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楔子 夏娃的伤痕(1 / 1)
城堡上空的云层已经积得很厚了,压抑了一个下午的雨却还是没有降下来。失去月光的夜晚,四处都是黑漆漆的,微风徐徐从窗外吹进来,仿佛一个幽灵似的在屋子里徘徊不去。
寂静的房间里,两个急促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短暂的停歇后,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指,墙上的蜡烛一瞬间被点亮了,当昏暗的烛光照出房间的全景时,其中一个喘息声突然变成了凄惨的惊呼:
“哇啊啊啊……六八四十八!!”
这声尖细又有些稚嫩的惊叫,不用说,自然是从城堡里唯一的女性纳纳嘴里发出来的。
不过后面为什么会跟着一句乘法口诀呢?
事实上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蜷缩在这间屋子的墙角,全神贯注地与自己的恐惧意识作斗争。托黑夜的福,她就算瞪大了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不必担心良好的视力给她带来视觉上的负担,气味的话也只要捏住鼻子便可以暂时忍耐,可唯独四周那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她实在没有办法自欺欺人,于是只好靠背诵九九乘法表来给自己壮胆了。
就这样,好不容易强装镇定忍了半天,眼看就要熬过去了,谁知道某个坏心眼的家伙却在最后一刻点燃了蜡烛,掀开黑暗的面纱,把地狱的景象展现在她眼前。
结果,只一眼,她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眼前的画面差点把她吓得神经错乱,不,确切来说,已经错乱了。
“一四得十!二四十二!三四七十八……”
一抹高大的黑影快速向纳纳走了过来,毫不迟疑地闯进她视野,用一只骨形漂亮的大手敲了敲她的额头。
“给我清醒一点!”
低沉而有力的嗓音,一下子把纳纳的魂唤了回来。她呆呆地抬头仰望手的主人,结结巴巴地开口。
“公、公爵大人!”
克雷蒙德站在她面前,低下头,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俯视她:“这是第几次了?到现在会被吓到,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听到他若无其事地说着风凉话,纳纳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干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抱着手臂直打哆嗦。克雷蒙德居高临下瞥了她一眼,却并没有扶起她的意思。
“有哪里受伤了?”
“受伤是没有啦……”纳纳勉强摆出一张苦瓜脸,额头挂下黑线,“我只是觉得,这次的数量有那么一点点多……”。
实际上,岂止是有“一点点”多?拜托看看这个房间,这根本就是惨绝人寰的车祸现场嘛!
放眼望去,地毯上,吊灯上,窗台上,壁炉上,凡是视野能及的地方,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怪物残骸,断裂的骨头,飞溅的血浆,以及好像被台风扫荡过一般的残破家具。而每具怪物尸体又都面目狰狞、身形扭曲,肚子上还插了数十根银针,密密麻麻,重叠交错……相比之下,阴森可怖的乱葬岗简直就可以算是旅游胜地了。
假如这是电影中的某个场景的话,这部电影绝对会被打上□□的标签啊!而她才只有17岁,连看电影都属于不宜观赏人群,更别说是亲眼目睹真实现场了,所以就算再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可能会有长进的啦。
思忖间,克雷蒙德已经撇下她走向怪物的尸体,做起惯例的工作。他逐一割下怪物们的小指,用餐巾包起来,然后随手拾起一个滚到脚边的器皿,将沉甸甸的餐巾丢入其内。
望着他忙碌的背影以及四周遍地狼藉,纳纳忍不住再次打了个哆嗦。
按照克雷蒙德的说法,这种怪物叫作“德梦(démon)”,是人类被纯种吸血鬼咬过之后转变而成的特殊吸血鬼,由于丧失了作为人类最基本的理性,堕落成残暴嗜血的怪物,威胁到人类社会的正常秩序,于是无可避免地成为了猎人们猎杀的目标。
而之所以要割下德梦的小指,就是为了追查幕后的主使,也就是那些站在吸血鬼界的金字塔顶端、数量极其稀少、能力却极其强大的纯种吸血鬼“碧骸(pur)”。
那么以正常逻辑来推测,她面前的这位沉着冷静又身手不凡的公爵大人,一定就是吸血鬼猎人之类的侠义人士啰?
不,很遗憾……纳纳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他的身份既不属于正常人类范畴,内心觉悟也并没有达到侠义那么高的境界,假如非要对他下一个定义的话,她只能作以下概括:他是一个表面上高尚正直、骨子里恶劣霸道的吸血鬼同僚。
其实仔细想想,能够以一人之力连续跟那么多怪物厮杀,最后还能赢得如此轻松,甚至连汗都不流一滴的家伙,无论从哪方面想都不可能是普通的人类吧?只是跟其他吸血鬼有所不同,他并不是纯种吸血鬼,而是由吸血鬼和普通人类所生的混血,俗称“魅蓝(mélange)”。
以上,便是吸血鬼族群的三大分支,换句话说,整个吸血鬼世界就是由绝大多数的德梦,一小部分的魅蓝,以及极其稀少的碧骸所组成的。
顺便一提,魅蓝并没有将人类转化为德梦的能力,除了以鲜血为食之外,生活方面跟人类也没有太大差别,所以这也是她敢放心留在他身边的主要原因。
至于次要原因嘛……
察觉到克雷蒙德正向她走来,纳纳立刻中断思绪,满怀期待地站起来。
“怎么样,工作已经全都结束了吗?”
“结束了。”
“那我现在可以回我的房间休息了吗?”
“不可以。”
言简意赅的回答,没有一点反抗余地的口吻,果然很像他对她一贯的霸道作风。希望破灭的纳纳只好认命地扶着墙壁,哀叹一声,做好彻夜跟一堆尸体为伍的准备。
没办法,谁叫这个吸血鬼对秘密警察的工作异常执著,而她又好死不死偏偏做了这个吸血鬼的女仆呢?
不过此刻克雷蒙德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命令她做这个做那个,而是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脚,仿佛突然间被某样东西吸引住似的。
“这是什么?”
“啊?”纳纳没好气地抬起眼皮。
只见他缓缓弯下腰,停顿了两秒,再次直起上半身时,手上已经多了一片小小的、白色的、轻飘飘的布。他用一根手指勾着这片白布,把它递到纳纳眼皮底下。
纳纳起初感到很迷惑。这是什么?不过就是块破布而已,需要他用这么认真的口气质问她吗?从乱七八糟的针脚和歪歪扭扭的剪裁来看,显然是很粗陋的手工缝制品,也许是哪个仆人不小心把抹布丢在地上了吧?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奇怪,从刚才开始她一直待在这个角落,附近的地板上明明什么也没有啊。再说,这块破布也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样说来,她刚才就觉得裙子里边似乎凉飕飕的……
啊!
察觉到破布“真面目”的一瞬间,纳纳血压急速升高,肾上腺素大量分泌,整张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克雷蒙德饶有兴致地抬起眼睛,不动声色观察她的反应。
双方互瞪了大约半秒左右,纳纳突然跳起来,满面通红地向克雷蒙德扑过去,伸手就去抢。然而很不幸地,面对克雷蒙德的高大身躯,左右互搏、双爪齐下这些招数统统不管用,用尽全部力气拼死抢夺的结果也只是被他轻松躲开,好不容易抓到了布片一角时,他又利用身高优势将手臂向上举起,好像逗小狗一样把骨头放到了她伸手不及的地方。
急得纳纳大喊:
“还给我!还给我啦!”
“还给你可以,先告诉我这是什么。”
“这这这这怎么能告诉你嘛……总之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还给我就对了!”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克雷蒙德反而更加狐疑地眯起眼睛,一边保持高举的姿势,一边低下头逼近她的脸,把她整个身体圈在墙角。
“既然无关紧要,为什么不能说?”
“呜……”一旦被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凝视住,纳纳就开始变得六神无主了,身体不自觉向后仰,手心也不得不贴住墙壁以维持平衡,“不要靠近我,这样是犯规的耶。”
克雷蒙德不耐烦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耳边响起来了:“我再问一次,这是什么?”
纳纳咬牙心想:开什么玩笑,如果现在说出来这是什么东西的话,从此以后,她的尊严一定会被他无情地踩在脚底,而她的名声也会像丢进下水道的桃子一样腐烂发臭,这可是事关她颜面的头等危急时刻,所以就算是死也不能说一个字啊!
可惜仅过了一秒她就改变主意了。
克雷蒙德一拳砸向她耳边的墙壁,“砰”的一声,石块碎片随即簌簌地往下掉。纳纳用余光瞥了瞥自己一侧的头发,吞了吞口水,惊恐喊道:
“我说我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卫生裤啦!”
“……卫生裤?”克雷蒙德喃喃地重复。
纳纳立刻屈膝扑倒在地:完了……她的一世清白就这么给毁了……
而这个吸血鬼居然还好意思提着她的内裤问她:“什么是卫生裤?”害她脑壳内的神经瞬间断裂,恨不得立刻躺下来变成诸多尸体中的一具。
说起来,千错万错,都是穿越的错啊!假如她没有从21世纪的现代巴黎穿越到1778年的法国来的话,就不会光着身子曝露在原始森林里,若不是光着身子,她也不至于去偷一个女人的裙子穿,而如果没穿别人的裙子她也就不会被错当成别人遭到绑架,继而被迫在血液中混入一种名叫“黑暗祝福”的鬼东西,而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鬼东西,她也就不会遇上这位中世纪法国大贵族克雷蒙德公爵了……总之,一切都要归咎于这次倒霉的穿越啦。
更倒霉的是,中世纪的欧洲居然连内裤这种女生必备用品都没有发明出来,空有精致华丽的紧身束衣,衣服下是钟式撑裙,裙子里是内衬,再里面就没有了……拜托,这叫她这个忠实的内裤派拥趸怎么活下去啊!
无奈之下,她就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可是因为找不到松紧带,她不得不用带子把内裤系在腰间,也许是系得太松,再加上刚才注意力全集中在怪物身上的关系,她并没有察觉到滑落的趋势,于是便在疏忽大意中酿成了丢脸的惨剧。
呜……好想死……
而克雷蒙德却好像仍然不明白这条卫生裤的意义,还在面无表情地审问她:“我没有给你任何布料,这条裤子你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用你的床单啦!流氓!”
克雷蒙德颤抖了一下眉毛,揪住纳纳的领子恶狠狠道:“流氓?跟一个擅自剪开别人的床单做裤子,最后被拆穿了又不肯承认的人比起来,究竟谁比较流氓?”
被揪得喘不过气来的纳纳只好承认:“是……是我。”
“很好。”克雷蒙德满意地松开手。看着她满脸狼狈的样子,他的神色逐渐缓和,语气也轻柔起来:“听着,我并不想刻意限制你的自由,也不打算剥夺你女仆的权力,这件事也许是我太多虑了。不过,你最好不要有试图离开我的念头。”
纳纳眨了眨眼,怔怔地看着他:原来他是担心她会离开,所以刚刚才会那么紧张?
对了,由于她体内含有药剂的关系,她的血液会散发出非常甜美的香味,再加上东方人的长相比较特别,因此克雷蒙德误以为她是传说中千年难遇的“天使”,想方设法要把她绑在身边,甚至还抢走了唯一有可能帮助她回到现代的镜子“月亮百合”。他大概以为这块破布和月亮百合是同一种东西,又见她吞吞吐吐不肯回答,所以就高度警惕起来了吧?
可是,他就这么不愿放她走吗?恋人都没有他黏得这么紧吧……想着想着,纳纳居然脸颊发烫起来,顺手对着自己的脑袋就是一拳。不要胡思乱想!就算他真的很帅很有魅力,也不过是个古代吸血鬼而已,时代不同、身份不同、连种族都不同,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有所动摇呢?
想到这里,纳纳使劲晃了晃头以排除杂念,却猛然发现克雷蒙德正神色怪异地瞪着她,同时用一只手捂住鼻子。这个怪动作让纳纳莫名其妙。
“怎……怎么了?”
“你刚才说你并没有受伤?”
纳纳低头看了看自己,懵懂地摇头:“没啊。”再看看克雷蒙德,见他眉头紧蹙,目光闪烁,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就更纳闷了。
“难道你闻到了我的血腥味?”
“嗯。”
“真的?确定是我的血吗?”纳纳抬起手臂,急急忙忙想要检查哪里是不是受了伤,可是查了半天也没发现伤口。那她身上的血腥味到底是哪来的呢?在愣了五秒钟之后,她终于想到了原因,整个人呆呆地杵在原地,一脸羞愧欲死的表情,比刚才内裤事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来如此……”克雷蒙德立刻心领神会,“夏娃的伤痕在流血吗?”
轻轻吐出这个结论,他苦恼地捂住额头,在一片令双方都十分尴尬的沉默中,把白色卫生裤还给了纳纳。
“嗯,我现在知道它有什么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