮守一搬进宫是八月十五的事。那天晚上他为了给暮守一惊喜,直接拖着暮守一进宫赏月,在紫宸殿后镂玉为记,只是这次的誓言换成了“许定三生约为盟,世世生生与君好”。
八月十六暮守一出宫收拾旧时物件,当天晚上就回来了,所以他并没有过问……原来是处理这些去了。
印章没有棱角,像是被人经年累月地反复摩挲把玩,磨得圆润光洁。
他不在的日子里,暮守一只能靠着这一枚印章给予的温暖和力量走下去。
有些疑惑忽然茅塞顿开。
为什么第一世的暮守一有情,第二世的暮守一漠然。
为什么现在的暮守一,回应得这样自然大方,毫无扭捏。
他们已错过两生,再无第三生可供挥霍。
暮守一不想让他知道,李圣平也就没提起。他把印章贴身藏起,像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继续和暮守一厮混着过日子。
此生很长,几十年呢。
此生唯愿,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