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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日出之家 日不落之国00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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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山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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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乐一百四十九年。

朔日。

封闭的仁重殿如常沐浴在阳光之中。

掌殿女官钟灵如常愁眉深锁。

随着一声意义不明的鼻音,景麒神情恍惚地撑起了身子。钟灵喜出望外地上前去照应,景麒却推开了她。

“毓秀,天刚黑?”

钟灵看看满室阳光,无言以对,笑容又化作了愁容。

景麒的眼睛又出问题了,或许不是眼睛的问题。她真怕这次苏醒只是回光返照,而他就像为了证实她的担心似的,奋力滚下了床,踉踉跄跄往窗边走。

“现在是什么时刻?”

“您这是……”钟灵赶紧去搀扶他。

“现在是上午吗?”

追问的声音有点严厉,所以钟灵吃了一惊,点了点头。刚想到他可能看不见,就看到他也点了点头。

“果然是上午啊。”

景麒又一次推开了钟灵的手。

他扶着窗台,若有所思。

明明还在午前,室内却充斥着午后独有的死气,暗夜般深重。似潮水席卷而来,奔涌而去,来来去去,将他冲击得头晕目眩,几欲窒息。

他下意识地探出窗去索求新鲜的气,却发现窗外的死意更浓郁。从苍穹到大地,整个世界都似乎正在散发死的气息。可是,明明是上午,太阳的位置告诉他现在是上午。

他端目直视着遥远的太阳,想通过太阳来确认人事如常生死如常。然而他的眼前一片焦黑,只是焦黑,仿佛万事万物已化为焦土。

“台辅,别这样盯着太阳看,别这样,别这样,您的眼睛会瞎的。”

在钟灵惶恐的呼唤中,景麒脸上滚下了一滴眼泪。

钟灵忍无可忍地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突然发现那不是泪珠,那是从前额滚下来的……或许应该称为汗珠?

从前额正中央,从俗称的第三只眼所在的位置,从隐匿着麒麟角的位置,滚出来的水珠,像火一样烫,烫得钟灵身不由己撒开了手。

“马上为我准备朝服,我要面君!”

景麒发出了久违的清晰指令。

******

艳阳下,阳子在园子里扑蝶。

那蝴蝶老在她眼前晃,偏偏她一举扇,就倏地飞远。偏偏,又飞得不那么远,只在灌木丛中盘旋,似挑逗,又似挑衅。她紧追几步逼近前去,纱翼一闪,又是一个空。

如此周而复始,她却始终兴致不减。眼下正值春寒料峭时节,一心扑蝶的她却一身是汗。

她当然可以施展武术或法术把蝴蝶捉住,但这么一来,扑蝶这件事会在一瞬间结束,那就毫无乐趣了。

“我可爱的布娃娃啊,让我为你穿上华美的衣物吧,闪闪发亮的金色发簪,会给你幸福……”

最近阳子耳边常常会回荡起祥琼的歌声。她试图把这理解成自己对早逝的挚友的思念。然而如你所知,祥琼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唱过这首歌。能歌善舞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在祥琼心里象征着长久的羞耻和悔恨,直到最后,才转化为淡淡的惆怅付之一笑。换言之,早逝的挚友是秀外慧中看似温婉实则倔强的御史祥琼,不是芳国的小公主。那么,只剩一个解释了:是水刀在歌唱,是水刀在重播祥琼昔年的歌声……

悠扬的歌声让阳子联想起芦笛而非诗人墨客常用来比喻的银铃。

她心烦意乱地眯起眼,可是,她的眼睛终于还是失去了那蝴蝶的踪迹。

为什么……

水刀已收入国库,歌声依然不绝于耳。

或许这是她心灵深处的歌声。一味清白一味无辜地活着,这些年来,她一味清白一味无辜地活着,把所有的烦恼丢给了浩瀚。于是她的潜意识用类比的方式给这种人生下了定义,而水刀忠于职守让她明了她的本心?抑或这歌声只是示警?还是嘲讽?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兼而有之。

不过她不认为祥琼是她的前车之鉴。祥琼憎恨那个小公主,是因为小公主的父亲犯了一般人都能看出来的错。他不肯接受一般人的劝谏,但小公主的劝谏也许有用。她憎恨那个小公主什么都没做,甚至从没想过自己该做点什么。

执政的浩瀚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决策向来无可指摘。任何人,包括阳子和已故的乙悦老师在内的任何人,都挑不出他的错。

——兰妃死了,嫣然病了,王朝垮了。

——为什么?

——因为人人都会犯错,达王也是人,也会犯错。

那盛世一夕尽毁的惨剧啊,后人评说起来,竟如此空泛。

换言之,从达王在世时开始,直到他垮台后的数百年,没有出过一个明白人,一个具有足够的能力指摘他的明白人。谁也不明白他错在哪里。如果达王也有一个游手好闲的女儿,那女儿肯定不会像祥琼那样陷入悔恨。

或许只有阳子通过水刀触到了真相,或许阻止他杀害兰妃就能力挽狂澜。但峰王以道德之名推行酷刑是路人皆知的事,而达王对兰妃的杀意,恐怕连达王自己都不甚明了。在旁人眼里,在后世的史官笔下,甚至在兰妃本人看来,达王都是深爱妻子的模范丈夫。兰妃虽然没有封后,但达王确实没有别的嫔妃或情妇,这在历史上并不常见。

很显然,治世数十年的王和治世数百年的王,本质上就不是一样的料子。前者的愚昧往往家喻户晓,后者的过失却连上仙都百思不得其解。所以针对前两山的述评多如牛毛,而第三山众人就不敢妄谈了。

好吧,既然人人都会犯错,达王都犯了错,浩瀚也是人,就一定会犯错。但阳子觉得事先能看出浩瀚错在哪里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理论上说,阳子被天帝选中为王,而浩瀚没有,就说明她的治世之能在他之上。但现在的问题不是她妄自菲薄。事实上,她看了正史又看野史,看了野史又看逸闻掌故,看来看去看不出前三位短命的女王,特别是那个不知所谓的予王,怎么就比当时已经贤名远播的浩瀚更擅长治理国家了。

她本质上是个庸庸碌碌的人。她总是很难让人理解这一点,或者说,人们总是很难承认这一点。只有景麒愿意理解她的写生课,可他无能为力。她是天定的王,不是他选定的王,他只能不断地鞭策她励精图治。民众需要雄才大略的王,王需要小妇人的幸福,然而对麒麟来说,极端点说,王的存在本身就是出于民众的需求。所以恋主的麒麟只能克制情感,把民众的需求放在优先位置上。

所以,在他感到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断然纵容,不,鼓励,鼓励她做个庸碌愉快的小妇人。

从前他俩面对面说话,却不投机,难以沟通。现在阳子已经懂他的心思了,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希望她幸福,他希望她过她想过的日子,但这一点也没妨碍他怕她怕得要命。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怕她靠近,这是她现在唯一不明白的事情。回想起他一头撞上墙,把他最珍贵的前额撞得血流如注的情景;或者缩进壁橱最深的角落里,直到再也无处可缩只能蜷缩起来簌簌发抖的情景,阳子就确信自己以后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除非她不在乎这些。

如果她知道当天浩瀚就已经找到答案把景麒的心结解开了,大概会把浩瀚撕成碎片吧。

“我是茧,不想成蝶,我打心眼里喜欢脚边的小花,想要褒扬,怕被人看轻,想做个让大家都满意的人,才迫不得已选择了远山大海……”

昔年青辛挺身而出,替她履行了名君的职责;如今浩瀚兢兢业业,替她履行着名君的职责。所谓名君,一定要可以问心无愧地做很多不仁不义的事情。舒觉就可悲在找错了托付终身的对象——景麒是麒麟,怎么可能替她代劳不仁不义!阳子可以无忧无虑地荡秋千扑蝴蝶放风筝,就是因为找对了人。

如果浩瀚也在那堂课上,他一定会选择山或天空。阳子看过他十一岁时所作的诗文,已经文采斐然满怀宏图。人和人的本性是不一样的。这一点和性别无关,和能力及人品也毫无关系。珠晶和舒荣显然是浩瀚的同类,而乐俊和舒觉多半与阳子投缘。不过,如你所见,出于责任感,出于对大众最朴素的怜悯心,阳子已经和她的本性搏斗很多年了。选择搏斗而非顺应本性,多半也是本性的一部分……

只有在她感到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她才能放任自己做个碌碌无为的好人。

景麒是真的理解她,和青辛爱莫能助的怜爱、浩瀚无可奈何的溺爱不同,他是真的理解她赞同她——这一瞬间,她用力眯着眼,因为眼睛里好像有泪水要涌出来。

幸好……那只狡猾的蝴蝶又出现了。

她下意识地挥扇一拍,艳丽的双翼就飞扬起来了。她心里烦躁,抽出了剑,试图在那翼上划一道口子。凭她的剑术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可她失败了。她失手把蝴蝶劈成了两截。

蝶血是泛青的黑色,被沾到的花草枝叶飞快地焦枯下去,散发出一股腐臭气。

这不是蝴蝶,这是形似蝴蝶的妖魔。

阳子一脸骇异地看着妖魔。她还在位,为什么宫里会有妖魔……

“仙蕙,仙蕙!”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阳子最心爱的女官仙蕙匆匆跑了过来。

“浩瀚人在哪里?”

“爵爷正在金銮殿和群臣议事。”

“你管住大家,让大家别靠近这个园子,我去去就来!”

阳子抬头看了看太阳,确实是上午——是了,浩瀚把午议改回了朝议。

当年浩瀚罗列了若干大道理阐述午议的优点,其实只是为了让她和景麒放心睡懒觉而已。他自己天天五更就起身,午议对他没什么意义。

“咦?”

或许是直视太阳的时间太长了,阳子眼前突然一黑。

说黑也不是全黑,还残存着微弱的视力,不过视野内充斥着电光紫影,就像万事万物都化为了焦土。

她真要怀疑自己的眼睛被太阳刺瞎了,幸好片刻之后一切恢复了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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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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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边境,乐俊就感到四周出现了令人愉悦的变化。不是因为满目繁华,也不是因为那些随处可见的神情愉悦的脸。最初的感受源于街道上的众多同类。从来没有一个国家像现在的庆一样,各种动物的身姿怡然自得地混杂在人群里,好像根本就是人群的一部分。一个人看待一只猫,就好像一个高个子看待一个矮个子,人本来就有高有矮,人本来就有人样有猫样——就是这种令人愉悦的感觉。

乐俊的脚步变得更轻快了。

庆的服装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该怎么形容呢?是了,就像初来乍到时的阳子那样,有点不谨慎,不过并不惹厌,反而让人觉得喜欢。

因为惦念阳子过得好不好,时隔多年之后的今天,他又一次站到了庆的土地上。原计划是去尧天,悄悄地远远地看她一眼,但就在跨越边境的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

如此盛世,可想而知,阳子一定过得很好。那就没有专程赶去尧天的必要了。他决定在这个令人愉悦的边陲小镇喝口茶,再从原路折回巧国去。

坐在茶楼里和小跑堂讨论土特产的时候,乐俊看到了那个奇怪的动物。

对人类来说,半兽和别的兽是很难一眼区分出来的,因为谁也说不清半兽群体含有多少动物种类。但对半兽来说,凭直觉就能猜出对方只是普通的动物甚至是怪物。那个在街头直立行走的动物决不是半兽!

然后街上的半兽们就叫了起来。

“妖怪!”

“怪兽!”

“妖魔!”

“怪物!”

诸如此类的词语不绝于耳,害得乐俊差点笑出声来。

行人纷纷走避,大呼小叫,那样子与其说是惊惧,还不如说是兴奋,所以乐俊没有办法抑制住那不合时宜的笑意。

看起来不谨慎的服装立时展现了优点,乐俊联想到了芳的骑射蛮服。他突然意识到,庆国的人正等着和妖魔作战呢,从服装到心理状态,都准备好了。这大概是阳子的教化之功。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我主圣明时只知道感受幸福的人,在妖魔横行时只能悲惨万状地期盼新的圣主来拯救。而这里的庆人,就算处于阿选之乱的戴国,也不会满怀悲切地偷偷地供奉荆柏。他们会积极地做点什么,譬如揭竿而起……可是,在武力相差悬殊时反抗,难道不是徒劳无益的吗?会陷入更惨的境地吧。

“啊!”

乐俊的思绪中断了。

有个握剑的少年拦住了妖魔的去路,妖魔向他扑去,他毫不退让。乐俊想对他喊刀剑可以伤猛兽却伤不了妖魔,因为妖魔真正的生命在世界之外,那是刀剑拳脚触碰不到的地方。这段话太长了,太复杂了,乐俊喊出来的只能是“快逃”,可是那少年当然不会逃。他挥起了剑……

因为太痛心了,乐俊的眼睁得大大的,睁得溜溜圆。

等到发现剑刃损伤不了妖魔之后再躲闪,就未必能闪开了!乐俊直接从窗台翻到了街头,向那少年奔去,同时祈祷那少年附近的人能有所作为。

热辣辣的血喷了出来,把乐俊洁净的毛皮染黑了。他的眼瞪得更圆了,因为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剑深深捅入了妖魔的身体。少年满不在乎地抽剑又戳了几下,妖魔的尸身就像铁生了锈似地飞快地枯朽了,一阵风吹过,就散了架,地上只剩下难以言喻的一滩东西。

世界之外的生命死了,乐俊看得出来。

“这位鼠兄,您是外国人吧?劳您关心啦。”

“哎?”乐俊吃惊地扬起了胡子。

“我听说外国的一般人不许碰冬器,碰了要杀头呢。”

“也不是个个国家都杀头……”乐俊嘟囔着说。

原来庆国的任何人都可以申请冬器持有权,只要经过审核,确认是正直守法的良民,无论贫穷富贵男女老少,都可以得到专属的冬器。冬器的制作、发放和管理是一个惊人的繁琐流程,据说至今运作良好。可以想象古今中外比比皆是的恶吏在庆国根本就没有生存的土壤。

因为……冬器还能杀仙!

乐俊终于对阳子肃然起敬了,她不仅是他的挚友,是互相帮助互相提携的益友,她还是一个高瞻远瞩的伟人。在这里,武力已经不再悬殊了,不管老百姓面对的是妖魔还是神仙。

阳子本身并不热衷权力,主动削弱权力的行为在常人看来虽然难能可贵,乐俊却觉得不算什么。舍弃自己不在意的东西,对任何人来说都不算什么。他只是有点意外。阳子怎么可能战胜那些权臣呢?怎么就梦想成真了呢?常世的制度与其说是君主□□,还不如说是封建□□。越是熟读史书,就体会越深。

不擅长权术又宅心仁厚的阳子不适合搞政治,乐俊最清楚不过了。但是他也不擅长这一套,所以爱莫能助。那么,阳子已经变了吗?从一个面对刺客的死也会愁眉深锁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谈笑风生间笑看樯橹灰飞烟灭的政治家了吗?或者她只是得到了乐于效命的左膀右臂,像浩瀚,像青辛……

不过,能让人乐于效命,也算是具备了政治家的素养吧。

“给!”

街角跑来一个女孩,把一朵鲜艳的大红花塞进了杀妖少年的手里,小小的脸蛋儿涨得比花还红。

少年顿时窘了起来,但还是奉若神明地把花收进了怀里。

“看不出还是个温柔的孩子呢。”

“青青要是懂温柔,太阳都要从西边升起来了。”

周围响起了哄笑声。

“莫非太阳真的从西边升起来了?”

“哎,太阳,说到太阳,你们快看,太阳有点怪啊!”

耀眼的太阳刺痛了世人的眼。

然而,耀眼的太阳上……确凿无疑地出现了黑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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