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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情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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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下。”康熙皱眉挥退众人。

十三阿哥胤祥走进殿内,既不磕头,也不问安,只是像根桩子似的直直矗立着,与康熙大眼瞪小眼,一个比一个脸色阴沉。

过了好久,康熙才问道:“见过简宁了?”胤祥点点头道:“儿子这便来替简宁谢过皇阿玛的恩典。”说到最后两字,嘴角边不由得露出古怪笑意。康熙瞧了他这模样,眉头皱得越发厉害,沉声道:“那你再告诉她,陈良此次流放宁古塔,终生不得还朝,其他的朕也不再追究。从此收心养性,乖乖尽一国公主的义务,出嫁之后,好好做一个妻子的本分。”

胤祥默了默,刻意扯高了声线,怪里怪气道:“皇阿玛让我告诉她,可是希望儿子也自我了结,去阴间与简宁相聚?”

康熙一怔,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皇阿玛明明已经听清楚了。”胤祥懒懒道,“简宁死得好冤枉,是被她最亲最爱的皇阿玛生生逼死的,喏,她就是用这根玉簪自刺的,上面的血还没干呢。”只听得殿上滴答一声响,那簪子上竟然真的掉下一滴鲜血。

康熙伸手在御案上重重一拍,喝道:“你竟敢这样说……”

胤祥一无所惧,昂首笑道:“瞧,女儿死了,做父亲的居然毫不伤心。儿子猜想,皇阿玛心中此刻说不定在大声拍手叫好,那个丢尽皇室颜面的臭丫头终于消失了,算她还有几分羞耻之心。”

“你这个无君无父的逆子!朕一再仁慈宽恕,你却不思悔改,直到此刻仍在信口雌黄,搬弄是非……”康熙指着胤祥的手都气得直发抖。

胤祥听见“无君无父”四字,登时气血上涌,激动得更加口不择言:“谁说儿子没有思过悔改?在马房这大半年,我算是彻底看清楚、想明白了,儿子最大的过错便是投错了胎。为什么忠肝义胆全在民间,而虚情假意全在皇家?无君无父,不是我要选的。君不信臣,父不爱子,这地方逼得我简直要发疯了!”

“哼,你硬要把自己说成好人,受尽委屈。难不成人人都在冤枉你,陷害你?”康熙冷笑一声,骂道:“杀父弑母,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杀父……弑母……这就是我么……”胤祥喃喃念道,热泪夺眶而出,心中失望懊丧透顶。

康熙冷冷道:“你敢说,你师父不是你所害?”

胤祥忍不住哈哈大笑,完全不想争辩,只图痛快一场,放肆道:“你别提她,你根本不配。我娘是瞎了眼,才会为你生儿育女,我宁愿一出生就溺死在马桶中,也好过有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

康熙只是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怎么,皇阿玛也在后悔生了我?”胤祥平静下来,举起握在手中的玉簪,忽而微微一笑,说道:“万岁爷有命,让奴才杀父弑母,奴才若是不从,便是抗旨不遵,诛灭三族的欺君大罪。”说着右手一挥,将那带血的白玉簪掷出,直飞康熙面门而去。

变故斗生,康熙大惊之下,无从躲闪,几乎瘫软在龙椅上。只听铮地一声,那玉簪在最后关头突然转向,钉在了一根盘龙巨柱上。那柱子乃是楠木所制,最是坚固,可易碎的玉簪不但分毫不损,且还入木三分,震得嗡嗡直响,经久方息,可见力道之强。若是没有改向,当真戳在康熙脸上,哪里还有命在。

康熙惊魂稍定,可适才这么一吓,令到他面色全无,实在甚是狼狈,有损尊严,连说:“疯了,疯了!”当下招进侍卫,将其捆绑起来,喝道:“十三阿哥已得了失心疯,唯恐他疯症发作时,再持凶作恶,伤及他人,着即驱除出宫,给一处房屋居住养病,多派人手看管,终生不得外出,也严禁其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几名侍卫拥了胤祥出去,胤祥仍在高声笑道:“皇阿玛还记得吗,儿子说过要当个御前侍卫,一世护卫皇阿玛圣体安康。把我关起来,今后还怎么保卫您的安全啊……”

看着众人走远了,康熙仍然怒气未消,一挥手把御案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

由于忙着安排八公主简宁及其私生子的身后事,待十三阿哥被幽禁的消息传到四阿哥这里时,已然迟了两天。四阿哥匆匆赶到乾清宫,便看到十三福晋步荻跪在宫门口。

默默走过步荻身边,四阿哥正要请小太监通传,恰好太监总管李德全从殿内走了出来,摆摆手示意他莫要声张,然后拉到一边,小声道:“四爷今日面圣若是为了十三爷的事,奴才劝您还是就此作罢的好。万岁爷主意已定,绝无更改的可能。”四阿哥还待开口说话,李德全脸色一沉,加重语气又道:“十三爷胆敢行刺万岁爷,不是得了失心疯,又是什么?皇上没有将其量刑入罪,已是宽大为怀了。”四阿哥只得沉默。

天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忽然平地起了一股劲风,送来了一丝凉爽,人们这才注意到头顶上的变化。只见空中乌云翻涌,沉甸甸的,仿佛一直压到了人的鼻子前,裹挟着摧城拔寨的强大迫力,足以碾碎一切。

四阿哥怏怏不乐地太息一声,问道:“十三弟妹这是……”李德全望了眼步荻,也不由得叹气道:“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自从十三爷被带走后,十三福晋也请求同往,陪伴左右,照顾十三爷的起居饮食。圣上不准,她就天天来求,一跪就是一整天,谁劝都不听。唉,十三爷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娶得这么一位祸福与共、不离不弃的好福晋。看这天就快下雨了,这下非淋病不可。四爷不如去劝劝罢,也许十三福晋肯听您的话。”

“十三弟妹这唯一的请求,皇阿玛为何不答应?”四阿哥神色一凛,目光坚毅道,“请谙达代为转达皇阿玛,皇阿玛若不允准十三弟妹的要求,儿臣也在此长跪不起。”言罢大步走到步荻身旁,撩袍屈膝跪下。

一直奉命站在一侧、留意步荻安危的小太监见状,急忙跑来向李德全问计,该当如何是好。李德全也没法可想,只得进殿禀报。

在毒辣辣的日头底下跪了大半天,步荻四肢麻木,汗流浃背,身体已是濒临极限,神智也变得模糊,就连四阿哥陪跪在旁,也一点儿都未察觉。直到豆大的雨点打在额头、手背,她才略动了动,然而这一小下,却牵动膝盖的酸麻瞬间席卷全身,步荻吃不住痛,双手下撑,向前倾倒在地。那奉旨看顾步荻的小太监慌忙上前扶起她,步荻喘了口气,冷雨浇得她清醒一点了,便立时倔强地推开小太监,跪正身子。

“十三弟妹,你还撑得住吗?”四阿哥关切地问道。步荻这才发现跪在数尺外的四阿哥,惊讶道:“四哥,你怎么会在这?”四阿哥不禁苦笑,说道:“和你一样,这或许是我现下唯一能为胤祥做的事了。”

步荻闻言大为动容,可一想到胤祥先前被禁足在马厩时,德妃一家人的冷眼袖手,脸上便是一冷,淡淡道:“四爷还是请回罢。这毕竟只是我们夫妇俩的私事,因此而连累到四爷,便不太好了。”

“别这么说……”四阿哥眸子一黯,捏紧了拳头,背过脸,颤声道,“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十三弟……”

步荻见他如此自责,显是出自肺腑,刚刚硬起的心肠顿时便又软了,柔声道:“四哥,这不关您的事,您不必因此而介怀。或许是老天注定,合该十三爷有此一劫。您待十三爷的好,十三爷都是知道的……”

大雨瓢泼而下,渐渐湮没了声音,也模糊了视线,就连咫尺之外的身影,都瞧不清楚,但却恍惚能感受到眼神中的坚决。

夏季的雷阵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将整个世界都洗刷一净之后,便雨散云收,天空又露出了本来的天青色。

虽然小太监已尽快拿来了雨具,但雨落得快,风又吹得紧,两人身上的衣物还是湿透了。耳内只听得嗒嗒声响,也不知是屋檐上,还是发梢末的水不住下滴。

不一会儿,李德全走过来请四阿哥与步荻起身,步荻一愣,忙问:“可是皇阿玛答允了?”李德全笑着点点头,便去扶四阿哥。

步荻欣喜若狂,不等小太监来扶,自己就迅速站起来,转身没走几步,两腿一软便要栽倒,幸亏候在一旁的小太监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步荻却恍若不觉,仍急着要赶回去,喜上眉梢道:“别挡着我,我不要紧。行装两天前就收拾好了,只等皇阿玛允可,马上就能走。”李德全笑道:“福晋别急,跪久了刚起身,不活络一下膝盖就走动,日后怕会落下隐疾。您且稍等一阵,万岁爷已吩咐了奴才们安排车马,送您出去。”步荻闻言也不禁失笑,道:“瞧我都急糊涂了。”

四阿哥问道:“敢问谙达,我可能送十三弟妹一程?”李德全道:“这有何不能。”

当下四阿哥一路护送步荻所乘的车马来到养蜂夹道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大门长年紧闭,由宗人府派兵把守,显得格外幽秘。

送到这里,四阿哥便不得再前进一步了。同行的传旨太监出示了文书,守门官兵核对无误,猜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只能容一人侧身挤进去。步荻下车便要进去,四阿哥见她只带了很简单的一个包袱,便问道:“东西可带齐备了?若还欠些什么,我这便派人去取。”

步荻微微一笑,道:“不必费心了。这里自然比不得自己家中,一切从简,步荻既然要求来服侍十三爷,岂有不明之理。”她想了想,将包袱放在地上,对着四阿哥跪下,说道:“今日若非有四哥相助,只怕步荻再跪上一个月,也无法打动皇阿玛。四哥这份恩情,步荻与十三爷都会铭感于心,永志不忘。他日若有再见之时,当图报答。”说着磕了两个头。

四阿哥偏过身子,想躲开她如此大礼,却又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最终还是半躲半受了,低声道:“这一进去,也不知何时十三弟才能重得自由……怕是要辛苦十三妹你好好照应着他了,胤祥若是心中烦闷,也只有你一人能够开解……”

“这是自然。有步荻看着十三爷,四哥只管放心。”步荻起身拍拍衣上尘土,见四阿哥实在颇为感伤,便不再多言,转身进门。

“替我转告十三弟。”步荻刚挤过半个身子,又被四阿哥喊住了。只见四阿哥神色凛然,极尽郑重,而又豪情满怀道:“替我转告他,好好保重自己,我还等着他一起澄清玉宇万里埃,开创我大清朝的又一盛世。”

“一定转告。”步荻笑着答应了,消失在门后面。

大门重新紧紧合拢,关上了进出里外两个世界的唯一通道。

四阿哥直身伫立在原地,任由风吹起身上的衣服,良久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跃上马背,手握缰绳,扬鞭之前,又回首望了那紧闭的大门最后一眼,心中忽然领悟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成功者非仁人,立事者非君子,能除恶者非贤大夫!”

一个人只要有了情,就会变得脆弱,变得敏感而易受伤。想要成功立业,第一件要做的便是绝情绝爱,如此遇事之时,才会足够冷静,足够克制,足够残忍。

他时年三十二岁,正是由少及壮的年龄。此前,他因迫切地想得到人们的承认,而屡遭恶人奸佞陷害。而此后,他所在意的人都不在了,没有了顾忌,他会比恶人更狠毒,比奸佞更权谲。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清平天下,他将不择手段。

不知是不是刚下雨的关系,在北方广阔的天地中,尽管已过夏至,但到处却是冷冷的样子,视野所到之处,皆是干瘪的枯树枝、灰暗的石头和时时可见的水塘泥淖。

带着沉重的枷锁,走在这样的图画里,陈良忽然间有了画兴,想把眼前这幅不仅不美、简直丑陋的景象,描绘在笔下,留存在纸上。然而,身畔两名牵着他的差役毫无雅兴,只是不住口的呼喝,推着他不断往前走。

官道上十分冷清,大半日都难见个把车马人影。只听得一阵马蹄声响,正走着的三人听见动静,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却见数十丈外四骑马正奔驰过来,铁蹄踏过路面水塘,泥点飞溅,转眼间已到了面前,齐齐勒马,将三人围在了当中。

四匹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驹,马上乘者也皆着统一的玄色长衫,陈良抬眼扫了眼领头的那人,颇为意外道:“蔺镖头?多日未见,换了什么营生?”那被称为蔺镖头的青年抱拳一笑,说道:“托福托福。南镖已经不在了,兄弟只会几手拳脚功夫,除了继续刀口舔血,勉强维生,还能有什么好去处。”

两人没完没了的叙旧,押解陈良的差役很快便不耐烦了,其中一个喝道:“哪里来没眼力见的东西,没瞧见官爷在押送钦犯么,滚一边去。”那蔺姓青年冷笑一声,只道:“再说最后一句。”另一个差役连声催促:“有话快讲,讲完赶紧走开。”那蔺姓青年下马走到三人面前,对陈良道:“有人托我转告你,你的女人刚生了一对双胞男孩。”

陈良轻轻“哦”了一声,表情无惊亦无喜,显然完全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似笑非笑,一脸混不吝地提醒道:“是不是还漏了一句话?”

那蔺姓青年点头道:“他们母子三人正在黄泉路上等着与你相会。”说着手起刀落,了结了陈良与两个差役的性命。热血喷出喉管的时候,两个差役还瞪圆了双眼,一脸惊讶,只有陈良嘴角微弯,似乎仍在笑嘻嘻地张望着这个不但不美、甚至非常丑陋的世界。

“割下他的右耳。”那蔺姓青年擦干刀上的余血,指着陈良,吩咐手下做事,“然后搜去三人身上所有的财物,伪装成被山贼劫道的样子。”

四人是没日没夜地策马狂奔至此,人困马乏,于是便在就近的驿站歇了一晚,换过四匹好马,又是不分昼夜地一口气跑回京城。钟楼暮鼓敲过,那蔺姓青年遣散了手下,在满天星光之下,独自抹黑潜入了内城一处朱门大宅,而小佛堂之内,也早有一人等他很久了。

“小人幸不辱命。”那蔺姓青年单腿跪地,双手奉上装着一只右耳的布囊。

“污秽之物,平白脏了清净之地。”佛堂内之人冷冷说道。

那蔺姓青年恭恭敬敬答了声“是”,起身站直。

而佛堂内之人本是背身盘膝坐在蒲团上,听见外间答话,便将念珠套回左手腕上,直身缓缓转过脸来,佛龛上明灭不定的烛火,堪堪能照见他的样子,五官磊落分明,正是四阿哥胤禛。见门外之人还愣在当地,四阿哥怒喝道:“还不丢出去喂野狗。”

“是是是。”那蔺姓青年吓了一跳,口中连声应着,慌里慌张地循原路返回。

四阿哥站在佛堂门口,抬头凝望那浩瀚灿烂、却又永恒静寂的星空,右手抚着腕间念珠,心中暗自长叹:“对不住了,简宁。皇阿玛一念之仁,留下这么一个祸害,三番四次加害于我和我身边的人,我是绝对不能再留他了。十三弟,四哥虽然救不了你,但是你的仇,我会替你一个一个慢慢地讨回来。那些曾经对不起你和我的人,一个都不宽恕。”

如果这条布满了铁与血的磨练的路上,注定要一个人孤独前行,那就尽管来试一试吧,无论结果好坏,都不再逃避,也永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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