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兰台令史(2)(1 / 1)
二嫂见我到来,忙起身让坐,仍旧不停叹气。二哥神情忧急的看我一眼,脸憋得通红,双眉拧成疙瘩,只说不出一句话,又沮丧地垂下头。
我并不入坐,只拉着二哥的手,一径问道:“大哥怎样?”
二哥方停了踯躅,皱眉叹道:“皇上如今只是收缴了书籍,至于如何处置,还未发话。”
大嫂略止了哭泣,仍是泪流满面,道:“这样大阵仗,你大哥在牢里还有好吗?若圣上不宽恕,我也不要这身家性命了,要死要关,我只陪着你大哥就是了。”
我方要上前相劝,二嫂是个语快之人,先劝慰道:“大嫂先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大哥只是被收押,并未治罪,大嫂须宽心才是。”
我虽然心如汤煮,却也顺着二嫂之言劝道:“大嫂先别乱了方寸,我们一家人慢慢想办法。”
转首又向二哥投去求助的眼神,轻声问道:“二哥可有何办法么。”
二哥用力抿一抿嘴,语气坚决,道:“别人上书诬告,我们就得上书辩诬,可我们班家只大哥有官职,我乃白丁一个,如何上书?就算上书,人微言轻,又如何能让当今信服呢?咳!早知如此,我便该好生做这个兰台令使,终究是二哥无用……”
二嫂的眼中浮起些许愤愤,我知这几年二嫂因着二哥赋闲之事,没少埋怨,遂打断二哥之语,抢上言道:“如今不是自责之时,‘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一家人须同心协力,才可救出大哥。”
二哥讷讷问我道:“惠班,你可有办法吗?”
我凝神片刻,郑重言道:“我的想法与二哥一样,上书辩诬。我们虽无职无权,也当效缇萦救父,便民意上闻。”
二哥精神一震,道:“不错,弱质女流尚能上书救父,我班超堂堂七尺男儿,更无退缩之理,我这就去草拟奏章。只是……”二哥稍稍舒展的眉头又是一蹙,沉吟道:“如今大哥身陷囹圄,这奏章自是越快送到皇帝手里越好,若待圣旨一下,便再无回旋的余地了,”二哥摸索着下巴,心中显然在急速翻转,“若是有人……帮我们……”
二哥虽好武尚侠,却是个精细之人,只是他外表坚毅勇武,不似那般心机外露之人罢了。我暗自欣然,果然兄妹一脉,心有灵犀,遂淡淡道:“若是有人帮我们呈上奏章,最好再能说上几句好话,大哥可保无虞。”
一旁的大嫂闻言,立即站起,迫不及待言道:“可我们能认识什么人呢,你大哥的那些同僚们,知道咱家出了事,都避之唯恐不及呢。”
我低眉须臾,心中已有计较,肃然抬眼,道:“当今马皇后的堂侄马续,是大哥的同窗学弟,况且大哥曾协助博士为马续等人讲授学业,实有半师之分,马续为人忠厚善良,他若帮忙,大哥无忧矣。”
一家人听罢皆大欢喜,二嫂忙端来茶水,满面春风,笑道:“说得口都干了,快喝口茶润润吧!”
二哥端起茶水,方要往嘴边送,又放下,诡秘一笑,对我道:“惠班,兄长的文采不如你,这封奏章,还是借你之笔,替我起草吧!”
我粲然一笑,低首饮茶,心中溢出一丝欣慰踏实的融融暖意。
一切都顺理成章,大哥不久即被释放,书籍全部返还,又升迁为郎官,深得皇帝赞赏,宠命优渥。
马续自然成了班家的座上宾,大哥对这位学弟的人品才华,很是喜爱,渐渐地,也常与他谈讲些修史之事,马续饶有兴味,自此更是醉心于文史。
二哥心思灵活,由此事起,看到了展平生志向,尽报国之志的希望,终于,几年之后,二哥借助马续和几年来结交的朝中之士,得到了随从北征匈奴的机会,从此一发不可收。
大哥由此事起,也知道若想专心修史,明哲保身,需得在朝中有人庇佑。所以,当肃宗皇帝即位,沘阳公主的大女儿窦氏被立为皇后,窦皇后的兄弟窦宪又有意要提点大哥为左膀右臂时,大哥便接受了。
窦宪提拔大哥,也确是有渊源的,窦氏兄妹的曾祖窦融,曾为汉室大将,而我们的父亲,曾经做过窦融的从事。
从此,大哥在朝中更受重用,升为玄武司马,肃宗多次召他入宫廷侍读,皇帝出巡,常随侍左右,奉献所作赋颂。
一次,大哥在与我谈讲朝廷之事时,他略有得色,对我道:“近来看到京师大兴土木,就上了我在太学时所作的《两都赋》,‘盛称洛邑制度之美,以折西宾淫侈之论’,皇上看过后,大为赞赏啊!”
我亦为大哥高兴,扬一扬娥眉,道:“大哥青云得路,却不忘民生疾苦,确是难得。”
大哥目光迷离,仿佛在回味昔年旧事,感慨道:“说起这《两都赋》,还是当初在太学时被博士遣往西京时所作,”大哥看我一眼,似乎又搜索到一个记忆的片断,“我记得那时怕你来太学探望我扑个空,还特意叫马续给你捎信。”
我一个恍惚,随着大哥话语瞬间坠入记忆的深渊。那两束刻苦铭心的目光,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暮春时醉人的诗句,盛夏里浓烈的香气……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努力抽离,纤细的手指按了一按太阳穴,平静道:“大哥既入了窦宪幕府,仕途上自是可大展鸿图,这编修《汉书》之事,大哥又作何想呢。”
大哥的神色有些凝重,随意呷一口茶,凛然道:“惠班以为我在朝中寻求庇佑,真是为了荣华富贵么?我们班家世代书香,名利不过‘于我如浮云’而已,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顺利编写《汉书》,叫他流传于世啊!太史公当年因为怕《史记》被毁,曾将其‘藏之名山’,我也曾因私修国史而锒铛入狱,若不如此,父亲的修史之志何时才得实现?”
我感怀不已,想起父亲,喉头不免哽咽,遂问道:“小妹虽是女子,也愿为父亲遗愿尽一份力,要不要小妹想法子,结交窦皇后?”
大哥断然拒绝,斩钉截铁道:“不要,如今我依附于窦宪,已足可以保身,你千万不要搅进来,不但如此,你还要疏远窦氏一族,不要一朝有事,殃及我们班氏满门。”
我听到“班氏满门”,心中大惊,疑惑道:“难道大哥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么?”
大哥无奈苦笑,摇头叹道:“大哥也是预感,但愿不要真的发生。你可知道,窦皇后无子,当今太子,乃是小梁贵人所生,小梁贵人的父亲梁竦谋反一案,正是窦皇后暗中派人诬告所致啊!小梁贵人亦死在这件冤案中,惠班,你想想,当今太子若有一天继承大统,知道自己的生母是死在养母手中,会怎样”
我心惊肉跳,宫闱之中的血腥争斗,使人不忍卒听,不由想到,祖姑母能在刀光剑影的宫廷中得到善终,又尝尽了多少艰辛痛苦?
欲劝大哥退步抽身,无奈《汉书》未竟,不能半途而废。
尽管前途未卜,为了《汉书》,大哥还是执著地走了下去,十几年下来,倒也风平浪静。
永元元年,大哥作为中护军,随大将军窦宪奉旨远征匈奴,大败北单于后,奉命撰写了《燕然山铭文》,刻石记功而还。而这个时候,二哥正在连天的烽火中,震耳的角声里,平定莎车,威震西域。
我回娘家为大哥贺喜,一进门,便如儿时那般顽皮地笑道:“大哥此番功劳果然不浅,二哥若知道,只怕要感慨大哥‘无心插柳’了。”
大哥却无半分自得之意,挥一挥手,头上的束髻冠亦随之微微颤动,神情散淡道:“我不过是随喜,二弟才是马上打下来的赫赫战功——且莫说这些了,我有正事与你商量呢。”
我笑意盈盈道:“何事?”
大哥拉我至案前,书案上竹简堆积如山,大哥颇有成就,笑道:“这《汉书》我已完成大半,剩下的都好说,只这《司马迁传》却是尊崇之心愈重,敬畏之情更怯,竟不知如何下笔了。”
我颔首道:“大哥有此情怀,却也平常,只是大哥觉得难在哪里呢?”
大哥抚摸着一卷卷竹简,似抚摸着自己的儿女一般珍视,道:“生平经历,一概都好说,只太史公一生所著,乃是旷世奇文,咱们后人若要评一评《史记》之伟,终觉画蛇添足,若要为太史公立传,不评又不说不过去。”
我以手支颐,凝神思索,细细回味着大哥所言,终于笑道:“既然大哥认为自己品评不好,那就让司马迁自己来评,如何?”
大哥不解其意,问道:“惠班的意思是……”
我指着案上的一卷书简,笑道:“父亲生前,极其推崇太史公的《报任安书》,此文辞气沉雄,情怀慷慨,抒光明磊落之志,道九曲回肠之情,乃是难得的至文,大哥便把《报任安书》放在《司马迁传》中,太史公自己说的话,岂不比我们千言万语来得真切?”
大哥喜出望外,大笑道:“对啊,再加上父亲生前已为太史公写的赞语,就全齐了!好啊,小妹,真不愧我班家之女,大哥从心底佩服你呢!”
我垂首不语,只觉当不起这样的称赞,抬手抚了抚大哥鬓边早生的华发,辛酸道:“《汉书》要紧,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大哥的皱纹比去岁又添了许多呢。”
《汉书》眼看就要写成,父兄的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正在大哥一步步接近理想的顶峰时,横祸到底还是降临到他的身上。
永元四年,窦宪谋反,被肃宗一网成擒,窦氏家族倒台了。大哥也未能幸免,被雒阳令种兢罗织罪名,关入大牢。
如果说无知无畏,终食恶果是悲剧的话,那么明知前路艰险,却不得不无奈前行,就是比悲剧更加绝望的悲剧。
二哥尚在西域纵横沙场,其实,就算他回来,也救不了大哥,我深知,大哥这一次的入狱,与上次有着本质的不同。
但办法还是要想的,马续在朝中的地位,已随着马太后的去逝,马家的式微而一落千丈,他多方奔走,终于打听到,雒阳令种兢之所以咬着大哥不放,只因为几年前,大哥的家奴酒后骂了他。唉,祸福无常,命数难测。
不久,在马续的疏通下,大哥从牢里寄来一封信,留下最后的遗言。信中除了安慰妻子,嘱咐儿女之外,更将《汉书》编修的大任,交给了我,并托付马续协助于我,最让我悲痛欲绝的,是大哥因为怕我被连累不能继承父兄之志,竟一再叮嘱我不要救他。
几个月后,大哥于狱中去世,当噩耗传来的时候,我再也强忍不住,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