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洗牌(1 / 1)
当八阿哥扶着虚明走出书房时,众人纷纷聚拢过来,一场恶战结束,负伤之人不在少数,即便完好无缺的,亦是衣发凌乱,满身血污。然而在这狼狈的形容下,每个人的眼睛却闪闪生光,格外炯炯有神。乌尔江看到八阿哥左手小臂上一道颇深的刀伤,心急如焚地奔上前,八阿哥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甚至不许他给自己包扎。
虚明双眼不能视物,只能问道:“适才大叫跑掉的女的是……?”乌尔江这才想起与他同来的若琳,请示八阿哥道:“要不要追回来?”八阿哥摇头,下令道:“乌尔江、刘青、卫武、虚明,立刻与我去裕王府,其余人留下收拾家中残局。”众人领命。
此时全城戒严,家家门窗紧闭,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八旗兵马来去匆匆,追捕穷寇余孽,不时听到零星的兵戈争斗声。
在一队骑兵护送下,八阿哥等安全抵达目的地。或许是因主人在家,裕王府所受到的冲击明显更胜别处。门墙受损,房屋倾塌,空气中弥漫着大火扑灭后的焦炭味,废墟里不时可见清理破砖烂瓦的人们。八阿哥看着眼里,心急如焚,吩咐乌尔江照看虚明,疾奔至华林园内翠竹掩映着的一间修舍前。
福全身边的近侍訾友忠站在门外,才开口让他放心,屋里便传出福全虚弱的声音:“是胤禩吗?”八阿哥答应一声,走进修舍,定睛望见躺在榻上的福全。他在悠悠半年的精心调养下,才略回复的一点元气,经过这一场大变,又再次耗尽。今夜时间的飞速流逝,在他的身上体现得尤为显著,生命的沙漏在迅速流失,较一个时辰前相见时,他似是又衰老了几分。
福全手微微一抬,忠叔即会意,将卫戍京城的丰台大营的兵符印信都交予八阿哥,胤禩双手接过,见福全嘴巴嚅动几下,半晌才听清他说的话:“我只能帮你走到这,以后靠你自己了。”
千钧一刻,毋庸多言。八阿哥旋身出门,两位将领扑跪在跟前,其中一个便是丰台大营主帅,禀报道:“应王爷之命,全营将士已入京布控全城,叛逆基本肃清,下一步动向指令,还请王爷训示。”訾友忠跪着将一卷皇帛圣旨高举过头,八阿哥接过平示胸前,朗声道:“裕亲王病重不支,现奉圣上旨意,由本贝勒暂领帅印,总摄一城军务,遇突发情势,可审时裁夺,便宜行事。”两将领当即拜道:“奴才愿听贝勒爷发号施令。”
八阿哥略一颔首,道:“非常时刻,丰台营接替京城防务,扑灭城中余火,各个街道上均需派军值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日夜戒严,凡有趁机鼓动骚乱、聚众抢砸之徒,有一个抓一个,关押刑部大牢,直至圣上回京再议。”丰台大营主帅领命而去。
八阿哥看了眼余下那人,口气放轻缓些,微笑道:“九门副提督柴胡开城门接应有功,即刻接替纳什,升任九门提督,看押叛军俘虏,并在全城抓捕乱臣同党。”柴胡三拜谢恩,又请示道:“敢问八爷,这捉拿的同党可有名单所限?”八阿哥道:“圣意虽无明示,但有真凭实据,或有案犯口供指认,皆可擒拿。”柴胡试探问道:“宁枉勿纵?”八阿哥听了不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柴胡面色一喜,他本是早年间跟随大阿哥东奔西征的旧部,一心为主,想着机不可失,只道这位与大爷一母所养的八爷不说话便是默许了,于是欢欣鼓舞地走了。
八阿哥摇了摇头,走出竹林,闻讯而至的马起云一早拉着太医在园外待命。趁太医为其简单处理伤口的空当,他又详询了虚明的情形,得知她的双目已用油清洗干净,并服过安神药歇下,心中方才大安。接着吩咐完乌、刘、卫三人去城中巡视,探明实情,天亮后宫门外听宣,自己便即动身入宫去。
皇城周边因有禁卫军的尽忠职守,宫禁、六部等地几乎毫无损伤。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忌讳,八阿哥一行骑马直至东华门外,尾随的丰台营军士便止步,交由禁军开门迎入,侍卫开道,径直前往朝房,便将此辟作临时指挥所。当值的领侍卫内大臣通报过宫中详情,分派全城各区清查战况的人亦先后快马回报,汇总可知,叛军此次为图一举控制全城,故而攻击目标都集中于留京的朝臣王公,百姓得以幸免于难,方才没酿成大乱。八阿哥只传令各区营兵,严密盯防煽动传谣之辈,消弭一切隐患。
民间虽未生乱,但受殃及的王公大臣着实不少,东方才露鱼肚白,蜂拥至宫门外的大小臣工或探听消息,或诉苦喊冤,闹得不可开交。
八阿哥命宫门守将拦住所有五品一下的官员,并驱逐出紫禁城百丈之外,各自还家。而聚在朝房外空地上的五品以上官员,他让一嗓音洪亮的太监大声宣读了一早备好的靖乱圣旨,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或独自琢磨当中提及的肃反、安民、严惩三道旨意,或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后两条无须多言,单就第一条,便引发争议万千,特别是内务府总管凌普火急火燎的赶来,状告九门提督柴胡打着抓捕叛军同党的旗号,肆意捉拿许多无辜官员,仿佛在极力压制的火头上浇了一捧油,立时炸开了锅。
柴胡虽不在场,但自明珠失势之后,便一直备受打压的长子党得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岂有不顺势还击之理。几个脾气火爆的当面斥责凌普无理取闹,气得□□一个个横眉怒目,双方从互相指摘,渐渐演变为恶意攻击,加入骂战的人愈来愈多。有的武将直接爆了粗口,不堪入耳,一些文臣也顾不及风度体统,小到鸡毛蒜皮,远至陈年旧账,皆可入题成章,说得唾沫横飞。随着唇枪舌剑逐步升级,群臣中间渐渐出现了一道隐形壁垒,将他们划分成两个阵营,而少数几个无所适从地立于中间的,最终受不了流弹飞矢的侵扰,缩头缩脑地任挑一边,躲到了人群之后。
眼看着众大臣争得脸红脖子粗,八阿哥却负手站在一旁,静静等着他们最终吵无可吵,想起来找他这位全场唯一一个有资格判定输赢的仲裁官。
八阿哥首先对凌普道:“柴胡已任命为九门提督,是我授命他将与首犯索额图、纳什等人共谋之同党全数锁拿归案,但有错失纰漏,也由不得内务府来指手划脚。越俎代庖,造谣惑众,你可知罪?”
凌普一早认定他的屁股坐在长子党那边,此刻受其质询,也只是冷哼一声,道:“就许州官放火,还不准百姓喊冤了?”
他竟然敢当面诘难主事皇子,在场群臣无不闻声色变,八阿哥却一脸泰然自若,似乎等的就是他这句回答,朗声道:“好,你既不服,那就传柴胡来当众对质。”言罢,命内侍给所有大臣赐座奉茶,自己则趁着等人的间隙,处理如雪片般飞来的各类陈情条子。这当口儿,明哲保身的官员们都在观望态势,唯恐受到牵连,哪还有心思处理分内事务。八阿哥料想六部衙门定然人去楼空,便命人将各处纷至沓来的大小麻烦全送到这来。
清茶入口,稍坐片刻,血冲脑门的大臣们便渐渐冷静下来,再看八阿哥一人埋首纸堆,忙得焦头烂额,心下如何能安?忽然,八阿哥仿佛无心地问了句:“银锭桥撞断了栏杆,这过去都是哪个衙门负责检修?”话音刚落,工部主事就急急忙忙跑过来,主动领了差事。如此一来二去,各部各衙门皆被调动起来,运转如常,等八阿哥终于腾出空闲,朝房外的官员业已走了一大半,留下的基本都是死硬派,不讨个明白说法,绝不肯轻易离去。
八阿哥悠然自得地吹着水面茶沫,又过得一盏茶工夫,柴胡方才姗姗迟来,赶紧向八阿哥请个万福。
胤禩也不叫起,语气温和道:“可知找你来何事吗?”柴胡道:“回八爷的话,奴才听说了。”八阿哥点点头,问道:“可还记得命你去拿人时,我说了什么?”柴胡道:“记得,八爷特别嘱咐奴才,但有真凭实据,或有案犯口供指认,皆可擒拿。”胤禩道:“那内务府凌普总管的指控可是属实?”
柴胡磕了个头,道:“不敢欺瞒八爷,因涉案人数庞大,人多口杂,极易混淆视听,为免错放一人,奴才便将嫌疑人等尽数带回衙门,慢慢审查分辨。”这话明显含了另一层意思,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关押起来,再要什么证据口供,还不是信手拈来。凌普一听,立马跳起脚来,叫道:“好啊,不打自招了吧。”
八阿哥还未开口,柴胡已狡辩道:“奴才不敢恣意胡为,抓的全都是有嫌疑之人。”凌普反问道:“无证无据,还谈什么嫌疑?”柴胡道:“那该去问索老贼,为何叛军在城内大肆杀烧抢掠,大家全都遭了大难,单单你们几家安如磐石?”这一击正敲在了众人心坎上,当场激起了所有损失惨重的大臣的义愤。凌普冷笑道:“笑话!这也叫嫌疑,那全城那么多毫发无损的平民百姓,全都与叛臣勾结?”柴胡被问得哑口无言,一阵面红耳赤后,口不择言道:“满朝谁不知太子爷与索老贼的一家人,是你家主子拼命撇清,就能撇得一干二净的吗?”凌普一声低吼就要扑上去,被眼明手快的侍卫强行挡住了。
“柴胡。”八阿哥蓦地打断他二人,目光惋惜地望着柴胡,人一旦得意忘形了,那是谁也拦不住的。胤禩环顾众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郑重道:“太子伴驾北出塞外避暑,日日帐前随侍,清不清白自有皇阿玛来定夺。柴胡妄自揣度上意,昏聩无能,着即褫夺九门提督之职,仍降为副提督,以观后效。至于追缉反臣同党之事,将请三贝勒代为主持。”如此一锤定音,所有人都震惊得张口结舌,凌普是惊愕于他竟为己张目,柴胡则叫闷头一棍给打蒙了,两人均是呆呆地目送他出宫去,久久回不过神来。
明明柴胡忙活半天,乱党已经抓得七七八八了,可尚未来得及享受胜利果实,便被打回了原型。既然他的作为已被一举推翻,又为何只换主事人,不干脆将错抓之人尽数放了?脑子转不过弯的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柴胡虽懵然,却还清楚知道一件事,便是自身宦途已到尽头,从此升迁无望了。
出宫之后,八阿哥即往乌、刘、卫三人所汇报的昨晚城中冲突最激烈处,赏军抚民,慰问伤亡。
回到裕王府时,只见门前车马如龙,破壁颓垣之内,聚集了一批太子门人。一见八阿哥归来,齐齐拥上前,口中千恩万谢,面上恭敬有加,但胤禩岂会不知,柴胡半天的作为已搅得满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这一帮惶惶不可终日的□□此趟上门,是寻定心丸来了。
八阿哥宽慰他们,道:“清者自清,尔等只管静候銮驾还朝,相信皇阿玛必会还君一个公道。”众人皆愿洗耳恭听:“还请八爷指教。”八阿哥笑道:“家园被毁,朝中自然不乏议论,追根究底,仍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众人幡然醒悟,纷纷表态:“臣等自愿出钱出力,为城中所有被毁家室修缮翻新。”
这一拨人刚去,又见纳兰揆叙领着另一拨人浩荡而来。本以为是上门兴师问罪,谁料揆叙一把拉住八阿哥的手,眼光殷殷切切道:“若非我家老爷子点醒,奴才此刻尚不知,几乎铸成大错。柴胡一意孤行,绝非我等主张,还望八爷明鉴。”
八阿哥嘴里应和,心念电转,立时明白过来。大阿哥与太子咬来咬去,皇帝早已不胜其烦,索额图已是这般下场,明珠自然避之惟恐不及。念及此,八阿哥禁不住微微一笑,若偏袒太子是有意投皇阿玛所好,那无心挖下大哥的这一块墙角,则是老天眷顾的意外之喜了。可见事在人为,却不及时势造化之万一。
送走揆叙等人,已是日正当午。马起云问是否可传膳,八阿哥却春风满面,直说要先去看过虚明。马起云瞥了眼偷笑的刘青,无奈道:“万先生一醒来,便要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他未讲完,八阿哥已瞧见独自摸索着走到偏厅的虚明。
只见她换了一袭粉色单衣,长发披散,眼部缠着厚厚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全没了平素行动如风的潇洒。看着她这副慵懒无辜,而又稍显笨拙的模样,谁还会怀疑,她其实就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懵懂少女?
“虚明。”八阿哥庆幸地喊了一声。虚明听见回身一转,砰地一声,脑门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柱子。胤禩笑着跑过去,道:“去那边坐会儿。”他本可指引虚明走到椅子旁,却抑制不住满心欢愉,突然将她打横抱起,原地转了几圈,才放到了偏厅一张圆桌边的座位上,并吩咐马起云:“传膳!”这一连串动作做得可谓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马起云担心地盯着他的伤臂,八阿哥摆摆手,马起云只得领命退出厅外。
虚明嘴角一弯,道:“看来,八哥最近在交好运,恭喜恭喜!”八阿哥撩起她的额发,察看撞得红肿之处,笑道:“也许,你就是我的福将,每次见面,总是好事不断。”虚明推开他,自己以手覆额,轻轻揉按,口中赶紧撇清:“适逢其会,我可什么也没干。”
刚迈出偏厅,马起云才与乌、刘、卫三人打个照面,便听见了“福将”一词,乌尔江并不在意,刘青眯起了眼,卫武则是一贯的沉默寡言,漠不关心。马起云见三人虽面色各异,却无一表露不满之词,便替其抱不平道:“莫说乌尔江你追随贝勒爷出生入死多年,便是刘、卫二位侍卫长也比她早效命于爷,论资排辈,哪轮得上她称‘福将’?”
“马谙达,您这么说可折煞我等了。”刘青嘿嘿笑着,怪声怪调道,“谁叫我等没人家会投胎呢!”
“好了,都散了罢,别打扰贝勒爷用膳。”乌尔江忙推着众人离开。
虚明听觉灵敏,四下嚼舌的闲言碎语哪里逃得过她的耳朵,忍不住问道:“马起云待谁都宽仁和气,为何单单对我冷言冷语?”八阿哥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中,反问道:“不知是哪位,寒冬腊月,把个人悬空吊在井壁内,冻了足足一个时辰。”虚明恍惚记起有这么一回事,不禁莞尔,道:“看来吊得还不够久,没久到让他一见我就怕,浑身直打寒颤。”八阿哥叹服:“万先生果然是铁腕无情,令人畏惧。”虚明道:“总好过拿甜言蜜语、柔情缱绻挖个陷阱,上一刻还在天堂,下一刻就是地狱,让人跳进火坑还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活埋了。”
八阿哥怔住,笑容渐渐凝固,化为乌有,凝视着她蒙住眼的脸,却依稀透过纱布,看到了另一双眼睛,犹如冒烟冬井,水气雾气,凄迷一片。是若琳。
四年来,小心翼翼呵护、视若珍宝的这一方美玉,为了就是等待最终破碎的一瞬。结局是一早预见的,过去每当念及,总是胆怯、畏难,然而真到了越过界限的那一刻,他才发觉,原来是这么容易,没有任何迟疑地就迈过去了,甚至心脏还是那么有一下没一下地跳动着,稳健如常。也许,这才是真实的自己,凉薄狠绝如斯。说穿了,也不过是场你情我愿的交易。用四年真心诚意营造一个隔绝世外的孤岛,换得最终时刻的倒戈相向。只是不知现下不知去向的若琳,可觉得公平否?此后相见无期,可有悔意?
八阿哥怅然一笑,对虚明道:“原来你怕后者?”
虚明摇了摇头,笑道:“怕什么?你兴许还不晓得,我最擅长的,就是让这种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手放在桌上,头往前探,仿佛目能视物一般,在与八阿哥的脸近无可近之处停住了,用根本不存在的眼神盯着他,问道:“你怕不怕?”
八阿哥被她盯得一阵莫名的心虚紧张,好似被人揪住了小辫子,完全动弹不得。直到让蓦地一声轻咳惊醒,虚明撇开脸,八阿哥才觉浑身松弛下来,舒了口气。
马起云低头道:“贝勒爷,三爷来了。”虚明一听赶紧站起,八阿哥拉住问:“怎么了?”虚明道:“你不会希望让他看到我和你一起的。”八阿哥记起了火烧云居寺那茬,虚明转身要走,他却还是拉着不放,虚明急道:“坏了事可别怪我。”却听八阿哥爽朗的笑声传开来,答道:“我只想告诉你,方向错了。你再往前就真与三哥正面撞上了。”虚明一愣,亦是忍俊不禁。胤禩笑完朝马起云微微颔首,马起云会意,扯着虚明的袖子,引她走到屏风后去。
尽管拾掇一新,但大半年的消沉度日,还是在三阿哥脸上遗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这平添的一分陌生,令八阿哥乍见之下,不由得愣了会神。
随即胤禩忙迎上前,请道:“原打算过了午膳时间再登门拜访三哥,却不想您先来了。”三阿哥望了眼正在布菜的丫鬟,笑道:“是我心太急,却打扰了八弟进食。”
寒暄一番,三阿哥便直承来意:“我来只要八弟的一句话,今日于众大臣前所言,由我惩办乱党叛贼,可当真?”八阿哥闻声一笑,告饶道:“三哥可会怪兄弟自作主张?”三阿哥淡淡道:“八弟能想到我这个富贵闲人,给我这个机会,做哥哥的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怨怪?”八阿哥连称不敢,心下却很笃定,这可不是什么明松暗讽的话,而是当真感激。
若纳兰明珠失势后,使得长子党受打压多年,怨毒颇深。那么这位三贝勒被挤在两党夹缝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隐忍不发,简直用旷日持久来形容都不为过。遍布荆棘的坎坷之路,再加上,他在康熙面前保持中立、洁身自好的表象经营得如此之好,真是想想都替他心酸喊累,捏一把冷汗。更何况,去年才被纳什坑了一把,花了大半年才缓了过来,光是纳什一人,他便早已恨透了。
八阿哥问道:“皇阿玛回京前,三哥预备如何行事?”三阿哥虽然竭力忍耐,作云淡风轻状,可还是遏制不住多年夙愿得偿的激动,牵动了脸上两三根肌肉无意识地扭曲、抖动,说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他们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该清楚有何下场。”言罢一撂袍子前摆,大步出门而去。
听到这,在屏风后的虚明禁不住长出了口气。虽然她并不知昨夜至今的变故详情,但细想去岁七月七回京后经历的种种风波,脑中自然出现了极为辽阔的一盘棋,看似只是一夜之间,就打破了楚河汉界的双强对立旧格局,跨入群雄争霸的战国时代,其实,却是所有参与棋局的人,一步一步推动到了这里。
康熙的前半生,波澜壮阔,除权臣,打江山,主要倚仗的除了宗亲,就是明珠、索额图两位重臣。而随着在位时间愈久,权谋帝王之术运用愈娴熟,他的猜忌多疑便愈重。过去他能抽身在外,旁观这两派互斗,渔翁得利。直至明珠卖官鬻爵,严重触犯了康熙的底线,于是便借索额图之力打垮明珠,同时也彻底打破了原先的平衡。唇亡齿寒,索额图的日子越来越难过,逼到绝境之时,便只能怀揣着挟太子提前登基以求善终、永保富贵的念头,铤而走险。康熙心知肚明,放任其心思坐实,又借亲兄弟之力诛除了索党。臣子再心腹,终归是外人。在诸皇子长成之际,她就是用脚趾也能预见到,康熙朝权臣当道的一页揭过之后,拉开的便是皇子参政掌权、各放异彩的大幕了。
转过屏风,虚明前伸探路的右手便被一双极为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笑着问:“他的小辫子可是又长齐全,能见人了?”八阿哥放声大笑,道:“你总是对的。”
两人再次于饭桌边坐定,八阿哥见虚明袖手不动,便调笑道:“等着我喂你?”虚明却自岿然不动,道:“又有人来了。”胤禩抬起头,只见安王府的吴尔占与色亨图推开拦阻的马起云,一前一后踩着门槛进来。
八阿哥忙起身相迎,叫道:“小舅舅,大哥哥,二位这会儿子找我,可是府里因乱遭了什么折损?”吴尔占道:“还好还好,人倒是都平安……”色亨图抢着道:“就是被一帮匪徒趁乱洗劫,家中哄抢一空,破门破墙破桌破凳更不知打坏多少……”他数落得一脸痛心疾首,就连同来的吴尔占都看不下去,瞪他一眼,打哈哈道:“其实是五姐差我们来的,夜里纷乱稍定,即派人去姐夫那儿保平安,谁知府上空空,至今不见影踪。五姐心中牵挂,一听闻现下京里由八爷当家,便差我俩来问问。”原本泰然自若的虚明,立刻竖起了耳朵。
“原来如此。”八阿哥了然一笑,道,“舅舅向来贪清静,数天前已由五哥五嫂请去白云观小住几日,幸无贼子打扰。是我疏忽了,一早着人探得此事,却未及时向舅母报讯,令她悬心至今,实在不该。”
虚明心口一松,这才顾及到哂笑他这段话中的混乱称谓。什么大哥哥,小舅舅,是随卿云的辈分喊,可喊卿云的爹妈时却又不改口,好玩得紧。
色亨图乐呵呵道:“不愧是八阿哥,总是比别人想得更周全,更长远。咱一路穿街过巷走来,短短半日,你就让城里恢复平日葱茏,商铺照开,贩夫出摊,除了人少了些,哪还有半点大变后的乱象。怪不得大家都说众阿哥中,论贤德才干,首推八王,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有一套。”
见他滔滔不绝地颂词不停翻新,八阿哥着实担心他舌头一时捋不直,把八王念倒了,变成王八可怎么办,忙打断了他的话头,抢道:“损毁屋舍的修缮不日将开工,二位且放宽心,此事有专人专款负责,一定彻底翻修一新,让所有无辜受灾人家都满意。”
此言一出,连吴尔占也扛不住,顾不得矜持地加入进来,把八阿哥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舌灿金莲,天花乱坠。
虚明实在忍不住,趴在手臂上,捂嘴吃吃暗笑。吴尔占不满地投去一瞥,虚明仿佛有所感应,故意回脸让他瞧个仔细,弄得吴尔占、色亨图愈发不明所以。
吴尔占心念一转,当即向八阿哥提议:“常言道,大登科后小登科。你跟卿云的婚事拖了这么久,不如就趁着这一阵春风得意,择个吉日办了罢。”
八阿哥微微吃惊,不自觉地移目向虚明,却见她张大了嘴巴,虽然听不见声音,虽然蒙着眼睛,可那看戏看到期待已久的□□似的表情,简直叫一呼之欲出,无形的眼光望着八阿哥,笑得那才真叫一春风得意。
八阿哥身边有个不知名女子,且竟敢当着客人面如此嚣张放肆,想到这,吴尔占与色亨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流露出了警惕和敌意。
亲自送走这二人,胤禩匆匆赶回偏厅,恰瞧见虚明兴奋地拿筷子一敲碟子,轻呼:“果然不虚此行。”并在听见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的刹那,端凝住了情绪,换上了一副淡然高远的姿态。
八阿哥故意自她身后缓缓绕过,坐下,如同不经意地问道:“我可笑吗?”虚明终于憋不住伏在桌上笑得停不下来,胤禩耐性极佳,只待她无以为继,脸僵脑呆了,又问道:“可笑吗?”虚明只得摇白旗投降:“好吧,可笑的是我。”八阿哥继续问道:“你一醒便迫不及待地往外跑作甚么?”虚明差点就将本意脱口而出了,堪堪刹住嘴,心道差点中了你的道。既然自己想打听的事,刚才他已交待明白,也就不必再陪笑陪小心了。打定主意,虚明便不慌不忙、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地说道:“无它,占个好座,看戏呗。”她捧着肚皮,再度痛苦而又痛快地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