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转折(上)(1 / 1)
“卿卿小云子!”
“十全大老爷!”
两人难得撞面,马头一并,便肩并肩手搭背、明目张胆地勾结到一块了。两人清一色的宝蓝箭袖束腰袍子,干练清爽之余,列处护卫营长长的扈从骑队中,更是醒目惹眼。
“你也凑热闹跑来训我?”卿云不由得不警惕。自从她弄伤步荻之后,凡熟识年长者,遇上必要念叨一番。
“怎么能!”十阿哥胤誐一脸阳光灿烂,“咱俩什么交情?是在草原围场的骑战射杀中,在尚书房的口沫书山里,在布库房的拳脚摔扯间,一块摸爬滚打闯出来的,没得比这更亲了!试问哪有助着外人,矛头对内之理?”这番深情剖白,若非卿云早已听得耳茧厚重,倒确为感天动地、鬼泣神嚎之作。
卿云轻嗤一声,奇道:“你怎么也落在后头?没听说你也要随围行走。”
“还不是十四那小子!不知捣什么鬼,临行闹起别扭,不愿去了。左右我无事,权当出门练练骑射罢。”十阿哥还是老样子,胡同里扛木头——直来直去。
卿云若有所思地笑笑,却叫十阿哥的破锣嗓门吓得几乎落马:“你脑门上戴的什么东西?杂草?怪丑乎的。”“这个?”卿云正了正头上他口中的“一团杂草”,笑得愈发乐呵,“好好一顶竹编斗笠,不过旧了些,咋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多美的一幅画。”十阿哥却不待见:“你还当在南巡不成?塞外风沙肆虐,可不比江南斜风细雨的温绵。”
“它可不止遮阳装饰之用。瞧我的回旋镖!”卿云随手抛出,只听“呼”地一阵旋风卷起,晴空之下草原广袤,就见一只圆扁之物倏忽升起。斗笠明明追风逐日而去,强光刺眼一花,它竟已自太阳上疾飞而回,卿云伸手一抓,斗笠便即稳稳当当地归坐头顶了。
如此巧技,从所未见。包括十阿哥在内,身后行进中的护卫营将士们均是惊奇万分,不约而同的齐声喝彩。卿云向众人一抱拳,除下斗笠高举,纵马就地转了个小圈,算作向观众答谢的礼节,众人更是欢声雷动。
十阿哥两眼捡了宝似的放光,道:“真不够意思!这么门绝活,你怎么一直揣在怀里,藏着掖着也不耍给我看?”他啧啧几声,欣羡万分。又行几里,他忽指着远处喊道:“瞧,木兰围场的幔城建好了!”欣喜雀跃溢于言表,宛如头回随围行猎似的,处处透着新鲜。
“跑起来罢!”卿云的鞭子还未挥出,便被十阿哥且慢了。他不慌不忙道:“望见城前迎候的那些猎兵、枪手了么?都是翁牛特、敖汉、喀喇沁诸旗选派来的。”卿云问道:“那又如何?”胤誐撅起了嘴:“瞧你这记性。去年行围后昭乌达盟进宴上,你叫一帮子蒙族悍妇逼得落荒逃窜,险些无处容身。若非五嫂特意护你先回,此事可没个收场时。”
卿云没好气道:“是啊,那回你可生生笑掉了两颗大白牙,自是印象深刻。”
胤誐满脸笑意已是无可遮掩,接着吓唬她:“瞧他们今年这阵势可是大胜往昔,携带眷属之数,想必亦是蔚为大观,你不怕?”
卿云笑了:“没看我早有准备么?此趟围猎,我便混迹人堆,与十全大老爷同作同息,管保无一个认得出我来。”将斗笠压低至眉眼间,装作一个低等苏拉的模样,打马去追大队。
“若是如此……”老十跟上来,笑眯眯地接着道:“蒙族子弟吸取上回教训,定然将自个儿老婆盯得死死的,只怕,嘿嘿,只怕还要来向你寻仇呢!所以,你还真得牢牢跟紧了我,大老爷我罩着你!”
卿云忙作揖道:“小云子不甚惶恐,感激涕零谢过十全大老爷再造之,噗……之恩。”她半途没憋住,搭着十阿哥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不可收拾,好一会儿又道:“眼红了?哈喇子都直淌了!要不由我略施手段,替你拐带几个姿色上佳者回京,也算为大清的满蒙联姻大业贡献一二了。既能为君分忧,又可抱美而归,岂不大妙?”
十阿哥哼哼道:“瞧,只需少顷,你这小人面目便毕露无遗了!”
“小人也罢,君子也罢,咱俩都是物以类聚,臭味相投,一个也少不得。”卿云笑道,“况且人家刘鹗都感慨了,‘天下事误于奸慝之手者,十之三四;误于不通世务之君子者,十之七八。’小人多好,嘻笑怒骂皆可任意为之!”
“刘鹗是谁?”
“忘了。”
“有你这么记事的吗?”胤誐颇为不满,一瞬还未过,又涎着脸讨好道:“快把那个绝招教我。”他的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总令人猝不及防,而至瞠目结舌,啼笑皆非。
卿云突然喝马箭一般的窜出,向后摇着鞭子,叫道:“追上我便教你。”十阿哥立刻跟上去。于是蹄翻尘飞间,远远地便听到十阿哥喊着:“如此便说定了,晚上一块饮酒,不醉不休!”
“兵将兄弟们都听到了吗?今晚十阿哥请大伙烤肉斗酒,听者有份!”
“好啊!”
欢声震天,犹可听见十阿哥气极败坏的嗓门:“找打!”
随众在幔城前恭聆圣训,再用膳毕,卿云回到自己帐中,已是筋疲力尽。这几日来,她似乎十分容易疲累。箬笠外袍一甩,只着单衣便瘫倒在毡榻上,闭目养神。
忽然,一股奇特的香味钻入鼻去,卿云当即醒觉顾盼。除了冯茵帐中拾掇,此外一目了然,并无出奇之处。由于暖玉身子不大舒服,这次她便只带了冯茵出塞外。
“什么味?”卿云蓦地出声,冯茵不由吓了一跳,惶张回道:“味?没有什么味。”卿云紧着猛嗅几下,奇道:“难道我闻错了?”说着狐疑地望向冯茵。冯茵道:“格格若嫌这帐子有异味,我去寻点香来驱驱味?”卿云忙摆手喊不用。冯茵便埋首手头未完的活儿。
卿云呆怔半晌,只觉脑子不太好使。她一拍额头,心道:“我的臭毛病算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哪恁多事值得猜忌?”反省完了,翻身继续梦周公。
“云丫头!皇阿玛在看城上等着考校骑射,我先去了,你快出来!”
十阿哥帐外一喊,便溜得无影无踪了。“皇家粮多,也没的这么消耗多余精力啊!”卿云气得大捶睡榻,却仍得乖乖穿衣出门。
考校场上,一众八旗子弟虽未披甲武装,但也个个佩橐鞬,握弓矢,骑马射箭,身手矫健之极。唯有卿云哈欠一个接一个,一路淡定,淡定,淡定定……结果可想而知,不止马落孙山,射箭亦是连连脱靶。如此状况频出,终有幸得康熙亲自召见,爱抚其头曰:“车旅劳顿,小小年纪确实不易啊。明日围场上可要加把劲了。”然后在皇子们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拉风而去。卿云此时才敢放声打出一直憋存的喷嚏。
忽然脑勺猛吃一记,十阿哥从后跳了出来:“今天手感很差啊。”卿云道:“没落马已是万幸了。”说着揉揉鼻尖又问:“什么味?”“什么什么味?”胤誐抓着她便拖走,“走走走,喝酒去。那边有蒙人摔跤高手决战,迟了便没好位子了!”
可怜卿云就这么被拉来扯去,鼓鼓捣捣直近人定,才放回去休息。缺觉再兼饮酒,她不止头痛欲裂,脚步也变得虚浮不稳。
还未进帐,却听得有女子嘤咛啼哭之声传出,吃惊而入,竟是黑灯瞎火不见一物。卿云伸手探空,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步子:“是茵儿么?怎么不点蜡烛?”哭声停了,悄然中可听见角落里的粗重呼吸声。“嚓”地点亮火折,只见幽暗的光影下,投射出一个蜷缩的身形,正在瑟瑟发抖。“你在这做什么?”卿云蹲下相询,禁不住好一阵头晕目眩,只好回身点亮所有的照明火烛。
卿云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惫懒之极。喝了口醒酒汤,她猝然一愣,将遮遮掩掩的冯茵强行拉近,这才看清其头颈的淤青,顿时沉下脸问:“谁打你了?”冯茵支吾道:“过斜坡时摔……摔了一跤。”
“哦。”卿云狐疑的目光扫过其手背、后颈等处伤痕,“我走后有人来过么?”说着转身迈步,然后直直扑倒,摔了个实打实的狗啃泥。抱着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脑袋,卿云彻底懵了。自己绊倒自己,她实在迷糊得不轻。突然面前亮光一闪,抓起暗处绿幽幽的宛如鬼火一团的东西,是件虎形翡翠挂饰。
“Shit!”霎时间热血直冲脑门,卿云气得踉踉跄跄地冲出去,也不知怎么七弯八拐,踢开何玉柱,一阵风似的刮进了一顶圆帐内。帐帘掀起案上卷页凌乱,惊愕了弯腰拨亮烛火的九阿哥胤禟。
卿云将挂饰往地上一丢,冷脸质问:“这算什么玩意儿?”
屏退何玉柱,胤禟眯眼望了会,拾起翡翠虎饰,反问:“你这算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新学到一句话,说的便是你这种人。”卿云竖起中指,一字一顿道,“人头畜鸣,有如禽兽。”
只听“喀”的一声,翡翠挂饰竟让胤禟生生捏断了。他面无表情道:“你终于憋不住嘴了?算是挑衅,还是不惜宣战?将此事说出去前,我劝你还是多多掂量内里的轻重,当心玩火自焚。”
他这一威吓,卿云不由更是火大:“我凭什么不敢公诸于世?你当真以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世界,可以为所欲为么?你道他人位卑言轻,便可任意欺凌么?丑话先撂前头,失道寡助,即便王法降不了你,天理人心也必饶你不过!”话虽强硬,她终究仍得顾虑到冯茵,毕竟现行的游戏规则是,名节大于一切。
“天理人心?哈哈……我还真怕你早忘了!”胤禟嗓音愈发刺耳尖锐,“是谁跪地指天发誓,若敢泄漏于第三人知晓,不但身受天戮,不得好死,死后亦要挫骨扬灰,魂下地狱,永世不得安宁。”
“发……发誓?”
胤禟蔑然道:“怕了?何必装傻,不记得不打紧,我可以时时提醒你。”
头皮一凉,卿云这才警觉到有些不对劲。“这块挂饰……”她拿眼注视着胤禟,迟疑片刻才缓缓道,“我无意间捡到了,记得你似乎也有一件相像的……”
“这就是我那块。”胤禟将翡翠碎片朝案上一掷,“你待怎地?”
一时间,帐中只有烛火燃旺的噼啪作响声。
卿云强忍着没抱头抓狂。“那,那便好。”心慌意乱之下,她不自觉地寻思抹油开溜。
“表妹,这事没算完。”九阿哥的狠话也紧随出帐去。他伫立未久,道:“夜深露重,陈兄还欲在外候至何时?”
话音刚落,一个素衣男子已挑帘走了进来,微笑道:“这位云格格果然仍是那么有趣,半夜气咻咻的特地赶来,却是摆了一场乌龙。”此人其貌不扬,负手而立,颇具儒雅风采。
“你认识她?”
素衣男子道:“虽止一面之缘,互不相通姓名,她却实可称作我陈良的大恩人了。当初南巡行宫中戴罪面圣时,若非云格格偶加援手,我那苦肉计也难在皇上面前顺利施行,更别提那么快得到宽宥了。”原来,此人竟然便是陈良,亦即那日被卿云授以“洗耳”之刑的轻薄厚颜之徒。
“哦?”胤禟显然半信半疑。
陈良笑道:“两回虽都是夜色里惊鸿一瞥,只瞧见些些侧面和背影,便已是不得了了……”
此类胡扯胤禟虽有常听,但一牵涉卿云便触动了心病,脸色不由越发难看。世人皆知,郭络罗氏一族无论男女,皆是俊美无匹,因此他的兄弟姊妹,个个卓而超群。相形之下,九阿哥胤禟容貌之五官端正的平庸,几可用“惨不忍睹”一词加以形容了。胤禟冷冷道:“你不好奇那道毒誓所为何事?”
“为什么要好奇?勉强得以偷生,怎不更加珍重万分?”陈良笑道,“秘密可成秘密,便是绝不可说。而能永远守住秘密之人,多半来日无多。明知如此,我又何必好奇?”
胤禟闻言默不作声。
陈良忽而叹道:“可惜了,若换上了女装……啧啧,一笑望穿一千年,始知人间有绝色,真非虚言啊。”
九阿哥嗤的一笑,转作沉思。
子夜过半,已是三更天了。
天波地浪,苦海深渊,溺欲终生者何可逃脱……“啊!!”卿云惊叫着从无休无止的噩梦中挣扎出来,大汗淋漓,几乎全身虚脱。
草原晨曦之美,露湿袍袖,青翠欲滴。久之聚焦视线,她才看清摇醒自己的巡夜侍卫的脸。“我没事。”卿云晃悠悠地爬起身,庆幸道,“多谢多谢。”侍卫行礼却退入列,勒令齐步而去。其中一人兀自折叠毛毯,卿云忽觉亮光晃眼,这才瞧明那竟是一匹牦牛绒加金丝毛毯。
朝阳下,远处小如模型的黄色幔城也不再那么刺眼。卿云舒络筋骨,见此天远地旷,清新爽华,禁不住一声长啸,仿佛想从云上震落一位早起晨练的神仙来。“究竟谁要害我,赶紧来吧。我快等不及了。”卿云心道。
回帐途中,卿云再三思量,还是转向往上驷院马厩去。沿路穿梭来往,皆是披甲戴箭、鞍辔齐备的骑兵将士,围猎场上的喧嚣似已近在眼前。
马厩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无论品级各色人等都有。满人以弓马骑射得天下,马事也爱亲自照料。在等夫役牵马来时,卿云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良马馆聚着许多人,正对着一匹新进的骏马品头论足,牙口、体态、腿形云云。再往里走就是上驷院小马馆,好些骑手、夫役侍立在旁,原来三阿哥胤祉正陪着一位女子挑马。此女容貌秀丽,却颇为面生,想必是他的某位新纳的侍妾罢。三阿哥的小妾太多了,是人都难认得周全,说不定还包括他自己。
想到此刻暖玉生病,独自一人留在宫里,卿云鄙夷地重重一哼,牵马便走。途中可望见大栅栏围成的试马场,已有人在试着驾驭方才看中的新马。
刚出马厩,迎头又撞上十阿哥,与所有人一样旗胄全副武装,本就身形敦梧,此时更显威武不凡。他望望那头抱得温香软玉满怀的三哥,道:“即便三哥得罪了你,十几天下来,气也早该消了。究竟什么严重的事,值得你俩僵成这样?”
卿云纵身上马,拉缰徐徐而行:“果然又来个和稀泥的。说教的话还是免谈了。”
“瞧你,衣没换,头没梳……你是不是病了?”十阿哥犹疑着问。卿云讪讪发笑,矢口否认。
两人走了一段路,就见八贝勒胤禩、九阿哥胤禟小跑着马擦肩而过,面色都不甚好看。十阿哥举手打个招呼,只有八阿哥回首应和。卿云却立马黑了脸:“此丫贼坏!昨晚明明瞧见我身后支着火盆,也不吱声,就幸灾乐祸地看我撞了上去!真是小人。”十阿哥忙问:“可有磕着烫着?”卿云摇摇头。
十阿哥道:“别瞎说,八哥不是那种人。他最近也有烦心事……似乎是因为一个叫若琳的女人,听说出身不太干净。不知太后又从何得知了,将八哥连带他生母都狠狠申斥了。没法子,只好早早将那女子打发出府门去。”
卿云回忆片刻,悟道:“哈哈,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满脸玩味的笑意。
“可不?!我在八哥府里见过她,人是很美,派头却大得很,成天一张臭脸摆着,好似全世界都欠她一般……”他忽然想起道,“不对啊,你没道理见过她!”
卿云听而不闻,继续鸡同鸭讲:“别把你家八哥说成一情圣似的。他不开心,是为自己,或是为他娘……”
话没讲完,她竟独个在一边大笑开了,十阿哥顺着她指向望去。那边厢,九阿哥仿佛想一展高超马术,坐骑颠儿颠儿地跳起了小舞。好马儿边陶醉地四足蹈着,臀后还边扑啦扑啦的一坨坨粪便往下掉,赏心悦目之极。十阿哥哈哈笑弯了腰,再回头时,却见侧手位空空如也,卿云早失了踪影。
卿云离了人群,打马专往僻静处去,直到眼前一弯小溪阻了去路,便放马自去吃草饮水。四下寂寂无人,水草鲜美,不远处一片小树林可作天然屏障,端的是个避世清凉胜地。
呆怔半晌,卿云拾起石块若干,蹲下死死盯着水中倒影。“你很得意?”风吹动一丝涟漪,倒影亦随之轻轻摇荡,似在挤眉弄眼地不住讥笑。卿云倏地站起:“去死吧,你个卑鄙无耻的寄生虫!吸血鬼!活僵尸!死了也不安生,凭什么让我替你还债!”骂一句,朝倒影狠砸一块石头,水中那个“卿云”越发张牙舞爪的丑陋嚣张。
“谁惹得云格格发这样大脾气?”身后突然有人出声,吓得卿云不轻,竟是一身戎装的十三阿哥胤祥。他见卿云爱答不理,只好下马迁就。好些日子没聚,生疏不少。
卿云不知他听去多少,闷了半天才道:“集合号角响了,你还不去?”
“等枪手将猎物都围了还得好一会工夫,急什么。”他脱了帽盔,长舒口气,“你不也没去么?”
“我与你不同。”卿云道,“何况这种猎法与守株待兔又有何异,射杀再多也没意思。”
十三笑道:“幸亏皇阿玛不在这。狩猎完清点战利品,可是他兴致最高的时候了。”
卿云断了回应。
少顷,十三吞吞吐吐道:“你猜……皇阿玛跟我提了什么?”
卿云摇头。
“他说我勇于担当,已经长成真正的男子汉了。这里头有什么意思或讲究吗?”十三一直望着卿云,说话时半是踌躇半是得意,想要高兴却又不好意思。
“哦,恭喜恭喜。”
“你就这么打发我?”
“呃?”
“……”
卿云这才回过神来:“男子二十而冠,皇上金口一开,你少花六年的白用功便行了成人礼,这不值得恭喜?”这会听分明了,康熙所说自是他已到婚配之龄,但卿云有心岔开话题,却是真的颠倒敷衍。
“那真该多谢云格格费心!”十三胡乱踱了几步,试图舒缓心底烦躁,“孩子气也该有个限度。我实在摸不准,你一个小丫头,脑子装满了又能有多少东西,忽冷忽热,时晴时雨……你有什么天大怨气?还是仅仅对我不满?……有时我会觉得,你我的交情甚至都比不上老十四的瞎搅和!”近日事事不顺,加上母亲病势渐趋沉重,烦躁之下,这才离群散心,谁想连卿云也不知体谅,碰个一鼻子的灰。十三越想越觉气闷,哪里还有耐性,于是诸多不快,当场发作。
卿云静静听着,显然没有一点回驳的念头。
十三根本不信她是理屈的哑口无言,忽然觉得受到了侮辱,就像被人抡了个大耳刮子。“我早该信了皇祖母的话,你这种肚肠九弯八拐的人,永远不会用真心待人。没人能时时掐算准你的心思,算清你有几分真几分假。”
卿云似已出离了愤怒,不气反笑道:“老实说,我很替太后欣慰。身负万千瞩目的十三爷,终于迷途知返,体谅到她老人家的一片良苦用心了。”
“说得太对了!若经过那什么荻受伤一事,我还看不清真正谁人的心肠歹毒,那我就真是天字第一号大蠢蛋!”
“这点小花招居然也被看破了。”卿云啧啧惊叹,“十三爷无愧明察秋毫,慧眼如炬。”
此时的十三阿哥,面色铁青,被嗝应得半个字也蹦不出来。
“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十三挤出个笑容,扶着卿云右肩,缓和道,“随围人多,总也闹哄哄地扎堆一块,好不容易有个清静地说说话,别虚费在争执上。”
卿云只道:“风吹了一地的鸡毛,还能干净如初么?”
“你!……”十三终于开始发现,眼前之人虽生得一副熟悉面孔,却犹如阻隔着几百几千年的陌生。卿云的肩膀几乎被他捏碎,却似浑不觉痛。十三绝望的搜寻着,仿佛幻想着,只需使一把劲,便能将过去的卿云从这躯壳中捏出来了……然终究颓然,双手无力垂下。“好,好,好得很。郭络罗•卿云,你可莫怨我撂狠话,我今天还就明白告诉你了。你谁都不信,最终只会落得个孤家寡人。一个眼里只有自己的人,谁都觉得寒心!”
又是一轮号角吹响,铮铮铁蹄震得大地都在害怕战栗。旗纛高举,战鼓雷鸣,近万骑兵、射手集中于围场纵横驰骋,追杀野兽,一如回到了惊心动魄的古战场。尚武民族,孰人不为之热血沸腾,豪气干云,只待大展拳脚。
卿云笑了,眼睛亮得好似暗夜里的北极星:“走吧,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事已至此,十三又贪望两眼,虽不甘心,最终仍是上马绝尘而去。
“真是现世报!才一夜工夫就全还回来了。”卿云撩袍席地坐下,见水中倒影亦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是笑对那“倒影”道:“和硕卿云格格,您还是早日安息早投胎的好!我就不妨直说了。过去凡是与你交好的,一概驱逐出身周十丈以外;凡是你瞧不上眼的,我就偏偏凑过去打成一片。总而言之,我不会再送你任何可乘之机。
不管周围什么在变,哪怕乾坤颠倒,物质消弭,我,永远只会是我。即便一条道走到黑,我也认了。”
她仰身睡倒,阳光很温暖,闭上眼就只看见一个红彤彤的世界,风吹过耳,可以听到草叶歙动声。
早晨的清醒劲刚过,头痛死灰复燃,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卿云下意识地摸摸脸,还好还好,风疹没有再次复发。
她揉挤着微觉酸软的后脖颈,脑子像被榔头砸了,完全糊了,不由嘀咕:“莫非真是外邪入侵,伤风感冒了?”自嘲一笑,她坐起想取些水冷冷额门,半道里突然顿住了,大叫一声:“不对!”方才那动静根本不是风声!
卿云竖尖耳朵,撇清远处鼓角争鸣,细辨夹杂其间那丝丝轻不可闻的声响,一阵紧一阵慢,吁吁呼呼,倒像是人在吹口哨。想到这,手心吓得猛捏一把冷汗。
是……是鹿哨?!
颤巍巍地回头一望,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里,明明白白映出一大批的鹿群,仿若平地一声惊雷,突起异军正潮水般奔涌过来。
这,这,这怎么可能??
危急关头哪容多想,卿云眼下最该做的就是一步跨上马逃生去,现实却是寸步难行。真要命,关键时刻,居然肚痛不止。于是一人一马,两相深望,短短丈许距离,此刻竟如天涯之远,遥不可及。配合远处围场的杀嚣尘上,此地亦是千钧一发,搏命于旦夕。马儿不由焦急地扬蹄刨起了土。
鹿性温胆小,并不可怕,危险只在紧随其后的枪林箭雨,赶尽杀绝。
卿云沉目凝望,眼神彻地一变,凌厉敏锐,一如猎鹰临敌,蓄势待发。只见她左手一按,示意马儿稍安毋躁,右手举起,赫然抄出一把火铳握在手中,乌洞洞的枪口直接瞄准了领跑头鹿。只听瓜剌剌地一响,头鹿悲鸣倒地,血如泉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鹿群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之时,卿云腾空跃至鞍上,控住惊吓欲逃的马儿,立时回身涉水疾走,只求离得身后暗藏杀机的小树林越远越好。
果不出其所料,但听得咻咻破空声响,弹指间,已有数枝冷箭追魂而至。卿云看也不看,或闪或挡,或夺或拨,将来箭攻势一一化解,轻松得仿若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一举一动得忍受多大的苦楚煎熬,腹痛如针刺,如绞拧,宛如永没有个尽头。
马儿不需呼喝,划拉开步子,足不沾地的奋力狂奔。渐渐然,箭势愈见迟缓,再跑出几丈,箭只冲至马尾便已力尽堕地,无可奈何。
卿云略松口气,环察四境,只需再拐过前方的矮树丛,望见营地便算成功脱险了。
斗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卿云已然弯腰趴在了马背上。潦草地望眼寂静如常的矮树丛,多半没有问题。正想吃力地拉缰避远些,手脚发虚,几乎滑落马鞍,全赖死命揪住鬃毛才得幸免。卿云气喘吁吁,只盼赶快结束。
就在此刻,忽见平地起了一阵大风,刮得草木刷刷乱响。卿云见风来得古怪,又觉耳膜刺痛,本能地闪身将手一扬,却听咻地一声,某物贴手疾飞而过,掌心登时热辣辣一大片。卿云惊惧不已,箭仍是射自树林方向,却是谁有如此本事,射程如此之远,箭势依然如此之猛?这一分心,谁知一切还没算完。只听劈空连声数响,马儿臀部中箭,怆然长嘶,人立而起,卿云将身一歪,左肩骤然吃凉,整个人被高高抛了出去。竟是一连三发的连环箭!且箭箭阴毒狠辣,专射要害,不置人于死地决不罢休。
卿云滚出丈外,鼻中轻哼几声,便再没了声息。密草高过人胯,将她掩盖严实,伤马呜呜哀鸣,老早跑得远远去了。
苍野茫茫,鹰翔长空,一切似已恢复往日平静,不过梦境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