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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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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扑中文 ) r/> 优秀的男生较女生少得多,在师长眼里,风间一直以在男生身上极其罕见的沉稳懂事备受关照,仅以担任学生干部这点为例,若要加一个时间维度,也夸张地贯穿了整个学生生涯--从小到大。而在同龄人中间,居然又奇异地备受欢迎,归根结底和长相帅气却行事低调有关。

总之,面对夕夜的忧心忡忡,男生困惑的表情在脸上停留了两秒,之后没心没肺地把疑惑直接提出来:“干吗这么计较得失?”语气间隐藏着“我原先还以为你是个淡泊的人”的失望。

女生被突兀地截住话头,无限委屈地迎过他的视线,然后在男生满脸的理所应当面前变得更委屈一点。

但绝不会争执。

绝对绝对,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和风间争执。

虽然心里的某个地方,还压抑着类似“季霄就一定会理解我”的不平静。

如果不小心把两人比较,立刻就分出了高下。

回到六年前,与天分极高的贺新凉不同,季霄是以勤奋苦读为特色的优等生,成绩有时也起伏不定,所取得的成绩,在他人眼里,羡慕之余只有钦佩。夕夜觉得自己与他是同一种人。

[四]

夕夜从学院的主页下载了全套申请保研名额的表格,有些问题不知该怎么填,想着应该去问问秦浅,打她的手机却一直无人接听,这才想起她与谭奚准备分手的事,揣测无论有没有如愿此时心情都未必见晴,于是放弃了叨扰。

第二天晚上对方看见未接来电主动回过来,声音听起来分外嘶哑低沉:“夕夜,不好意思,最近作息有点乱。”

就算失恋也不可能连续睡三十个小时吧。夕夜小心翼翼地问:“你和谭奚怎么样了?”

秦浅笑起来,流露出轻松的语气:“闹了很长时间,谭奚说什么也不同意分开,一开始我挺生气的,但久而久之,反而习惯了有他的生活。静下心想想,其实我并不讨厌他,只是讨厌束缚,对唯一的关系感到恐惧。”

虽然不太能体会这种奇怪的纠缠方式,但夕夜松了口气:“所以说现在已经不想分手咯?”

“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暂时把婚期推迟了。谭奚对家人的交代是得先忙一项重要工作。我想过一段时间可能我们能找到答案。”女生的语速慢下去,仿佛在遐想未来,过了几秒回过神,“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噢……我在申请保研,填表时遇到点麻烦。想问问你。”

“取得保研资格了吗?”

“有资格。现在方便说话吗?可能时间会有点长。”

“没关系。”

“先说这个表格封面上的定向和非定向是什么意思?”

[五]

在秦浅的帮助下填完了申请表格,夕夜安下半颗心,觉得有点饿,拿着钱包下楼去买夜宵。淡淡的月光洒在小径上教学楼阴影的间隙里,路旁近百年的树木静默地站成带给人强烈安全感的护卫姿态,晚风拂着面,非常和煦。

人走在其中,四下只能听见自己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呼吸带着清新凉意的空气,胸腔里蕴含了无法言传的宁静的感激。

突然有种什么也不成障碍、什么都可以体谅的感觉。

她从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机,拨通风间的电话,等待音响了四声,男生接起来,应声刻意压得很低。

“在上课吗?”夕夜问。

“嗯,我下课后回给你。”

“好。”

想和风间长久地好好相处下去的愿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大概是受了秦浅的影响。

经过一栋宿舍楼,临街的窗口飘出不知名却异常熟悉的园舞曲,夕夜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驻足,一边聆听,一边搜肠刮肚地回忆曾经在哪儿听过。暖黄的窗前时而晃过人影,都是稍纵即逝,无法凭此辨别音乐声是来自哪扇窗。

旋律和夜色相融合的感觉,明明那么真切地存在过,却像深冬时节封印于冰面下的河水,看得见流动,却触摸不到。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直到一曲终了。

夕夜转过身。一只白色的流浪猫坐在路面中间看着她,看见她转了身,便站起来,迈着倨傲的步子缓缓地离开。虽然是极缓的动作,但在静止的画面中横穿而过仍有点突兀,因为这份突兀,原本不具有感情属性的离开,显得凄凉。看起来十分孤独。

是了,就是孤独。而刚才悄悄溜掉的那首曲子,给人的感觉正是驱散了孤独。

圆舞曲多半都是欢愉的,这一首又有什么特别?

[六]

翌日下午三点,夕夜去学校教务处盖章,工作人员不知去哪儿了,门上贴着“请稍等,马上回来”的便条。夕夜只好抱着一摞表格倚墙等在门口,先后有好些学生进了楼,个别人留下一起等待,其他几个留下手机号请夕夜等老师回来后发短信通知他们。

将近五点时,走廊处传来女孩子的笑声,一阵轻一阵响,好像阳光下金色的麦田在起伏。

来自四面八方的回声撞击着身后的墙壁,腰椎处幻觉似的酥麻起来,夕夜轻轻按过太阳穴,直起身朝声音的源头望,是亚弥。

小女生阖上手机,迎着这边几道目光吐舌头表示歉意,立刻又忍不住拔高了音调:“咦?夕夜?你怎么在这里?”

“有些表格需要盖章,你呢?”

“学生证丢了,开学没有注册,系里老师非让我来补办。”像是觉得很麻烦。丢三落四还真是她的风格。

“教务处的人跑哪儿去啦?”亚弥从口袋里摸出口香糖,扔了一条给夕夜。

女生接住:“谁知道啊,都等快两小时了。不过,我都习惯了,这几天忙着找各种部门盖章,全是这么拖拖拉拉的。昨天去找学院领导签字,从早上九点等到下午四点,对方一直回短信说一小时后到,结果最后回了一条‘今天不去学校了就关了机。”

“这么差劲的老师!”

“可也没办法,听说明天在四教有堂课,还得去课上堵他,趁课间时让他签了。”

“为了什么事折腾这些啊?”

“保研啊。”

“那是什么?”

“唉?保送研究生嘛。”

“还可以保送研究生吗?”惊讶的神情让夕夜有点失语,“什么样的人才够格呢?”

“平均绩点在学院名列前茅。话说回来,你也不是大一新生了,怎么连这些最基本的都不知道啊?”

亚弥弯眼笑了,瞳孔闪闪亮亮:“没有关心过嘛……反正以我的成绩也不可能有资格保送啦,我对自己的要求一直是不挂科就好。”

“那你毕业后打算直接工作还是出国?”

“那种事我根本没有考虑过,反正季霄比我早毕业,他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从小到大我的理想就只有一个--和季霄在一起。其他都无所谓。”

用瞠目结舌来形容夕夜此时的表情都不够。

“虽说……爱情是很重要,不过,也不至于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吧。”

亚弥甜甜地一笑,歪过头:“如果你保送研究生后,风间万一找到外地的工作或者决定出国,到那时再反悔补救不是很麻烦吗?还不如晚点做决定。不过,照你和风间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他会配合你吧。”

夕夜微怔,不知该如何对答。

此时才发现,在考虑未来时,其实我从未把风间计算在内。

或者说,潜意识中并不相信我和风间能天长地久。焦虑也好,抑郁也好。

都是一个人的焦虑,一个人的抑郁。

反而非常羡慕亚弥这样思维单纯的女生,有一个人可以让她付出全部。回想起来,我的生活中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无论是在年少时误以为“一生最爱”的贺新凉,还是白马王子般破光而来的易风间,没有谁能使我把命运交给他,规划到永远。

或许对风间而言也是如此,所以他才对我的前途漠不关心,只求眼下的快乐幸福。

“如果竞争太激烈就放弃吧,干吗这么计较得失?”

“就算最后得到了你也不会开心,这样有意思么?”

“我才不管别人,我只希望你快乐地生活。”

乍听之下甜蜜又体贴的话语,实际上全在透露一个讯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希望你整天乐观开朗和我玩闹,至于玩物丧志将来可能会悲伤沮丧那与我无关,反正又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再深的羁绊,加上了“得过且过”的前提,也不能谓之爱情。

从教务楼走廊的窗口望出去,远处四五棵桃树站成一排,新开的桃花宛如撕裂皮肤暴出的血液,艳俗的颜色和腥臭的气味在略有些萧瑟的环境中肆意蔓延。

落日虚悬在树杈之间,余晖像绢带一样缠绕在上面作依依不舍之态。

“亚弥你知道么?”夕夜回头,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其实太阳此刻已经熄灭了光芒。”

[七]

之后的好几天不是蹲守在教务楼就是蹲守在教室门口,被随心所欲约定时间又随心所欲违背约定的老师们折腾得心力交瘁。最后一次请院长签字,不走运的是领导又不在,且联系不上,夕夜急得在办公区团团转,出门接水泡茶的辅导员看见她招呼道:“顾夕夜你在等谁?”

女生苦着脸无奈地抖抖手中的表格:“保研申请表最后还要院领导签字。”

“刘院长前天去日本了。”

“这我知道,我在通选课上等过他,结果助教说他出国了本周停课。所以我想找系找系主任签。”

“系主任也在外地,再说系主任不能签,你仔细看看填表要求,写的是‘学院意见,学系是不够级别的。”

“那……怎么办?”

“找李书记签啊,她开会去了,下午才会来,你先去吃午饭吧。等她来了我给你发短信。”

遭了长时间的冷遇,一丁点关怀也让夕夜觉得受宠若惊,愣了数秒,几乎要红了眼角,结结巴巴地谢了半天。

又严肃又客套,让辅导员忍俊不禁,为了让她放松绷紧的神经,半开玩笑地说:“说实话,我们都在想,你长这么漂亮读什么研究生啊!”

“唉?”之前没听说,这有什么冲突。

“读太多书很难嫁的,长得漂亮本来就标准很高了,这么一来容易变成剩女啊。我当导员这几年就没见过哪个漂亮女生认真钻研学术,但也绝对没有批评她们的意思,毕竟人才是多方面的嘛,有些孩子适合做研究,有些口才好人际交往广泛也能有一番作为。”

说起“口才好人际交往广泛”,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颜泽。从前觉得自己比她漂亮比她聪明比她努力,而她只拥有最令人羡慕的幸运,心里总是愤愤不平。

其实颜泽认真地经营各种人际关系,也是一种努力,处心积虑地讨所有人喜欢,在意每个人看待自己的目光,即使讨厌一个人也要压抑内心的反感去对她微笑。可以说是伪善,但世界若少了这些伪善恐怕会更加伤人。

颜泽待人公平而慷慨,她的能力在于,让身边每个人觉得自己被喜欢、被需要,即使是一种假象。

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似乎已经释怀了。

夕夜微笑着点点头,对辅导员说:“你说得对。我缺乏与人交往的那种才能。”

[八]

有点想念颜泽,暑假就心想事成地遇见了她。巧的是两人被分在同一家电视台实习,不巧的是实习期正好错开。夕夜最后一天实习,颜泽过来报到。在办公室走廊的转弯处相遇,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便擦肩而过,夕夜走远后正稍微觉得有点怅然若失,颜泽就一路连名带姓地喊着她追过来。

“难得见一面,平时也不怎么联系得上你,不如下班后一块儿吃晚饭吧。该不会你另有安排?”

夕夜摆过手:“没有没有。你在财经频道?”

“嗯。”

“那我待会儿过去找你,顺便带你去办通行证,那地方蛮难找的,我第一天都绕晕了。”

“太好了!夕夜你……”欲欢呼雀跃,却突然打住,恢复成生疏的致谢辞,“谢谢你,那我等你。”

夕夜转身之后才回想起颜泽原本快脱口而出的是什么。

晚饭吃的是法国菜,夕夜不太进出这种高档餐厅,点菜的事全权交给颜泽。女生利落地点单,给夕夜要一模一样的菜式,然后打发走了侍者。不痛不痒地相互问着近况,有点像太极里的推手,直到提起贺新凉。

“听季霄说,你和新凉在交往?”

“是。前阵子他因为母亲过世回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夕夜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却还是接不上话头。沉默持续良久。

颜泽的鼻子里嘲笑般地哼了一声,尽管轻,却像投进湖水的石子,引一片涟漪微妙地扩散。

夕夜眨眨眼睛,不明白她什么意思。这种无辜的眼神仿佛激怒了颜泽。

“让你失望了吧?你想和新凉交往,你爱新凉。我没猜错吧?”这次是肆无忌惮地展露了笑容,“他跟我说了你在告别式上大哭的事,他说他有点莫名其妙。你知道我怎么想么?你的手段太烂俗了,想用‘同病相怜这招引起他的注意。顾夕夜,你弄错了,你和新凉根本不是同病相怜。你妈妈是个遭了报应早早病死的小三,你是个曾经勾引养父的私生女。新凉他妈妈不是病死,而恰恰是因为他爸出轨才自杀的。你以为新凉还有百分之4020电子书一的可能**上你么?”

夕夜发不出声音,肩膀也没有颤抖,却在静静地流泪,任由对方滔滔不绝地口出利刃。可是泪水本身不平静,滴滴灼人,止也止不住。她拎起包,一句话没有回嘴,径直离开。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话到这份上,颜泽是想夕夜跟她吵起来、闹翻脸、决裂了才好,满肚子措词落了空,变成满肚子莫名其妙的委屈懊恼,转脸去看夕夜的背影,腰杆还那么挺,步履也不见乱,廉价衣服流露的穷酸被门口的灯光朦胧掉了,反倒是餐厅里原有的奢华瞬间被衬得很萧条。

夕夜在门口停顿一秒,往回望一眼,不知道先前颜泽在看她此刻已经把头转开,只见她颇为孤单地端坐着,侍者把她的餐盘放在她面前,把夕夜的餐盘放在她对面。这局面大概让她终于有点想起自己的尴尬,她略显多余地朝侍者笑了笑,然后拿起刀叉专心处理食物,故作没心没肺的神态,可身影怎么看都是很受伤的姿态。

--颜泽,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么?

--大家都说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呐,夕夜,我们好在哪里?

我们好在,你为了防止父母偷看把日记藏在我柜子里,而我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只告诉过你。快乐、悲伤、烦恼、委屈、激动、沮丧……全都一同分享。

我们好在,伤害对方之后会责备自己很久很久,我了解你是善良的、矛盾的、反复无常的,就像你了解我一样。彼此深知什么是对方的杀手锏和致命伤。

我们好在,我们的关系时而骇人时而动人,我们的故事被所有人误读曲解--

五年前,你掉下窗台不是我的错,但你和新凉分开却是我的错。为了从不把任何人放进未来规划也不被任何人放进未来规划的我,你做了那个选择。

两个人最激烈的那次争吵中,夕夜对颜泽拔高了音调:“颜泽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新凉在你眼里只不过是季霄的替代品,而在我眼里是不可替代的人。你家境好、父母健在、朋友多、人缘好,你什么都有了,却连那么一丁点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幸福都不肯放手,不愿让给我!”言情腔浓得一如既往,吼完还扇了她一巴掌,自己发了一身猛汗,气出得很尽兴,根本没奢求她能听进去照做。

颜泽还是有点脑的,没有把新凉当做个物件让来让去,但她放手了。

刚上高二时学校有AFS海外交流计划,新凉报了名,出国学习一年。颜泽父亲是外交官,英语是她唯一稳定在班级前十名的科目,没什么理由不报名。当时只是无理取闹说因为西餐不好吃所以不想去,在家被她妈骂了两天。

其实是因为夕夜。

家里不可能替夕夜出这笔交流费用,虽然平日总是用夕夜的优秀来激励颜泽,但父母追根究底不会希望这个外来的假女儿比亲生女儿更优秀。如果颜泽出了国,夕夜留在国内,变数就太多了,失去了主要的激励作用,会不会被送去别的领养家庭都未可知。

两人对外统一口径:“颜泽妈妈不让颜泽出国,夕夜不太想出去。”而真相,正好相反。但夕夜在和颜泽的对话中没出现过感激。夕夜会接受这样的共谋是因为觉得新凉对颜泽来说没那么重要,所以她也就没觉得自己对颜泽而言是多么重要。

时间倒流回高一那年的圣诞节,夕夜深吸一口气,清秀的下颏配合着嘴角挑起的模样改变了形状,画出一个温暖的微笑,看向颜泽的眼睛:“我喜欢新凉。”

“唉……啊……啊?”颜泽半张着。

夕阳下的平安夜,霓虹灯光逐渐在身边顺次亮起,越来越扩散开的光明却也没有改变冬日的寒冷本质。大风在人群中穿梭。

一阵风过,颜泽手中的棉花糖整团被吹得脱离了竹签,不偏不倚地罩在了她的脸上。

“唔--”

石化掉的女生这才回过神,慌张地处理自己黏腻的遭遇。

夕夜放下塑料袋跟上两步过来帮忙,一边狂笑一边数落着:“你脑神经落在家里了吧?”

棉花糖的香甜气息如此浓厚,一直持续到回了寝室冲了澡换了衣,依旧挥散不去。

为什么那样显而易见的讯号当时没发现?

[九]

保研面试那天,很多人抽到难题都去换,夕夜两手一直捏着试题纸攥在A字裙后面,倚在走廊里往门口慢慢挪,拉不下面子去和抽题人套近乎。

抽题人当然也顾不上关心她有多少情绪和意图,他只享受自己做好人的态度,他和面试者其实都是心照不宣的,抽到怎样的题无所谓,回答成怎样也无所谓,这面试是假的,真正的面试三年前就已开始。

这三年里你得讨得领导们和导师们的欢心,阿谀奉承,或者踏实肯干,三年后你要么有张无赖的脸要么有张实在的脸。

清高的秀美的脸最帮不上忙。默默无闻闭门造车,三年后的今天你就知道它不合辙了。面试题本身是好回答的,但夕夜觉得面试很不理想,教授们看她的眼神好像从没见过她,问题也总是重复。

“你叫什么?”

“顾夕夜。”

“顾什么?”

“夕夜。夕阳的夕,夜晚的夜。”

晚上回寝室后,夕夜呆呆地坐着,假装在听歌。室友进出时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眼神,这一点也不能让夕夜恼,最让她恼的是她自己。她不是第一次输,是一直都在输。将来该怎么办呢?

到了周五晚上,学院开了毕业去向面谈会。起初,学生们一个个被叫进会议室去告诉政工老师自己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后来变成十个十个被叫进去,很郑重的事变成了一件很不耐烦的事。夕夜属于被十个十个叫进去的其中之一,落坐时看见老师把疲惫和烦躁都写在脸上了,虽然她还是努力在摆出亲切的阵势。

前几个人在说时,夕夜的手就在桌下冒冷汗。等轮到她说时,其他人都很惊异她们所熟悉的孤傲气质竟不见了,说着话的这位怯懦得像是拼命招引人家去咬它的鱼饵,看不懂她眉目为什么这么模糊,声音为什么这么含混。

夕夜也不懂,为什么自己被多问了一个问题。在回答“找工作”之后,立刻被追问:“找到有意向的单位了?”看老师貌似关心的神情,却好像不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似的。

可这问题确实又给了女生一闷棍。是呢,还没有真正开始找工作,本应该早就开始的。

政工老师最后说愿意帮夕夜介绍工作,可以考虑考虑想不想去。夕夜其实很清楚,她也不是真正关心自己,而是关心院里的就业率,出现一个失业的学生都会让数据不那么完美,她要的也不是所有的学生都真正找到工作,只是三方协议中就业单位的那个公章,至于那单位是大是小是好是坏存不存在,实在不足为道。

夕夜坐在那儿呆滞地听别的学生说去向,心里却揣测着大家的居心,越来越焦虑急躁,绝望在身体里滚来滚去,碾疼了每一根神经。

[十]

从会议室回寝室,没有人与自己同行。步履有点颠簸,神思有些恍惚。走出几步,听见身后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夕夜犹豫着回过头,耳畔仿佛突然响起了那首圆舞曲,如同当年一样。

16岁那年元旦,学校的通宵游园祭活动中,颜泽要去招呼同部门的朋同部门的朋友,留夕夜一人在楼梯口离开了。女生独自玩了几个摊位,从一点也不吓人的鬼屋出来后,感到索然寡味,无聊地沿着走廊东张西望,消磨全校联欢晚会开场前的时光,逛着逛着,看见走廊转了弯的另一侧有两个同班的女生。

她们和颜泽关系还不错,自己又是颜泽的死党,那么朋友的朋友,也算是朋友吧。夕夜想上前去和她们打招呼,然后顺势一起下楼去看演出。无奈走廊上挤满了人,交通不畅,那两个女生又已开始从另一边的楼梯下去,夕夜有点着急,想开口叫住她们,对着空气作势半晌却还是放弃,心想着只要快些赶过去就好。

一个叫肖晴,一个叫翟静流,清清楚楚记得她们的名字。甚至五年后的今日,依然记得。

为什么当时就是不敢开口。

可能性有多大?她们听不见或听见了却笑一笑径自离开不与自己同行,留下自己尴尬地站在同样听见叫喊的围观人中间。

总之,如果能无声无息追到近前再小声邀伴就好。为了追上她们,奋力拨开人群,甚至因为动作太无所顾忌,途中被路人甲乙丙丁咒骂。到达两个女生刚才所在的位置时,还隐约能看见她们在下一层楼。于是又跌跌跌跌撞撞地追下去。

等到终于下到一层,视野变得开阔,那两个女生却早已混入人群。夕夜一边喘息一边原地转着圈环顾四周,一些人穿着校服,大部分人穿着花花绿绿的便装,三百六十度又三百六十度,其中没有一张她熟悉的脸。

全校学生两千多人,认识的五十多人,能真正算是朋友的两人。

真正的孤独是在拥挤嘈杂的人群中感到孤独。

仿佛跌入万丈深渊的瞬间,是谁在身后轻声叫自己的名字,邀请自己一起去晚会现场?

那瞬间所有的细节都被铭刻在大脑皮层深处,冬青树根部的绿色照明灯,闪着金色星光的线香花火,五颜六色的荧光棒,高年级的女生经过身边留下的花香,烧烤摊飘来的章鱼小丸子的气味,以及--

晚会开场前循环播放的圆舞曲。

不知道它的名字,却清晰地记得它曾驱散过孤独。

多少年过去都依然能在它重新响起时停下脚步,多少年过去都依然能哼唱那段旋律。只因为它是那个瞬间的背景音。

夕夜回过头,在走动的人群中看见了静止的季霄,淡淡的月光下离自己两步之遥,与五年前一模一样。

男生没什么过剩的表情,右肩背着包,左手卷着两本书。

“刚下课吗?”

“下课后又继续在教室自习了一会儿,你怎么也这么晚?”男生示意要帮她拎包,“周末还活动在教学楼这一带的人都看起来很凄凉。”

“我们系开毕业去向面谈会。”

“我说呢!怎么风间没陪着你?”

“……别提他了。”夕夜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是打算保研出国还是直接工作?”

“应该是直接工作吧。”

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夕夜反而有点失落:“是啊,你们专业是不愁的。”

“说得你好像是核物理专业似的。”

“核物理专业反倒好分配了!哪像我们这么劳心费神……”迟疑了一下,又做好再度失落的准备问,“已经联系好了接收单位吗?”

“还没有。”朝夕夜爽朗地笑了一笑,“不着急啊。”

意外得不禁蹙眉失声道:“唉?已经都这时候了啊!”

“怕什么?我们这么优秀。”男生半开玩笑的语气,转向自己的脸上也确实带了微笑。

那样的微笑,好像把什么样的伤痕都抚平了,把什么样的曲折都虚化了。

夕夜说不出话,哽着喉咙,跟在他右侧身后一步,垂下眼睛去度量脚跟与脚尖之间的距离。

走在一起,却不知道怎样比肩。

第6章

[一]

周五一起到风间和季霄的住处聚餐,亚弥邀来了乔绮和他男友,夕夜下厨,忙碌了两个小时终于折腾出一大桌菜,亚弥嚷着不够,又打电话叫了两个外卖。吃过饭玩了一会儿桌面游戏,男生们很快就扔下女生们去打PS,亚弥和乔绮盘腿坐在茶几前翻杂志挑想看的电影,夕夜又转回厨房去洗碗,忙到十点多才闲下来到亚弥身边坐着。

风间抽个选角色装备的空当回头问她:“明天还有面试吗?”

“傻瓜啊明天星期六!”亚弥抢嘴嘲笑,“哪儿来的面试官那么勤劳!”

夕夜脸上带点笑说:“是呢,明天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有点愣。

“真的?”男生又正色问一遍。

夕夜才反应过来风间在逗她,瞥开眼看看周围,已经没人在听他俩说话了,但还是难为情地笑一下:“工作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找,这种节骨眼上你得无条件支持我唉。”

“好几年没见面了,怎么支持?”

“夸张。”女生说得飞快。

风间终于笑起来:“前天也是,昨天也是,不仅见不上面,连电话也不接。”

“晚上回你电话你也没接。”

“那时候正在上课啊,等下了课给你打过去,你又关机了……”男生正半说笑地控诉着。

被女生扔过来一句,“那可不是一下课就打了,我十点半才关机睡觉”打断,只能认输地露出抱歉神情。

这时季霄扭头催促风间:“唉唉!开始了。”

风间没理他继续和夕夜对话:“明天跟我去趟公园?”

“去干吗?”

“玩呗,天气好就拍拍照。”男生不等女生回答又追加了一句,“你好长时间也没出去玩了吧,整天宅在寝室,头上都要长蘑菇了。”

“还玩不玩啊?”季霄再催一遍,拿另一个手柄的许藤迁也转过头来看向风间。但风间却一副夕夜不回答他就不继续打游戏的架势,看也不向他们看。

夕夜余光扫见季霄脸上浮出的不耐烦,连忙点头答应风间。

风间微微侧过身重新拿起手柄,两秒后又停下动作,发现季霄斜着的眼没看屏幕而是仍盯着自己。两个男生较劲似的对视着静了须臾,季霄放下手柄撑着地面站起来,朝夕夜问:“你们谁要喝香蕉奶昔?”

亚弥迅速举高手叫唤:“我要我要!”接着又自作自张地代为回答,“乔绮也要,夕夜也要。”

藤迁一听乔绮的名字反身一骨碌爬起来:“要不要帮忙啊?”虽然是个问句,却没等回答就往餐厅走去。夕夜见势连忙也跟着跑去,一边喊着:“唉唉!你们别乱动,等我来弄。”

乔绮放下杂志,目光在屋里每个人脸上飞了一圈,喊住男友:“藤迁你不是做事的人就别去添乱,待会儿把人家瓶瓶罐罐都摔了。”

大概因为乔绮比藤迁大几个月,平时摆惯了姐姐腔。藤迁很乖地坐回电视前,捡起手柄,问风间:“那我们俩继续玩吧?”回答他的却只有身侧男生坚硬的脸部线条。

[二]

季霄可没有调酒调饮料的特长,不过是心血来潮。饮料端出去获得两个小女生高度赞扬。但到底不是会做家务的人,扔下个烂摊子,搅拌机和备餐台的清洁都留给夕夜负责。过了一会儿,男生又返回来在门口探个头道:“我来洗吧。”

“你别沾手了,过来帮我弄一下袖子就好。”

目光放低了,看见女生原本挽在手肘的左侧衣袖果然滑至手腕,边缘被溅起的自来水濡湿一圈,蓝色变成深蓝色。季霄绕到她左边去感到男生遮去大半灯光,使自己左脸颊微妙地凉了一点,无意识地看他一眼,再回头,就因为这么两三秒的一个回眸,知觉异乎寻常地灵敏起来。

男生无意间投在她肩颈交界处的呼吸,眼窝处那两片蓄着孩子气的暗影,白得没有血色却愈显贵胄气质的指节,平时丝毫不会留意的细枝末节被放到无限大。

卷袖子时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手臂的皮肤,夕夜猛一哆嗦,大幅度把手臂抽去老远,抬起眼看季霄,手还悬着,眉心中间稍高,呆头呆脑的。看见他这样,心就像被指甲掐了一下。

刚被卷起一折的袖子再度松松地落下,夕夜极不自然地掩饰过去:“还是算了,反正马上就洗完了。”

季霄仍是两眼茫茫然,再加一点没帮上忙的遗憾。

夕夜发现总是在这种时候,这样的迟钝使他忽然重新有了一双停留在过去的少年的眼睛。惹女生动心的,又使她们委屈的,惹女生欢喜的,又使她们怨愤的,都是这么一双眼睛。掀起惊涛骇浪之后,它们自身却像冰封湖水一般平静,内里蓄满了对惊涛骇浪的不理解,对错的准则合不上外界的齿轮。

就像现在,季霄什么也没理解,说:“哦。”

[三]

十二点过后,夕夜准备回寝室,风间暂停了游戏去送她。亚弥提议就留在这里大家挤一挤,免得这么晚跑来跑去不安全。

“你和风间睡风间的房间,我和乔绮睡季霄的房间……”正说着,季霄飞快地插进话来:“那我呢?”亚弥用嘴冲许藤迁努努:“你和他睡客厅,石头剪刀布吧,赢的睡沙发,输的打地铺。”

藤迁最配合,使劲点点头,季霄见他状似小男孩,想起自己比他大好几岁,懒得计较:“你睡沙发。也别石头剪刀布了。”

内屋的四个人似乎都对此提议没有意见,亚弥又看回玄关处,风间和夕夜两人也不转身

出门,也不重新进屋,颇窘迫地僵在门口。女生犹豫半晌怯怯开口:“……不太方便,我还是回去吧……免得……室友还给我留门。”

“打电话让她锁好门不就行了么。”亚弥不解风情继续支招,

“洗漱用具有新的,睡衣我可以借你。”乔绮似乎有点明白过来,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夕夜打断:“嗯,那好吧。”

季霄微怔,抬头望向夕夜,见她正俯身换室内鞋,风间的动作比她稍慢。

亚弥找到了中学时学农外出合宿的兴奋感,蹦蹦跳跳地跑进季霄房间翻箱倒柜去找睡衣,没过一会儿还真的捧出两套分给两个姐妹:“夕夜穿我的衣服说不定会嫌小,喏,这套给你,这套我穿特宽松。”

季霄插话道:“她平时老用我们这儿的洗衣机,洗完了衣服又总不记得拿走。真受不了。”

“好像给你添了多大麻烦似的。”亚弥冲他瘪瘪嘴。

“衣柜本来就不大,给你占了三分之一。”

两人语速都快,客厅里一下子仿佛热闹了起来。

待众人轮流洗过澡准备就寝,亚弥像个小家长似的胡乱安排一通,心满意足地回了房间,乔绮已经躺在床上,脸被被子捂住一半,眼睛弯在没被遮住的另一半对她说:”你家季霄肯定最近才晒过被子。”

亚弥钻进去,也模仿乔绮的姿势,闻见了太阳的味道:“他挺有收拾的。”

“这么好的男生不多见,你可得把他看牢。”

“天天看着呢,能看不牢吗?除非风间横刀夺爱,那是取向问题,我只有祝他幸福了。”

“别开玩笑,你没看出来他和顾夕夜有点苗头么?”

“夕夜?”亚弥一愣,转而像听笑话似的乐了,“怎么可能!他们俩要是互相有意思,早在高中时就会在交往了。当年朝夕相处都没擦出火花,现在这么偶尔见个面吃顿饭能燃烧出什么激情?夕夜都有风间了,风间也那么好。”

乔绮完全蒙头躲进被子里,压低声音:“可他俩看上去感情不好唉,一晚上都没说几句话,而且,刚才你一说让他们睡一起,顾夕夜脸红得都能站在路口拦截车辆了。”

“不会吧。他们都是大人了,交往也那么久了,又不是高中生谈恋爱。再说夕夜后来不是又果断同意了吗?”

“所以我才说她喜欢季霄啊。你仔细想想,她同意是不是在你说把睡衣借给她之后?”

“嗯,好像是啊,但那有什么……”

“傻瓜啊你,她那是误会了你和季霄,在跟季霄赌气哦。”

亚弥在被子里和乔绮大眼瞪小眼,使劲眨了两下眼睛。乔绮又说:“然后呀,季霄还很唐突地插进女生的对话里,故意说明你和他没有同居,只是你借他洗衣机。对吧?”

亚弥又眨了两下眼睛。

“后来顾夕夜知道误解了,但又已经答应留下来,骑虎难下,表情相当不自然的”

“……我都没看见。”

“你忙着和季霄嘻嘻呵呵去了,哪顾得上看她。”

亚弥虽然对乔绮的话将信将疑,但已经感到危机四伏:“那我怎么办啊?”

“所以让你看好季霄啊,以后尽量少让季霄和顾夕夜见面。”

亚弥神色凝重沉默许久,方才感到被子里氧气稀缺,把被子掀开至胸口,大口呼吸两次,平静之后又忽然笑起来:“那风间和夕夜这时候在房间里岂不是很尴尬?”

“你还笑得出来?还有心思笑别人?神经是麻绳编的啊?”乔绮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她,“这种时候应该制定个防守计划了吧!”

[四]

没有人能够阻止爱情的发生,就像没有人能够挽回爱情的消逝。

更让人无能为力的是,你所以为的深情也许从不是真实的。

[五]

深秋的公园铺满了梧桐落叶,视野被染成金黄色,阳光把微微颤抖的眼睫阴影投在脸颊上。夕夜合上眼帘,听同伴们踩过落叶发出的簌簌声,眼前一整片耀眼的红。

“困了么?”

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风间是在问自己,夕夜睁开眼笑笑。

“你昨晚几乎没怎么睡吧?”男生临着她撑地坐下,伸过胳膊垫在她的颈部和树干之间。

女生顺势向他的肩微微靠过来:“我习惯一个人睡。你倒是睡得很踏实。”觑眼看见亚弥正在把野餐的食物一样样从包里取出往外摆,“她到底带了多少吃的啊?”

风间“噗嗤”一声笑:“都是季霄背来的,她哪儿出了力!”夕夜把视线偏转一点,季霄袖子挽至小臂靠上的位置,时而屈膝帮亚弥摆放东西,却从不弯腰。

他走动在太阳直射的区域,因此眼睛眯成缝,微蹙着眉。又仔细一想,没有阳光直射时,他也常这样蹙着眉,否则便是绷着脸不说话,好像对面前所有事情都不擅长却要硬着头皮来处理,总感到十分困扰十分苦恼十分不情愿,眼睛里写满七八岁小男孩的那种执拗。

夕夜从来不知道,在别的女生眼里所谓的“酷“从何来,反而总觉得季霄很小很傻很可怜。

雷同的场景变了个平行蒙太奇戏法,把思绪带回了高二外出学农的时候。有一天全班徒步从学农基地走去附近的生态村摘菜,中午学校的巴士运来盒饭,女生们受到照顾,挤在车里吃。

男生们露天端着饭盒要么站着吃,要么席地而坐,可不巧是大风天,尽管努力背向风,还是免不了吃到‘沙尘拌饭。

那时的夕夜不经意抬头,隔着车窗玻璃在人群中看见季霄。

其余人都不时转圈以应对难以捉摸的风向,笑着闹着大声嚷着,对脚边的瓜果蔬菜表现出好奇,个别不安分者端着饭盒便追打起来。例外的只有季霄。

新凉出国交流,颜泽失忆,夕夜又和他为了颜泽翻了脸互不理睬,于是原本算得上班级核心小集体中核心人物的男生,少见地变得形单影只。一个人站在距离大多数男生五六米的远处,无论风向怎么变化都岿然不动,眉间拧个疙瘩,露出倔强又苦恼的神色,埋头往嘴里数干净饭粒。

不知怎的,夕夜有点心酸,忘了他曾经怎么冤枉自己,此刻只想叫他进车里来吃,又想起自己没有这种立场,喊出声只会惹人笑话,然而怀着无能为力的心情继续看他,似乎又更加心酸。

再仔细一点观察,身型怎么能那么瘦,肤色怎么能那么苍白,孤零零的姿态让人不知从哪儿开始关心才释怀。

两个女生很快吃完,起身把空饭盒放在指定地点,结伴去水池边洗手。夕夜低头时用眼角余光一扫身旁的两个空位,又动了叫季霄进来的念头。这念头独自与许许多多顾虑相抗衡,成了反复的拉锯战。

男主角大概想都没想过,哪个角落的哪个女生脑回路拉帮结派各自为阵,由自己在哪儿吃饭引发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几天以后偶尔回想,女生也觉得是不足为道的小事一桩,小得几个月后甚至彻底想不起。

但几年后同一个人同样的张望将她拽回曾经,一切都历历在目,一切都让人难过。

没有做错什么,却总想说对不起。

不明白是为什么。

身影移动到何处,目光焦点便跟随去向何处,风间不是没觉察,他不知道该怎样挽留,就像不知道怎样挽留过去所有离开自己的人,父亲,以及夏树。蓦然抬头,秋日的天空一碧万里,绵延无际的苍绿树叶间漏下跳跃的阳光,桂花被夹在风中,落在夕夜纤薄的后肩。明明是和暖温馨的画面,却让人想起感伤的断点。

和夏树是坐在大学校园风景区的长椅上分手的。同样是落英缤纷阳光明媚的日子,当时并没有觉得痛苦和依恋,内心平静如镜。

夏树说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风间也没有提出反对。

初中时在补课班一见钟情,却因为夏树父亲工作调动两人天各一方,无法得以成全的悸动过度夸大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本不是完美的人,却因相思漫长幻化成完美,结果爱慕的也不是对方,而成了自己的想象。

如果高中重逢时没有决定交往,最初那惊鸿一瞥很可能成为贯穿一生的美好回忆。可现实却残酷地让一对情侣各自意识到对方和自己心目中那个人有多大差异,不是粗心与大度所能掩盖。

“乐观地说,总算成全了一个梦想,哪怕这梦想和自己预期的不一样,总好过陷在遗憾里不能自拔。”

犹记得夏树说这话时漫不经心的口吻,也记得自己当时感觉到彼此的心理距离渐渐拉开,却压根没体会出痛彻心扉的忧闷,就像看见与己无关的电影片段中令人怀念的风景渐渐远去。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风间被大雨困在便利店门口,积水的地面反射的车灯光有节律地刺激着眼眸,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明晃晃的店内,夏树穿着松叶色的裙子、红色睡裤和白色羽绒服,一身滑稽行头,不协调地出现在货架间。

眨眨眼睛,她便消失了。再眨一次眼睛,眼前陡然一片空白,耳畔响起自己曾经在这家店对夏树说过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店里请来的迎春吉祥物。”

再次转向店外街道时,瞳孔前已蒙上一层雾气。

原来悲伤浓缩成左胸腔里一个滚烫的球体,彻底取代了心脏,所以才感觉不到心痛。

[六]

“季霄,你跟我去那边走走。我有话跟你说。”亚弥鼓着脸,把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又把手肘横向撑起来,看起来像叉着腰。

男生注意到她的虚张声势,以最快速度配合她把零食归拢收拾好,帮她多拿了件外套,赶上来。

“怎么了?”

“我跟你说啊,你以后别像蝴蝶似的在夕夜周围绕啊绕了!”

“噗--”男生不管她发火的原因,先笑起来,“我哪里像蝴蝶?”

“说像苍蝇你乐意吗?人家有男友的好吧,什么时候轮到你献殷勤了?”

“你干吗饥不择食啊,什么样的醋都乱吃。”依然笑着。

“……我没有吃醋!哎--我懒得跟你说。反正你和夕夜就是太不像话了!把我和风间当作空气啊!”

女生越是生气,男生越把她的反应当有趣。

“夕夜和我从高中就是好朋友,她又没有家人,我就像她的家人,我能对她不理不睬吗?你乖一点啊。”

“别把我当小孩了!乔绮说男女生之间没有好朋友没有好兄妹,只有男友女友和暧昧对象!总之我不许你再搭理顾夕夜了!”

“又是乔绮。”这才敛起笑容,“你也有点主见好么?老听她挑拨干吗?”

“乔绮才没有挑拨!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我给你带的咪咪虾条都被你拿去讨好夕夜了!”

“……就为了个虾条……你要这么较真我就没办法了,哪有这样无理取闹的。”

“光是我较真?生气了你不可以哄一下吗?就知道狡辩!”

季霄不再与她拌嘴,绷着脸把头别向另一边,一言不发。沉默了十几秒,亚弥跟着走了几步,心里发慌,生硬地搭讪说:“这是在哪儿?你认得回去的路吗?别到时候和他们走散了。”

男生回头,看她一副急急地改过了不承认刚才闹过别扭的神情,气也消了一半,顺着台阶下:“这条路就是往回去的方向。”

亚弥上前揪住他袖子,直接戳他一下:“你怎么气性那么大,黑面干吗啊?反倒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似的。”

“你还没错?哪有你这么冤枉人的?”心平气和地牵住她。

亚弥觉得这一场白闹了,一点没让季霄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里堵得很,又不敢继续发火把季霄彻底激怒,静下心想想,经过提醒,说不定季霄会有分寸,决计还是和乔绮再商量商量对策。

回程车上,亚弥甩了明显的脸色给夕夜,敏感如夕夜者立刻觉察出来。事后问季霄,季霄把这一闹当笑话转述给她听。

“我们除了在学校意外碰见,其余大部分见面的时候她不也在场么?这也能生气啊?”

季霄也笑了:“都怪乔绮给她乱灌输奇怪思想,她其实就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儿,经不住煽动。”

“这哪儿叫煽动?这是空穴来风吧。”夕夜长吁一口气,“我们俩能有什么啊?要发生点什么早发生了,在你和颜泽交往前就发生了,我和你的关系可比颜泽和你的关系好得多,退一万步说,真想发生点什么,在你和颜泽分手后也早该发生了,还轮得上亚弥出现么?真搞不懂现在的人都是怎么想的。”

“……就是。不过亚弥也没有恶意,闹得再凶哄一哄就好了。”

“……小心眼……难道有了女友的人都不能和异性说话了?”

“怎么可能呢?”季霄在下一辆车过来前换到夕夜的左侧走,“话说回来,你最近和易风间怎么样?”

“……”夕夜迟疑了一下,“我想跟他分手。”

“啊?”语气词淹没在车辆经过时的呼啸声中。

[七]

面试原定于下午两点开始,夕夜一点五十分到达电视台,说明来意后由工作人员带到会议室等待,但直至四点都再没有人来过问。女生忍不住沿着走廊在附近走动,几个办公室里的人都行色匆匆看起来很忙碌,她也不敢贸然打扰。又过了半小时,最初那个引路的工作人员才又出现:“人事部现在正忙,你稍等一下吧。”

夕夜只好又回到指定座位坐如针毡,懊恼着应该带本书来打发时间,哪怕有本杂志也好。无意中瞥见裙边磨毛了,伸手把那一段折进去,用指甲掐出新边。接下去的时间,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犹豫是该离开还是留下继续等。

捱到五点五十,终于来人通知她去525室开始面试。离下班还差十分钟,整栋大楼都人心涣散,面试人员自然也不例外,随便问了两个问题草草了事。

夕夜没有天真到认为自己能被录用,现在面试基本上都是走个过场,最后录用的人总是“关系户”,尤其电视台这类热门单位。

出了电视台正赶上下班高峰。预计高架路一定正悲剧性的水泄不通,换了两次地铁,在空气混浊的车厢里耗去一个小时,出地铁口时已经七点多钟,鞋跟磨损得难以保持平衡,小腿以抽筋来抗议,回学校的一路走得极慢。脸颊被冻得麻痹,视界里密密匝匝挤满雪子,才想起早晨校园天气预报说有雨夹雪。看它们疾速下坠,觉得自己也要坠下去被锁进黑暗里。

正准备推开寝室楼门,身后突然有男生在喊:“哎,请问一下……”

夕夜停住手上动作,转过头,看见一个男生带着笑腔朝这边继续喊:“……去哪里能打胎啊?”随即和他身边另两个男生笑作一团,很快跑远。

夕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默的姿态好像在等待大雪停下。降下的已变成雪片,风势也更大些,使雪的下坠轨迹形成蕴蓄着狂野的螺旋形。

她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待机画面中唯一闪烁的是时间栏小时与分钟数字间的冒号。

没有新信息,没有未接来电。

[八]

风间与夏树分手的原因是--他妈妈整天不见儿子人影,感受到儿子被抢走的威胁,转而强烈反对。

不经意的一句话,像一粒种子被埋入心岫。

谁能想到它衍化为嫉妒,悄无声息地拔节疯长。

为什么你和夏树如此契合?

为什么你对我却没有丝毫惦念与牵挂?

[九]

风间三天没联系上夕夜,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心急如焚地跑到寝室楼下让楼长在广播里喊话。

过了一会儿夕夜安然无恙下楼来,一脸倦色地问:“什么事?”

虽然样貌声调没变化,但风间瞬间觉得她不像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夕夜了。不再是那个不敢出声只爱用眼神说话,小心翼翼,愁肠百结,情感不外露的女生,换了个理直气壮又冷冰冰的女生,仿佛一夜间有了靠山,再不需要看人脸色行事。

这变化让风间感到着实诧异。知道她最近工作找得不顺利,理应连原本那点骄傲也消磨殆尽,而此刻她失踪三天后居然生硬地反问自己“什么事”。

风间压着怒气冷静地说:“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

“就在寝室。”

“那怎么不接电话?”

“不想接。”夕夜坦然接过对方讶异的视线。

风间这才意识到女生并不打算进行心平气和的友善谈话,反倒无法运用自己一贯玩世不恭的腔调语气,有点退缩:“怎么了?”

“我们分手吧。”

并不是毫无前兆,但也叫人刹那间哑然失语。

虽然交往的时间不算短,但风间早已觉察两人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消除彼此间的陌生感。

“我们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与其如此倒不如说是在两个平行宇宙里各自谈着恋爱。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忘记夏树,对此我无能为力。你和她一起经历的事情我没有经历,你和她一起走过的路途中没有我,她是你第一个爱上的人我改变不了,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和你眼里的夏树竞争。我喜欢你,不想失去你,可我更不想和一个一点也不爱我的人过一生。我已经生活得足够艰难,不能再作茧自缚自找麻烦。对不起,我已经忍受到极限了。”

夕夜不无凄凉意味地一口气说完,以一个尽显无奈的微笑作结。

风间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淡然笑了笑:“始终想着一个人的只有你。我的感情和你的性质不同。我和夏树在一起过,最后分开也没有遗憾,就像完成了一个青春祭,无论快乐悲伤都已是过去式。对这份感情将来我还是会怀念,但不是留恋。你却不一样,你没有得到过,没有对那个人失望过,没有被他伤过心,你对他只有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是你未了的心愿,不完成它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前行。”

夕夜屏息望着他,震惊于没有在他脸上找到一丝张皇。不管他说些什么,内心还是没有多在乎自己。正因为怀着极端失望的心情,所以才没留意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并不知道,风间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内心。

虽说是和平分手,但夕夜不是没在内心反驳过:我也被贺新凉伤过心,对他也不止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确是我未了的心愿,但不可能因此就驻足不前。说到底,贺新凉在我心中的分量远远比不上夏树在你心中的分量,原因并不在我。

没说出口的话流经过脑际,心态自然理直气壮起来,觉得自己是彻彻底底的受害者。

[十]

说不清是工作机会难得,还是为了逃出去一个人静一静。萎靡了一周后,夕夜去面试远在大理的一个职位,临行前没有和谁告别。但刚下飞机,就接到季霄的来电。

夕夜强打起精神告诉他自己没出事。

“你和易风间的事我听说了,我也不好评论什么,只求你保持通讯畅通,在外照顾好自己,每天给我报个平安。”

“我知道了。”

女生这边刚想阖上手机,听见传出嘤嘤的说话声,又把它放回耳畔。

“我说夕夜……”那边迟疑着,“你记不记得……高二那次辩论队集训你没按时报到。”

女生一愣,揣摩不出季霄为什么要旧事重提:“嗯,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后来被带队老师狠狠说了一顿,怪我没及时联系。好像那次你也无故迟到……”

“……我去找你了。”在两个人已经闹翻的情况下。

“唉?”

“当时我打电话给颜泽,她说你早就出发了,我想起你不久前才出过车祸……我们没法不担心……虽然没有合适的立场……但是夕夜,我不能想象从此和你天各一方,这个城市总有你留恋的东西,回来好么?”

女生怔住,半晌没有回答。高中时代的一切像云层上倾泻而下的天光,“哗啦”一声杂乱地落在眼前,有些令人措手不及,它们毕竟已不可替代地成为了日后所有珍贵回忆的起始点。

不再亲密的姐妹,也曾为你的安危担忧。失而复得的朋友,也仍为你的去留挂心。

由琐碎的少女情怀密密匝匝织成的十七岁夏天。

大雨时行,阅历薄浅,未来未明。

真实的年华从不断剥落的釉质中脱颖而出。

季节流失的音律,像骨骼拔节生长时发出的微妙声响一样清晰又动听。

这个城市有许许多多的不美好,但你所经历的一切美好却又都与它有关,旅途再远,无法抛弃的回忆也会使行囊沉重,使你飞得再高也是一枚风筝,棉线连着故人。

夕夜原想,既然来了大理,就当积累一次面试经验。谁知之后的几天连日暴雨,导致航班全部延误,滞留在大理,无法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最后狠下心决定坐长途汽车去昆明,再经由昆明回上海。然而,到了楚雄地界内,又被告知前方路段发生泥石流,所有车都停在了高速公路中间。

夜幕渐渐降临。从行李中翻出带来的所有衣物裹在身上保暖,依然冷得直打寒颤。车窗外有投机分子以惊人的价格贩卖面包和水,却遭到疯抢,大家都不知道还要在这里被困多久,与家人的通话多半以诉苦和抱怨为主山脉坍塌在不远的前方,风声传递着比平日更真切的讯息,使人感到这坍弛带有深远的寓意。

夕夜望着窗外茫然若失。如同一架被拔掉电源的机器,日复一日的焦躁繁忙与此刻的停顿形成鲜明对比,像山陵间断裂出峡谷,无法排遣的空虚与彷徨蕴于其中。

如此滞留了三天,交通依然没有疏通的迹象,乘客都不时心急如焚地下车张望。

女生感到饿,翻找出最后一袋饼干,发现昨晚和季霄无节制地通短信,已经把手机电池耗光,缓了四天的空虚和紧张翻上心头。

食物的稀缺倒在其次,身边已经没有饮用水,嘴唇干得开裂。

又渴了两天,路段终于通了。

给人一点希望。

可行了不到半公里,车又陷在泥浆里打不着火,听说前方路段又因交通事故再度拥堵。

大部分乘客都响应司机号召下去推车。夕夜饿得全身无力动不了,又怕被人看见指责,只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往座位深处躲,突然发现前面座位底下滚着半瓶矿泉水,捡起来朝四周看看,没有人注意自己,赶紧拧开盖子,用衣袖潦草地擦擦瓶口,偷喝几大口。

正值此时,隐约听见车外有人在叫“顾夕夜”做贼似的哆嗦了一下,压低头往座位下方缩,接着又听见叫了一声,比刚才更真切。夕夜这才觉得好像确实有人在找自己,抬起头扒在车窗上往外望,没有发现异常,叫喊声也消失了。

看来是又饿又渴产生了幻觉。

自嘲着缩回原位。车外却真真切切地再传来一声喊叫。

夕夜侧过头朝向窗外,看见从侧前方一辆车上下来的人竟是季霄,而对方也看见了她。

还是无法判断是现实还是幻觉。

想起自己已经一周没沾水,刘海都出了油黏在额头上,女生只是条件反射地离开窗边躲在椅背后。

几秒内,男生一路喊着她的名字从车辆前门追过来,直到跑到她跟前,右手搭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喘着气,才显露松口气的神情,眼里含泪似的,朝女生笑一点。

天光的颜色在他身后微妙地变了。

“……夕夜。”

整个人缩在座位里的夕夜愣愣地看着他,发丝在眼前乱起来。

抬手揉一揉眼睛,身影还是如此清晰。

逐渐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幻觉。知道自己应该张口,却没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仿佛预感说的话会像不稳定的水蒸气,瞬间消散在空气里反倒是男生开口打破了僵局:““打你电话,一直说‘不在服务区’。”

夕夜想到自己此刻在他眼里的邋遢模样,想到刚才偷人家扔掉的半瓶水喝,想到赖着不下去推车的自己,在心里把自己贬低到底,又觉得委屈,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手机……没电了……”

季霄毫不介意她脏兮兮的,一把揽她进怀里,哄小孩似的拍着,眼角余光瞥见自己和夕夜被看热闹的人围观,有点羞赧,但女生的哭声立刻就把这羞赧覆盖,听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男生自己也鼻子发酸,半跪在她座位旁的过道上,把她抱得比之前更紧。

过了十几分钟,哭声才抽抽搭搭慢下来,女生红着眼睛退开一点距离,问:“你怎么来了?”

听见这问句的季霄把视线偏向一旁的车厢地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了。”然后他平视着看住她,“你帮我想一个借口。”

女生迎着他的目光,眼睛大起来,瞳光奕奕像初临世界的新生命。

车外的山全着了魔,模糊了深浅,颠倒了高低,泥石流汹涌地从山脚往山顶走,太阳追着沙石从山脊滚进山涧,那灼热温度把蔓延向天空的江水煮得沸腾。

--你没有得到过,没有对他失望过。

--你没被他伤过心。

--你对他只有美好的印象。

--和他在一起是你未了的心愿,不完成它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前行。

一直以来,认定最爱的人是贺新凉,有点无厘头、有点花心、热血又阳光的贺新凉,你以为自己对他念念不忘,却不曾发现记忆的每次闪回有他,也少不了季霄。

镜面之上与镜面之下的世界如出一辙互为表里,以至于混淆了分割的界面融为一体。

你辨不清哪一端才是真实的世界。

时至今日才想起分界线是高一时那条短信--

我从来没有对女生说过这样的话,但现在必须要问你:可以和我交往么?

发件人,季霄。收件人本该是颜泽,短信却被错发到夕夜的手机里。

--从那以后,你掉进了一个软绵绵的陷阱。

谁在辩论赛中抢先站起来替发怔的自己圆场?谁在游园祭中叫住倍感孤独的自己?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快乐、不快乐的一切时光,都有他参与其中。不远不近的关系,不浓不淡的感情。静下心仔细思考你才会诧异: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角色?为什么在你的生活里出现频率如此高?

是什么。为什么。最基本的问题也没法回答。

就像他没法回答你一句“你怎么来了”。

知道你和男友分手后去了外地,揣测电视里一闪而过的灾害新闻似乎是你被困未归的原因,一路发短信安慰、解忧,手机电池耗尽后两天没你音讯便放心不下,搭车一路寻过来,车被堵在高速公路上,其实并不确定你是否被堵在受灾地点的另一边,就冒着生命危险穿过还有可能再次发生泥石流的地点,一辆长途车又一辆长途车地上去又下来,直到来到你跟前,看见你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忘了事先想好理由,是因为除了你的安危脑海里容不下别的东西,是因为不怵与你面面相觑。但这些他自己并不明白吗,你也未必明白。

像亲人却不是亲人,像恋人也不是恋人。

这样的羁绊,你找不出一种关系去定义。

第7章

[一]

“季霄,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亚弥冷着脸把屏幕上一串与夕夜互通短信列表的手机扔到季霄眼前。

“你翻我短信?”

“你不要岔开话题。前阵才和你说过离顾夕夜远一点,你还和她这样频发短信是什么意思?”

男生定定地望着她,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再重复一遍:“你翻我短信?你懂不懂尊重别人?”

亚弥被他的语气慑住,支吾起来:“……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如果你不是……和顾夕夜那么可疑……”

“我和夕夜有什么可疑?夕夜不像你,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亲人可以依靠了,对她来说我就像家人,她最近处境这么困难,找不到工作,又和易风间分手,我可以袖手旁观么?”

“对她来说你就像家人,那对你来说她是什么角色?”

“别钻牛角尖无理取闹了好吗?我现在不上课的时候都要去公司实习,很累,没精力陪你闹。你知道什么叫信任吗?你对我没有最起码的信任,我没法跟你对话。”

“季霄,你是个又冷漠又自私的人,你对别人不好你自己从来没有意识,你会让爱你的人感到孤独和不安,让人心里没底,更谈不上什么信任。我不像顾夕夜那么身世曲折茕茕孑立,但我也会有孤单难过的时候,我也会想有个人可以依靠,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这不是无理取闹。总是我惦念你、牵挂你、主动联络你,你却每天每天用一个空白的收件箱、一个空白的来电记录、一个整天静默的手机来回应我,这不是珍惜。以前风间和你住在一起,我要了解你的动向总要问风间,现在风间搬回家住,我就彻底不知道你整天在干什么了。热恋的时候感到如此孤立无援,让我觉得未来非常渺茫。你知道颜泽当初为什么会离开你吗?因为和你在一起就是没有安全感,一直处于怀疑和自我怀疑的状态。”

“不要提颜泽,你和她话都没说过,怎么可能了解她的想法。”

“可是我了解你。”

“我不想和你吵架,你回去吧。”

“……我没有在跟你吵架。”

男生不言语,叹了口气,他知道无论怎么争执,最后妥协道歉的人都是亚弥,可是亚弥的问题他突然无从回答--

顾夕夜对自己来说究竟是什么角色?

以及,颜泽为什么离开自己?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颜泽当年突如其来的那句“我们,走到这里就可以了”,永远也不会忘记颜泽的眼睛在公交车门的玻璃后缓慢地向右平移,眼里仿佛有无尽的言语。

他再也无法问颜泽求得答案,因为颜泽连和自己交往过的事都忘了。

[二]

虽是早春,校园里转眼已经绿树郁郁,让人觉得有些怪异。理科实验楼在树影之后勾勒出一段神秘的棱线,古朴的外墙萦绕着旧时光的气息,远远望去,在阴天的衬托下显得阴森。

走过高耸入云的光华楼门前的广场,总是被吹得失去方向。

[三]

夕夜登上选课系统调整了试听课,出寝室准备去邮局寄简历,刚走到单元门口就被人叫住。自知在学校熟识并保持良好关系的女生不多,瞬间诧异。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生站在自行车棚前对自己微笑。

夕夜停住脚步等她走来,眼睛上下扫了两个来回,那女生清秀娴静,长发顺着风微微荡开,有种刹那间使陌生感荡然无存的风度。

“我是颜泽的朋友,叫黎静颖。”

夕夜听见颜泽的名字,不自觉思维慢了半拍,疑惑地重复道:“……颜泽?”

“嗯,是她让我来找你的。能找个地方坐下谈谈吗?”

女生抿着嘴,双手插进驼色大衣口袋,定定地看住黎静颖的眼睛,搜索着善意或恶意的蛛丝马迹。午后温暖的阳光均匀地洒在两人身上,宿舍区十分寂静。良久,夕夜用下巴点点学校侧门的方向,对黎静颖说:“这边。”

“我的父母是早年来内地投资的香港商人,我不是独生女,本来还有一个亲姐姐。但是,她三岁那年的一天,外婆和妈妈上街去买日用品,爸爸留在家照看两个女儿,因为我睡醒午觉在房里大声哭,爸爸上楼去照顾我,让姐姐离开了他的视线,结果在这短短的半小时里,有小偷溜进家来盗窃,不仅偷走了父母卧房里的贵重财物,而且竟然把姐姐也诱拐了。爸爸自责悔恨不已,妈妈也是从那时开始,得了抑郁症,在疗养院待了一年半,至今仍备受病痛困扰。多年来爸妈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她,可是却音讯全无。”黎静颖在夕夜融混着同情与诧异的目光中抬起头看向她,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又从书内取出一张照片递到她的面前。

夕夜接过来,发现照片拍的是一张油画,画中是一位气质卓然的少女,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黎静颖接着说下去:“这是我外婆年轻时家里请名画家为她画的,至今还挂在我家,那天小泽去我家玩,站在这张画前看了许久,说她闺蜜有一根和这画上外婆戴的一模一样的项链。其实这根项链我外婆在我父母结婚时送给了我妈妈,也在和姐姐一起失踪的财物中……”说到这里,女生停下来,安静地看着夕夜。

夕夜满腹疑惑地从衣服里取出自己的项链摘下给黎静颖看:“我确实有根一模一样的,是我妈妈过世时留给我的遗物。”

黎静颖仔细看了看夕夜的项链:“这就是我外婆的那根,你看,挂坠背面刻了姓氏缩写。”

夕夜怔了三秒,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黎静颖会来找自己,为什么颜泽会让黎静颖来找自己。随即笑起来,把照片放回黎静颖面前说:“我妈妈是在我初中时因病过世的,我也不是哪家走失的孩子,这些其实颜泽知道,真奇怪她怎么会弄错的。”

女生叹口气,又从桌上的书中取出另一张照片递给夕夜:“对不起,来找你之前我擅自调查了一下,这是你母亲生前的照片,没错吧?”见夕夜点点头,继续说下去,“这张是我满月那天爸爸在聚餐时拍的照片,抱着你的是妈妈,抱着我的那个人,是当时我们家的保姆。”

这一瞬,夕夜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冻结,颈上的项链变作一双手,将喉咙死死扼住。

无法呼吸。

两张照片里的“母亲”分明是同一个人青年和中年阶段的模样。

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去,白色塑料袋被狂风从树上扯下扔向她的脸,像已故“母亲”的魂如影随形使人窒息。

满腔恨意,却不知恨谁。扶着沿街店铺外墙,无意识地跑了很远,最后被下水道井盖绊倒,跌坐在地上干呕。掌心触及的地表灼热,地面在旋转。

[四]

霏霏细雨从三月底连绵到四月初。

甜品店玻璃窗上还悬着零星的水滴,亚弥斜靠在沙发一角玩PSP。季霄第三次起身去店外接电话时,她连头也没再抬。男生没注意到的是,掌机中的画面早已停在了--“开始新游戏?”

就像当初和颜泽分手前,女生玩着俄罗斯方块装作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是不想与他争执。

亚弥已经不想揭穿他的变化。

对男友苦苦哀求劝他回心转意,或是软硬兼施击退情敌,这类事亚弥放不下身段去做。

前一天乔绮义愤填膺地打电话来控诉说看见季霄和夕夜在逛街,亚弥才明白这段时间季霄对她明显的冷落并不是因为上次争吵,也不是因为实习工作繁忙。

此刻她应了季霄的邀,以为男生要提分手,却没想到他只是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犹豫着捱时间。虽然总欲言又止,但隔三岔五避开亚弥接电话的行为已经给了亚弥足够的预警。剩下的部分,对双方都是煎熬。亚弥朝季霄的背影看了一眼,拨通夕夜的手机,果然是忙音。

回头后试着仰起头让眼泪不那么容易决堤,可是很快就已经感到连耳朵里都蓄满了泪水。

不是梦境,也不是猜疑。死死地攥着过去,只看见一个又一个面貌模糊的季霄,穿白衣领蓝校服,穿黑色运动装秋季校服,穿袖子侧面有两条黑色长线的白运动校服,穿看起来像冬青树一样的深青色冬季校服,穿纯白色夏季衬衫校服……那些形象出现的次序紊乱了,使人怎么也找不出转折在哪里。

沿着明黄色行道边缘走得越久,就越容易忘了总有一步会抵达尽头。

伸开双臂保持平衡走得越快,就越容易忘了总有一步会踩空失足。

亚弥意识到,从今天起自己再不会是没心没肺又无忧无虑的了,也再不会爱一个人像爱季霄这样走火入魔不省人事。一个人只有在青春期才能如此无私无畏地把自己和盘托出。

激烈的情绪以碾碎每根肋骨的决绝喷薄向外,又化作耳鸣倒流入脑海。

自己塑造出的期待,自己造成的感动与绝望,它们撕裂了自己向两个相反方向疾驰而去,于是最终青春也便这样疾驰而去。

什么都碎裂,什么都坍塌,什么都在所不惜。

等到恢复神智终于看清一切,已经失去了这一切。

这种失去之后,往往是长达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寂静,内心变成一个黑洞,吸收了所有光,外界则只剩茫茫一片的压抑。等到重新繁衍出新的宇宙,这世界已经不像之前的世界那样具有绚烂浓烈的色彩。

人就是这样长大的,谁都长成三十五六度的温水一杯。

季霄阖上电话放进口袋,转过身,见亚弥睁着大眼睛站在身后,心往下一沉,脸上浮出不自然的尴尬神色。亚弥从他眼里读出和解的企图,原来他不是来分手,于是她也狠不下心揭穿一切。

女生歪过头弯起眼,不知何故这一如既往的笑容此时看起来显得凄凉:“时间差不多了,去找地方吃晚饭吧。”

男生飞快地点头,像个犯了大错却被饶过的小学生似的兴高采烈如释重负。

亚弥望着他异常积极拦招出租车的背影,又觉得鼻子发酸。

[五]

如果不是季霄和新凉极力促成,颜泽和夕夜可能都已经接受对方从自己生活中淡出,决心不再相见。

一场迟到太久的四人聚会。让夕夜想起高一时四个人聚在校体育部办公室商量做课题的相似场景。只不过那时颜泽和季霄在交往,而夕夜喜欢的人是贺新凉,如今都已时过境迁。很多年后再忆起此刻的相聚,夕夜意识到它带有一点仪式化的意味。

从此以后,无论什么人再提起贺新凉,都不能在夕夜心中激起涟漪,有时甚至可以坦然地笑道“我小时候还喜欢过他唉”。少女情怀留在了曾经--那段特别得熠熠闪光的日子里。

但当时,夕夜仍有些不自然。

“新凉已经决定回国内来工作了么?”明明新凉就在旁边,夕夜却别扭地转而问颜泽。

新凉自己却大喇喇地插进来回答:“在我爸公司。”

颜泽脸上瞬间闪过不悦之色,但立刻就又撑起笑容,顺口接过话题:“和季霄居然成了敌对公司的竞争对手。”

“倒没那么严重,我可是我们公司的新人,哪来什么敌对之说。”

“他们俩从初中开始不就经常被人拿来做比较么。”夕夜一边为季霄盛汤一边笑,“传说中的‘宿敌’啊。”

餐厅里暖洋洋的灯光均匀地笼罩在四人身上,仿佛彼此间再没有芥蒂。

正聊着天,夕夜从包里拿出的餐巾纸不慎落在地上,弯下腰去拾。看见颜泽翘着二郎腿,脚尖随音乐节奏打着拍子,兴奋快乐的氛围,而膝盖略略斜靠在新凉的小腿外侧,安静安全的感觉在触点被抽象地放大。

夕夜接下去的动作也不自觉变得缓慢轻柔,桌面之上颜泽并没有尽心尽力刻意去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完美女友,还像和新凉是朋友那时一般大大咧咧,可夕夜知道,桌面之下才是真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被她美化过度,定义为幸福。

“待会儿吃完晚饭去哪儿?”季霄问。

“就不四人一起活动了,新凉陪我回家看看爸妈。”

接着季霄转过头问夕夜:“马上就回寝室还是散散步?”

“我带你去个地方。”

女生眨眨眼。

是高中校园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露台的最外缘有个与世隔绝般的座位。

身后靠墙,最多只能并肩坐下两个人,离护栏的距离刚巧适合支起腿。

除了极远处两幢小高层外,面前几乎没有高楼,视野开阔。

地铁线到此处已经走上地面。站台的顶棚是波浪形的曲面,像在黑色大海里涌起的沉静却庞大的波澜。

地铁线与咖啡馆所处的楼房之间平行有宽阔的马路,深绿色的行道树在夜色中只剩下恍惚的影子,有些局部被灯光照亮,形成碧绿的荧光小圆斑。

放眼望去,所有的树都遗失了原本鲜明的形状,只留绿的特质,那种绿沁人心脾。

铁路横亘在稍远一点的视界中。这是个道口,被地铁遮挡住了,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听见“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来了……”的广播和丁丁当当的警报声。

如果正巧赶上警报声和地铁穿行引起的呼啸声重合,能感受到清凉的席卷而来的强大气流。

头顶是无限广阔的深蓝色天空。

“从高二起,我就喜欢一个人来这里,坐在这样的地方,周围很安静,仿佛全世界只剩我一个人。连颜泽也不知道这里……”

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这处所在夕夜心目中象征归属,她曾无数次地想,如果将来找到挚爱,如果到那时这咖啡馆还存在,一定要带爱人来,坐在这里,让他看见自己所遇的最美好的风景。

季霄心里突然难受:“你是不是一直很孤独?”

“现在就不是……这段时间都不是……”你在我身边时都不是。

停顿许久她才继续说道:“……孤独也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享受孤独。不知为什么我有种自我隔离、追求孤独的倾向。可能是受我妈妈潜移默化的影响,真讽刺,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她的‘与世隔绝’是被迫的。”朝远方无限延伸的街灯使垂直于铁轨的路显得神秘而漫长,如同泛黄的羊皮纸卷上浮现出密布的咒文。彼此间溢满了沉默,但这沉默似乎具有别样的张力,使间距不远不近在恰到好处的临界达到平衡。

女生转头看向男生的侧脸,棱角分明,光线从耳根至鼻尖柔和地渐变,暖暖的街灯将他深邃的眼睛打亮,一瞬间使人恍然忘了时间刻度,误以为他仍是那个制服白衬衫袖子卷至手肘的十七岁少年,融混着与年龄相符的青涩莽撞和与年龄不符的沉默寡言。

“亚弥说,我冷漠又自私,和我在一起感到孤独无助。她觉得颜泽当初和我分手也是这个原因。”

不过两句话,便使人周身被凉意浸没。

像汹涌起伏的海面在风声止息的刹那冷漠地恢复平静,不再泛起一圈涟漪。

女生转回头朝向前方。

“你和亚弥又闹别扭了?”

“她小心眼,总翻我手机,怀疑我和你关系暧昧。害我现在接你电话都不得不躲着她。”

夕夜沉默良久。

“那你把我的号码从手机里删掉吧,这样不容易被亚弥看出来,以后除非你联系我,否则我也不随便给你打电话了。”

“……也没这个必要。”

“虽然我们真的没什么需要避嫌,但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原因,让亚弥感到不安,使你们不愉快。”

季霄低下头弯一弯嘴角:“你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很善良,总是替别人考虑。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接受自己真正的家人。”

[六]

无论对谁而言,要接受自己的人生是个巨大的谎言,都绝非易事。

用了十八年去适应凄苦,刚开始觉得麻木这一切又遭到颠覆。

夕夜一直反复回味季霄的话,什么叫做真正的家人?

发现自己活到这个年纪,几乎没有什么事是如愿的,面对玩弄她于股掌的命运,她总是逆来顺受的。一想到这里她就非常悲愤,悲愤得失去理智,季霄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凭什么来判断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凭什么来定义什么是自己真正的家人?

母亲--现在是不是改称“那个女人”更加合适--的面容不断浮向眼前,虽然知道真相极有可能就是颜泽和黎静颖所猜测的那样,却对理应恨的人恨不起来,对理应爱的人也爱不起来。

第二次见面时,向黎静颖要来了亲生父母的照片。

他们面带那么温和的笑容,看起来却那么陌生,好像悬浮在遥远的空中。他们甚至无法像颜泽的父母那样在自己心里开拓一块空间落脚。

从听来的讲述中不难判断出一个走失了女儿的家庭支离破碎到何种程度,可无论如何也无法唤起夕夜心中的同情。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接受自己真正的家人。

季霄的话回响在耳畔,夕夜也不明白自己被什么突然激怒了。

“说到女儿的话……你不也是吗?”

“唉?”静颖被打断后微微怔住。

“你不也是他们的女儿吗?为什么不全心全意爱你而总想着我?想着我却并没有拿出任何实际行动来找我,只是以哀悼死者的方式缅怀我,这算什么?把自己的孩子弄丢的父母难道就没有责任么?为什么一味地迁怒于把孩子带走养大的人?明明值得爱护的女儿还有一个,却给她争吵不休伤心不已的生活,他们根本就……不配为人父母。”

静颖的脸忽然失去神采,哑口无言,视线落在一侧地面上,瞳孔缓慢地移动,仿佛正竭尽全力搜索逻辑上能够成立的反驳辞。

“就算没有发生那件事,这个家也未必会更幸福。我有点庆幸,不用在未成年时融入那种家庭。”

“……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

夕夜干脆地摇摇头:“我不会去做亲子鉴定,也不会去见你父母,我不在乎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也不想到别处去。我的家人……是你们口中的诱拐犯,是收养过我的顾家和颜家的养父母,是顾鸢和颜泽。不是你们。对不起。”说着起身离开。

初中时的颜泽在超市货架前抬起头看向自己,笑容中没有半点阴霾:“好巧,你也喜欢啊。那……让给你好了。”

这个女生后来让自己伤了心。可也许是因为时隔太久,若有人问起怎么伤的心,已经想不起究竟她做错了什么。和自己喜欢的男孩恋爱?嫉妒自己?抢了自己风头?把这些“罪状”一一列出,好像根本不足以让听故事的人信服。

她是多么狡猾恶毒的女孩!可为什么找不出论据。

原来你一直把她当作家人。袒露太多,付出太多,信任太多,孤注一掷般地,把她当作家人,才会被轻微辜负就恨之入骨。

也许是因为上次聚会时气氛还不错,双方都不计前嫌。

夕夜开始怀念颜泽的好,没过几天,颜泽就正好来了电话,说的是怀疑新凉有二心。

夕夜有点懵了,站在颜泽的角度,她怎么会觉得和自己的关系已经恢复到能谈论这种话题的程度?但颜泽似乎一向如此,典型双子座个性,情绪变化很快。

“我和新凉有一次逛街时碰见过她,一看苗头就不对。是个长得妖里妖气的老女人,你能想象吧……就是妆超浓,穿衣服走性感路线的那种。新凉跟她非常熟,在总是需要合作的两个部门。她居然当着我的面和新凉打情骂俏哦!好像我对她一点构不成威胁似的!气死人

了!”

大致了解了,夕夜预感对话不会太快结束,把座机搬到床边挑了个合适的姿势躺着问:“很难想象新凉会喜欢那种型……不过,虽说新凉现在职位还低,但无人不知他是公司少东,将来公司是他的,因此盯上他的女人肯定很多……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我去新凉的公司外蹲守,跟踪过那个女人,现在已经知道她家的地址,还知道她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你说我要不要直接去找她男友谈?让他看好自己女人。”

“千万别这么做。小泽,我们都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在我们眼里,你一直开朗爽利,习惯你有点小女生的任性,但根本接受不了你变得那么‘洒狗血’,跟踪、摊牌、像四十岁怨妇一样神经质,连我也接受不了,更不要提新凉知道了会怎么想。”

颜泽沉默半晌,心里也泛起一丝苦涩:“夕夜,我和新凉回不去了。”

夕夜没想到她冒出如此悲观的一句话,讶异得瞪大眼睛。

“高中时,我们属于一个人际圈,在这个小集体里,我比较活跃出众,是核心人物,新凉能感觉到我的优点和重要性,我们天天在一起。可现在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每天时不时想起我。我有我的人际圈,他有他的人际圈,在他的圈子里有那个圈子的核心人物,那些女孩子或聪明或漂亮,圈子里的其他人都公认她们最好,整天议论她们、讨她们欢心,时间长了,新凉自然也会觉得她们确实好。我不知道怎样扭转自己在他眼里越来越没有吸引力。”

不是不明白,现实总这样无奈。

里再多巧合、奇迹、峰回路转、绳锯木断、情比金坚、愿力无边,但一万次荧幕上的相拥热吻也换不来一个亲身经历的团圆,现实中只能一寸一寸输给时间,无力回天。

颜泽敏感,看得透彻,她的担忧也是大部分女生的担忧。

但令夕夜不能理解的是,她的眼里几乎从来没有真善美,或者说,别人眼里的真善美在她看来都是惺惺作态。夕夜看过她的日记,日记中每句话都在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孤芳自赏,透着对全世界的不满。

“说什么傻话。新凉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会看不到你的好……”夕夜安慰着她,突然心生困惑,诧异在无忧无虑环境下长大的颜泽何苦这么为赋新词强说愁。

对颜泽的话,她也是认同的,但她觉得要反过来--换她对颜泽吐露这种无奈--才正常,一时觉得心心里好不舒服,就打住话头不说了。

颜泽七分确实因缺乏安全感而惶惶,三分还是想拿“深刻哲思”在昔日闺蜜面前显摆,谁知夕夜不顺她的意,既没义愤填膺跟着附和也没“时隔三秋依然刮目相看”。她并没发现是夕夜不配合,只以为夕夜情商还和高中时一样低,不能理解自己前番话的内涵,心中感慨果然和夕夜还是没有共同语言,索然寡味,决定下次还是和静颖聊女生话题。

想起静颖,又记起对夕夜身世的疑问,正好转了话题,打探“认亲”结果。

夕夜愈发觉得恶心,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心里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过去是回不去的,曾经失去的一切都无法再挽回。

--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之后才知道。

即使八分钟之后终于懂得珍惜,也终究重演不了之前失去的温暖。

人生只有一个十七岁,快乐和忧伤也都只有一次,后来的后来才明白,比忧伤更可怕的是成人之后的理性与麻木,日复一日随着社会的齿轮被动旋转,再亲密的朋友也会有保留,再长久的爱人也会有隔阂,可悲的是,你已经成熟到能够清醒地看透这一切。

夕夜停止晃动手中的茶水,看茶叶沉向杯底,把听筒换到另一侧,用不带一点温度的声音反问:“颜泽,你怎么记得我妈妈留给我的那条项链?”在高二那年因坠楼而失忆的你,怎么知道那是初中时我妈妈留给我的遗物?

电话那头是骤然的沉默。

[七]

如果一切都变得透明,连最后一条道屏障也轰然倒塌……

那么……

[八]

挂断电话的瞬间,夕夜想起第二天是颜泽的生日,她知道颜泽这个生日不会过得多么愉快,但她始料未及,次日一早,她就接到黎静颖的电话约她去咖啡馆见面,开口第一句话是--

“姐,生日快乐。”

完全虚假的母亲、家庭、生日。

想为坎坷身世找一个根据,不知该皈依哪种信仰。

在星座书上看见诞生日11月3号的命理,生而清高,注定孤独。

没有出路,只能相信宿命这种东西。

却连宿命都是虚假的。

突然感到所有委屈与怨念淤堵于胸口,引起了神经性阵痛。

“我是6月9号出生的?”

黎静颖轻轻把户籍本转向正对夕夜的方向,指“黎颖”一行给她看

“爸爸忍不住对你的思念,把我的名字从‘黎静’改成‘黎静颖’,但即使更换过户籍页,你也失踪十年以上,爸妈也从未起过将你从户籍上删去的念头。”女生说着,逐渐哽咽,“所有人都觉得妈妈疯了,直到我找到你才理解她不是疯,是以一颗母亲的心坚信女儿存活于世。她一直说教过你记住家的地址,你总有一天会回家来。迎世博的时候,我们家那一带拆迁,改建成绿地公园,妈妈竟然整日整夜在大雪天坐在废墟中等你回家,如果不是我和爸爸及时找到她,也许……”

夕夜看见户籍本上同样没有变更的家庭地址,不禁全身战栗。

花园路11弄3号。

“没有人理解她,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相信一个不满四岁的小孩会记得家庭住址,被诱拐后会自己回家。可是妈妈,是因为这个信念才活着……”

尘眠了十八年的记忆一点一滴在脑海中恢复清晰。

被带到陌生地方的自己整日哭闹,吵着要回家,要妈妈。

她反复说自己家住在11弄3号,因为妈妈叮嘱过要牢记。

但后来自称是母亲的那个女人用反复又反复的谎言篡改了这记忆。

并不是出生于11月3号,而是住在11弄3号。

十八年过去,即使十八年失望,妈妈也坚信女儿记得,她会回家。

她的确是记得的。她坐在妹妹对面,眼里蓄满泪水,数字11和3在眼前摇曳模糊,但心里有什么东西却终于尘埃落定。

“……姐,今天是妈妈生你的日子,我求你去看看她。如果不能原谅他们为人父母的失职,就当是行善,去回应一个母亲执着了十八年的信念。”

不可能铁石心肠。

夕夜抬起眼睑的一瞬,泪水如同断线的项链崩落,咽喉收紧到无法言语,只是重重地点头。

她在病榻前见到母亲,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眼前母亲的形容还是让她震惊。只不过五十岁出头,却已经白发苍苍,样貌比实际年龄衰老十年。她的面前摊了一床的旧相册,深陷其中想掘出能够重温曾经的蛛丝马迹,以致于抬起眼睑时神色恍惚,灯光映在她的瞳孔里慌乱地摆。

令人震惊的不止于此。什么超自然的愿力无边,什么菩萨慈悲合掌默念,什么奇迹,什么神意,也敌不过心有灵犀。紧紧相连的血脉,使这位母亲--

在女儿叫她一声“妈妈”之前,还没有人向她解释来者何人之前,在眼前女孩眉头刚刚蹙起一点欲哭的瞬间,就已经喊出“小颖”,紧紧抱住女孩嚎啕大哭起来。

辗转十八年,如母亲所愿,女儿记起住址,回家了。

不再像落叶飘零……

第8章

[一]

夕夜过了很久才发现静颖家是多么奢华。整个家由三幢四层的欧式连体别墅构成,听说整个别墅区占地广阔拥有独立的高尔夫球场和贵族学校,但无论从哪个窗户望出去都看不见别的建筑物,唯有花园、湖泊、草场与辽阔青空。由于面积太大,忙着修剪花枝的园丁都是开着公园里常见的电瓶车往来。

主楼的正厅大得像高中的室内体育馆。客厅里液晶电视占了整面墙壁,看起来如同电影院。经过一间以粉色和白色为主色调的房间,猜测是静颖的卧室,却被告知是她的更衣室。

连做梦也不曾见过。有点不可置信。

先前只是有点觉出这是个富裕人家,但静颖的穿着打扮却没有给人这种印象。她全身没有一处亮出EL、STANTIN之类的大牌,仅止于素雅、合身、得体。

面对远远出乎意料的家庭环境,夕夜心情陡然忐忑,距离感倍增。

如果初次见面的亲生父母是普通工薪阶层,哪怕是农民或城市贫民,也会比现在感觉亲近得多。

被父亲挽留吃团圆饭时,局促地搓着手推辞,谎称有事。但终究经不住静颖软磨硬泡答应庆祝完生日再回校。

“其实本该为你开个party。”静颖不无遗憾地说。

“高中时我们班的传统是每个月班聚一次,为本月生日的同学集体庆祝。除此之外,我从没有生日的概念,也没有人为我庆祝,所以无所谓的。能和家人相聚我已经很快乐。”

父亲关心地问:“听小静说你已经大四,在忙毕业?”

“嗯。”

“找到合适的职位了吗?要不要……帮你安排?”

“不用不用,已经找到了。”

未经深思脱口而出。

过后也有些懊恼。

假如当时向父亲求助,肯定不用再为工作的问题担忧。

因为什么心理?

瞬间体会出自己的处境与这个家庭的不协调。身处豪宅没有丝毫幸福感,有的只是拘束感。不想从陌生的父母那里获得物质援助,不愿给刚刚复得的亲情蒙上市侩色彩。

显得有点可怜的傲气。自尊心。

到了饭点,家里佣人过来引领父女三人去餐厅。夕夜诧异母亲为什么不同行,转念一想,也许病人有另外一套饮食习惯,也许因为身体虚弱只能接受输液。因此没多问。一行人从二楼的玄廊穿过去进了西侧的别墅。

夕夜略略感慨过家太大了,吃顿饭还要去别的楼,也挺不方便。谁知上了西侧楼的四层,房间的风格突然变得家常。

夕夜正满腹狐疑,就见母亲迎了出来。父亲解释说这层楼的装潢是按从前的家布置的,今天的菜都是母亲亲自下厨做的。一时夕夜感动得无以复加。

先前的疏离感已减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迷惘。该与亲生父母如何相处?是像正常的儿女一样在跟前撒娇索取,还是依然独立自处仅与他们维持情感联系。而对于已故的养母夕夜更不知该怀有何种情绪。

[二]

周二,夕夜去报社面试,纯属碰碰运气。可运气差到极点,不仅自觉没什么希望而且回校途中换公交车下车时一个不小心扭了脚,把鞋跟也折断了。女生一边以别扭的姿势一瘸一拐顺着马路往前走,一边想着不如先随便打个工维持生计等明年报考公务员。就在刚要跳上另一辆公交车时,夕夜将迈上去的那条扭伤的腿又收了回来,退开几步眯起眼睛。不远处,从拉面店里走出来的人确实是季霄。身边还有别的男生,似乎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夕夜顾不了那么多急忙喊住他。待季霄转过头看见她却没有露出愉悦的表情,夕夜才辨清跟在后面最后一个出门的是亚弥,夕夜微微怔住。季霄发现她站立的姿势有些不对劲,和身后的亚弥打声招呼,亚弥就和朋友道别了跟着他往夕夜这边走来。

“鞋坏了?”

“还把脚扭了呢。”女生苦笑一下。

亚弥看季霄作势要上前搀扶,虽然心里不快,还是抢先一步扶住夕夜:“回学校吗?我也回,正好和你一起。”

没等夕夜迈步,男生就发话说:“我打车送你们俩吧。”

“不用了,我们自己打车就行。”亚弥边说边伸手拦车。

“我有话要对夕夜说。”

季霄说这话时也没有深思。并没想到女友会联想到其中的潜台词:送不送你无所谓,我是要和夕夜说话才与你们同行的,和你没关系。

一句话使亚弥难以置信地蹙眉回头。

夕夜被这突然急转直下的发展刺激得脑后发麻。

季霄压根没注意到两个女生的神情变化,拉开停在面前的出租车门。

亚弥松开夕夜的手肘,后退两步,示意了一下她还没走远的朋友们:“我还是和他们一起去K歌。你们聊吧。”

季霄懵头懵脑地点头:“那你路上注意安全,结束后给我电话。”

夕夜上了车说:“亚弥不高兴了。”

“唔?没有啊,她就是贪玩。”

女生懒得跟这低情商的家伙继续解释:“你要跟我说什么?”

“新凉可能会和颜泽分手。”

“什么?”几乎是惊呼出声。

季霄诧异地回头看她一眼:“其实也没那么值得震惊吧。高中时全班四十七人,‘班对有十二对,谈恋爱的都超过半数了,老师也不管……放任自流地发展到现在为止,虽然没什么外部阻力但也全都分了,就只剩新凉颜泽这么一对……有六年多了吧。回想起来确实挺遗憾,不过看多了分手也不觉得太出人意料。”

“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非要闹到这种地步?”

男生迟疑了几秒,叹一口气:“你有很久没见过颜泽了吧?”

“……快一个月了,还是上次四个人一起吃饭时见的。怎么了?”

“……她跑去整容了。”

“哈啊?不……不是吧?那……整容失败了?”

“失败倒是没失败,只是不像她了。新凉有点接受不了突然变得面目全非的一张脸,连着好几天把我拖出去陪他喝酒。”

“面目全非……不至于吧……究竟……整成什么样子了?”

“你自己去她校内相册看看就知道了,走在街上遇见也肯定认不出来,告诉你她是颜泽你也不会相信,与其说是颜泽,不如说是顾夕夜的孪生姐妹,除了眼睛不像,其他哪儿都是复刻版的。实在是……感觉荒唐得离谱……”

季霄又转而说新凉的反应,但夕夜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陷进一种难以

描述的愤怒。

[三]

到了周末,父亲先来过电话说派车来接夕夜回家陪陪母亲,夕夜答应了,但没想到来接自己的是这么夸张的劳斯莱斯。上次坐的是静颖自己开的一款普通的商务车。

停在寒酸的宿舍区,引得进进出出的同学都好奇地驻足围观。

司机看见她出了宿舍楼,连忙下车为她开门:“大小姐,请上车。”

女生脸上一阵热,心里吐着槽:“车像婚车……司机像黑手党……还‘大小姐……要不要这么夸张啊!”压低了头避开围观的视线,迅速躲进车里。

到家后先进房间探望了母亲,但奇怪没见到静颖,于是问起她怎么周末没回家。母亲说:“和朋友打猎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本来她想等你一起去玩,但朋友催得紧,就打算下次再带你去。”

母女俩家长里短地聊了一会儿,大部分时间是母亲询问夕夜的成长过程,夕夜把不开心的经历都隐瞒了。过了不久,佣人来敲门,说:“先生请大小姐去一趟书房。”

夕夜暂且别过母亲,跟着穿行了半个家来到书房。父亲见她打量书架区的书时露出如痴如醉的羡慕与惊讶,笑着说:“喜欢什么书,可以随便挑,带回去看。”

夕夜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神情大概颇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不好意思地笑笑:“学校也有图书馆的。”

“你和小静都静得下心,爱看书,这点像你们妈妈。挺好的……”父亲顿了顿,“……那个人把你从父母身边带走,按说是罪大恶极。不过好在她也没有疏于对你的教育,把你培养得这么优秀……”

“爸爸,求您一件事,不要提我养母。我也许没法像你们那样恨她,再说,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父亲点头:“你说得对,不提她了,说正事。我让人稍微调查了一下你的情况,你不会怪爸爸吧?毕竟,每个做父母的,都想了解自己的孩子。”见夕夜没有抗议,继续说下去,“你们系主任说这一届就你还没有去向,既没有考研、留学,也没有和任何公司签三方合同。”

谎言被戳穿了,夕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答不上话。

“我是投资公司的董事长,在公司给你安排一个职位是很容易的。关键是,我想你专业不对口,可能对这类工作不感兴趣。”

女生急忙点点头。

“你是很优秀的,之所以没决定去向,我觉得应该是还在‘寻找自我吧?谁都有这个阶段,决定不了哪条路适合自己,哪种事业值得自己一生奋斗。你是个成年人,而且独立得早,我和你妈妈都认为不应该干涉你。你喜欢什么工作,你自己决定。但是作为父母也自然会希望为你创造良好的生活环境、提供良好的生活保障。这是一张无限额的金卡,你不要急着拒绝。我们理解你,给你充分的自由,任由你住在外面、自主安排生活,你也要理解父母的心。孝顺不等于拒绝关怀,如果孩子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反而会让父母操心、伤心。”

夕夜盯着信用卡迟疑半晌,最后接过来,不知该说什么。

自觉在这个年纪本应该开始回报父母,却能力不足反而需要父母接济。

本是自尊心特强的人,但没有拒绝的实力,便气短三分。

看出女生内心的抑郁,父亲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边牵着她的手往门外走,边说:“你是我们的女儿,有着优秀的基因,这点在你离家成长的过程中已经得到证明。因为你是优秀的孩子,所以我才想给你不一样的起点,让你的能力能够最大程度地发挥,证明你的价值。我和你妈妈都不是无条件溺爱孩子的人,如果你是好吃懒做不可救药的孩子,我们反而要历练打磨你。你能理解吗?”

夕夜点着头:“我明白了。”

正值此时,佣人来跟前汇报:“小姐回来了。”

父亲牵着夕夜疾走向正厅。

静颖少见地笑脸全开,脸颊红扑扑地跑进门:“爸爸!我今天收获比新凉哥哥大!厉害吧!”

夕夜听见新凉的名字没来由地又惊又慌,目光急急地去门口搜寻,熟悉的男生落在静颖身后几步,表情有点拘谨地朝静颖父亲打招呼:“伯父您好。”下一秒,看见了被伯父牵着的

夕夜,猛地把眼睛瞪得浑圆:“唉?你怎么在这里?”

“你也认识夕夜啊?”静颖转头看回新凉,“她是我亲姐姐。”

男生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露出少年时那种没心没肺的阳光笑容:“我们是高中同学啊,当然认识啦。吓我一跳。话说回来,怎么会是亲姐姐?”

“小时候走丢了,才被找回来。”夕夜抢在静颖之前说。

静颖微怔,但马上反应过来,夕夜不愿意自己说出她养母是诱拐犯,刻意挑了避重就轻的说法。

静颖父亲招呼新凉:“你晚上留下来吃饭吧。跟你爸打个电话说一声。”

新凉飞快地点头:”不用跟他说,他晚上有应酬,不会管我。”

换夕夜有点诧异了,看新凉并不像为了颜泽颓废到酗酒的地步,周末还跟邻居家的小姑娘一起出去打猎。

难道季霄的消息有误?

还是新凉在强颜欢笑?

她死死盯住男生,想从他的举手投足中搜刮出喜怒哀乐的线索,恨自己不能读心。

[四]

吃过晚饭,母亲留夕夜在家里住一夜,夕夜答应下来,又说习惯自己的洗漱用品和睡衣,想回去拿。新凉自告奋勇说要开车送她。家长们便任由他们去了。

“你为什么吓一跳?”上了车,夕夜故意问。

男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就那么像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以玩笑的口吻穷追猛打

“谁说了?谁那么说了?我帮你教训他!谁敢埋汰我们校花?”

“我们校花是季霄好吗?”

“……我错了,你是第二校花。”

女生略略犹豫,觉得还是不该这样隔岸观火地跟他插科打诨:”……新凉,季霄跟我说了颜泽的事……”

男生愣了须臾,才敛起笑容,眼睛注视前方专心开车:“我实在对颜泽没辙了。她小心眼,敏感易怒,神经质疑神疑鬼,没节制乱花钱……这些都不是什么大毛病,该包容的我不会斤斤计较,现在这让我怎么办?我喜欢的那个颜泽哪儿去了?干吗非塞给我一个山寨版的顾夕夜啊?你们根本就是两种女孩,比什么比啊!有什么可比性啊?这么多年都揪着不放有意思么?我要觉着顾夕夜比你好干吗不找顾夕夜干吗找你啊!”

自觉这话容易让人误解,又转头朝向夕夜补充说明道:“我不是说你不好。我只是说她也没比你差很多,她有她自己的长处,整天自卑自虐地折腾这些事真没必要。”

“她就是比我差多了。”夕夜语气淡淡的。

男生纳闷地转过头来看她一眼。

“我会因为吃醋把别的女生的课题注销了让人毕不了业吗?我做得到那个地步吗?”

新凉手心冒汗:“你……怎么知道?”

“高二的时候,裴嘉莹……”夕夜观察他的神色,知道他也没忘那件事。

裴嘉莹突然发现自己高一就完成的课题从系统里离奇消失了,不仅如此,连纸质版存档都杳无踪迹。按学校规定,每个学生高中阶段必须完成两个课题,通过学生三院答辩,否则不能毕业。

那段时间,新凉异常积极地替裴嘉莹补课题,又整天帮她小忙,可偏偏裴嘉莹不领情,又是个自我感觉好到爆棚的角儿,以为新凉对她有意思。有一天课间在教室里当众大声拒绝新凉、向季霄告白,以为这样就能彰显自己的魅力,结果被季霄果断拒绝。闹得不好收场,两个男生见面都尴尬,成为轰动一时的滑稽又狗血的事件。

不过大多数同学只是认为裴嘉莹自作多情,并没有细想新凉为什么要对她献殷勤。

“你也不可能坏到去害人,那么积极的原因,除了帮颜泽就没有其他合理解释了。”夕夜转头看向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如果不替裴嘉莹及时补上课题,她诉苦伸冤要求学生会追究下去,说不定会查出是颜泽捣的鬼。当时你是这样想的吧?”

男生摸着下巴:“嗯。”接着转过头来看女生。

面对对方迷茫的面孔和期待答案的眼神,夕夜思考了一下说话的方式:“季霄一定也劝了你,喜欢颜泽又不是因为她的外表,变成什么样不要太介意。其实你潜意识也是希望多一些人可以来劝阻你和颜泽分手。可是我不会这么做。”

男生露出困扰的表情,思考片刻:“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静颖?”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前段时间,颜泽跟我说你喜欢的人是我,我一点也不相信。在我印象里,顾夕夜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是没有儿女情长的,即使在十六七岁的时候也从未表现出对任何异性有任何兴趣。像高塔上冷傲的公主,受人仰望的那种。但如果她说的不是事实,我现在真的理解不了,为什么你会希望颜泽和我分手。”

为什么要对新凉说这些陈年旧事?

和新凉交往了那么久,你知道新凉不可能离开自己,才旧事重提,不过是为了享受片刻的胜利者的喜悦,为了在背地偷偷嘲笑。

即便讨厌你,即便嫉妒你,你对我说的秘密我也一直保持缄默。

你和我之间的话题,应该永远属于曾经亲密的闺蜜。我们曾经以友情与诚意为凭交换的心事,怎么能变成让别人一笑而过的八卦?

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不可饶恕。

“为了你。”夕夜的视线朝向右侧窗外,车恰巧开到高中校园所在的路段。远处那片熟悉的深红色建筑群蕴含又消解了自己所有的热情、感动与少女情怀,一时让她内心一阵绞痛。

“我高中时的确喜欢过你。我是冷傲孤僻不善于交际,可这并不代表我就没有心。在你们少年少女风花雪月的时候,我得认真学习否则没有出路。不像你们一个个是官二代、富二代衣食无忧,我担心将来不能自力更生。就算是现在,我也觉得能靠自己的努力生存就靠自己,不想依赖家庭。可是,这不意味着我没感情,我就活该遭人嫉妒被人取笑……颜泽不用功成绩差,你就陪她逛街帮她补习,而她撬我的柜子撕我的信件就是正当的?我理智地

建议你离开颜泽,就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似的,你就理解不了了?”

车窗外,校园迅速向后倒卷,像个有寓意的道别,深深地触痛了人心。

“你把车停下。”

新凉靠边停住车,转头看见夕夜下了车,便也跟下车。

女生面朝学校的方向站定,久久地沉默。

“夕夜,对不起……关于你,很多事我不了解……”

“不要说对不起。你已经伤害不到我了。曾经我一心为你着想,就像你一心为颜泽着想。我不想你因为任何人而悲伤难过,就像你不想颜泽因为任何事而悲伤难过。你本应该是最能理解我的人。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成为过往。这一生很漫长,可是这一生中最好最天真的时光却转瞬即逝,不任你挽留。”

女生在沉沉夜幕中回过头看向自己,新凉突然发现她穿的天蓝色长裙是和颜泽、萧卓安一模一样的那条。洗得发白,也只有她因为贫寒还在穿高中时的裙子。有着同样长裙的卓安已经离世五年,有着同样长裙的颜泽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颜泽。

那三个曾经最亲密的好朋友,如今死的死,决裂的决裂。许多年后才得知,凝视着某个人的同时也错过了某个人,失去的难以再续。在追求幸福的路上,人已经变得越来越孤独。

学生时代的幸福感大多是在时过境迁后才被深切地感受到--

我们曾经共度的时光,

我们曾经经历的晴雨,

都永远无法再现,

如同太阳熄灭光芒后那最后

八分钟的温暖一去不返。

[五]

晚上回到家,按父亲的安排本应住客房,但静颖吵着闹着要夕夜住她卧室:“高中时我好朋友过来都是住我房间,床可以打开变成两张的。这样可以夜聊。”

家长不管她们,夕夜当然没意见。

洗过澡各自睡下,夕夜想起刚才新凉说的“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静颖”,好奇静颖与新凉的关系,便直截了当问起。

“我和新凉?要说没什么也不可能。他现在有颜泽,本来不会多看我一眼。但是因为他爸的公司要上市,想争取我爸公司的投资,所以他不得不抽空来‘增进感情。跟我在一起对他来说纯属事业,反正我也不相信爱情,双方都是玩玩的。”

“这……其实静颖,你不要这么敏感,我所认识的贺新凉并不是那种市侩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

黑暗中,听出静颖的声音里透着悲伤,夕夜暗忖她也许受过什么伤害。

没想到静颖接着说:“你是家里人,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和一个男孩从小就很要好,

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起。我很喜欢他。但我高二时被烟花炸伤眼睛和脸,他从此就和我疏远了。所有男生都是这样,喜欢的只是美貌,就算是日久生情难看的也不觉得好看,也总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会接受公认的标准,觉得你变难看了。”

“……现在,眼睛和脸都看不出来啊。”

“以我们家这种经济条件怎么可能放任我变残废不管。脸很快就通过整形修复手术去除了疤痕,眼睛现在戴的是特别订制的隐形眼镜,但摘下眼镜,还是半个睁眼瞎,治不好了。其实我很庆幸有那次事故,既让我看清了世态炎凉,也让我终于得到父母全心全意的关心爱护。”

夕夜在同情之余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静颖,这些事你有没有对颜泽说过?”

“说过。起初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真心诚意把她当朋友。可是后来发现她心胸狭窄心机很重,就对她没那么推心置腹了。和她保持距离倒不觉得她坏,她那些缺点通常可以掩饰得很好,只会暴露在身边最亲密的人面前,一旦暴露就破罐破摔彻底肆无忌惮地伤害最亲密的人。做她的闺蜜或男友真是挺倒霉的。”

自己和颜泽相识十一年,仍在兜兜转转和她纠结不息,当局者迷,还没有静颖这泛泛之交看得透彻,几句话便点到人心。

破罐破摔肆无忌惮地伤害如今,最亲密的人只剩下一个贺新凉。

这个男生,曾经的中考理科状元,不死读书爱耍小聪明,校运动会的获奖种子选手,大夏天喜欢翻转龙头猛灌自来水,偶尔还为了兄弟和别班男生干上一架,制服白衬衫被他穿得又帅气又痞气,笑起来灿烂得阳光都不敌……但都是曾经。

现在他只能手足无措地在学校旁的街道上,因颜泽的缘故受着连带指责,再没有当年那种万事不惧诸事随意的笑脸,泪光在眼里随着过往车灯忽明忽暗地闪。

只有一句话--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其实他真的不明白,最大的错在于他不幸成为了颜泽心目中最亲密的人。

但尽管他不明白错在哪里,你还是不得不从那一刻起原谅了他,因为你真怀念曾经那个浑身都是少年意气的大男孩。

[六]

虽然学校已经停课,也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夕夜在周一还是谎称有面试离开了父母家,甚至没在家吃早饭。被司机送回宿舍区后,她转身目送加长轿车远去,并没有上楼,考虑到已经过了饭点,便步行去校外的农工商超市打算买包饼干填肚子。

夕夜跟在结款的长龙后面,无聊得眼睛四处扫,觉得前面的女生侧脸分外眼熟,深棕色自然微卷的长发扎成高马尾,露出白皙修长的颈和光洁的额头,有股干练泼辣的气势。

正一边打量一边搜肠刮肚地想在哪儿见过她,对方就转出了整张正脸,对上夕夜的眼神,使思路反而因慌乱断了。

以对方的眼神变化来看,她已经认出了夕夜,可奇怪的是那女生并不开口招呼,而是转过脸去和站在她前面的朋友说话。

“……XX和XXX前两天离婚你听说了吗?”说的是演艺圈八卦。

“真的啊?他们结婚时我就不看好。”

马尾辫女生轻蔑地哼一声:“抢朋友的男人,还过河拆桥,这种人能有什么好结果!”说着语速放慢,冷冷地瞥了夕夜一眼。

这一眼瞥得夕夜整条脊梁蹿过一阵燥热。

乔绮。

想起来了,她是亚弥的闺蜜。

“谁甩谁的啊?”身前的朋友并没觉察出乔绮在含沙射影。

乔绮干脆回过头直接看向夕夜:“当然是女的被甩了,因果报应嘛。有句话说……”一字一顿地,“多行不义必自毙。”

夕夜错愕地怔在原地,无言以对。

说不出一句“你误会了”说不出一句“我没有和亚弥抢季霄”。

不由得想起颜泽。

静颖不经意间将自己经历的感伤传递给她,形成了她心中的不安因素。

--所有男生都是这样,喜欢的只是美貌。

--就算是日久生情难看的也不觉得好看,也总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会接受公认的标准,觉得你变难看了。

疑心新凉会离开自己,疑心新凉会移情别恋。

--在他的圈子里有那个圈子的核心人物,时间长了,新凉自然也会觉得她们确实好。

--我不知道怎样扭转自己在他眼里越来越没有吸引力。

哪怕并没有一个真正敌意鲜明的对手,哪怕其他女生并没有与她争夺新凉的主观意愿,

--我和新凉回不去了。

误以为只要改变了外貌就能收复失地,最终却不是输给时间,而是输给自己。

这天晚上,夕夜做了一个梦。

回到高中的时候,全班女生在学校游泳馆上体育课,课后因为不想和同学争抢或共用淋浴位置,所以一个人落在最后,可等到进了更衣室却发现不仅同学已经走光,连自己储衣柜里的衣服也不见了。

夕夜裹上浴巾追到游泳池边的大落地窗前,窗外的女生们正排着队依次上一辆大巴,好像是校车。夕夜刚想喊住她们帮忙,却见站在队尾的颜泽转过身,手里抱着夕夜的外衣挑衅似的朝她挥了挥,而站在她前面的萧卓安这时回过头,只是置身事外地笑了笑。

夕夜又急又慌地反身绕过正门跑出体育馆,眼睁睁地看着汽车启动了,季节突然从夏季变成冬季,漫天遍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赤脚踩上去已感到寒入骨髓,更何况周身只裹着一条浴巾。

顾不了那么多,冥冥中并不知道这辆车要去哪里,只知道应该拼尽全力追上它。

足迹浅浅地印在雪地上,脚面一次次被雪没过。

身后突然由远及近地响起游泳馆管理员的喊声,死拉硬拽拖住她,说是不能这么衣不蔽体地在校园里行走,夕夜想解释衣服被恶作剧的同学偷走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眼看汽车与自己的距离被拉开更远,这时又过来一群自管会的学生干部,也加入到义正辞严批评夕夜不该以这种状态在学校走动,合力要把她拉回游泳馆。夕夜一手拽紧胸前的浴巾以免在挣扎中掉落,另一只手被老师学生几个人拖着往游泳馆方向移动,头还朝着汽车远离自己的方向…

醒来后还记得清晰,后车窗像个相框,颜泽的笑脸定格在正中央。

[七]

毕业典礼结束后,似乎时来运转。

夕夜在秦浅的引荐下,找到了一份广播电台的DJ工作,三个月试用期内工资不足千元,只够勉强维持日常开销,七月二十日学校要求所有毕业生必须搬出寝室,夕夜还没找到离电台近的出租房,焦急了没两天,季霄又及时伸出援手。

“如果你不介意,其实可以先搬到风间原来的房间过渡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反正我也不会向你要房租,想住多久都行。”男生转头对吧台点单,“一杯拿铁。”又问夕夜,“你要什么?”

“我?”女生被问得一愣,“我不要。”

从节约开支的角度来看,20元一杯的咖啡绝对要戒掉。

男生回转头朝里面平淡地说道:“两杯拿铁。”没等女生抗议便一起付了账。

在这个瞬间,夕夜恍惚忆起高中时曾听颜泽抱怨说季霄抠门,为了两三块和出租车司机纠缠不息,现在看来想必又是颜泽在吹毛求疵。

“说起来,秦浅怎么知道你有做这类工作的天分?”

“谈不上什么天分,只不过自己有点兴趣。我和秦浅本来就是我大一时做广播剧认识的,合作过好几次,在论坛里很聊得来,一确认身份,发现对方竟然是同校的学姐。”

“还挺传奇的。”男生从吧台上取过两杯咖啡,递一杯给夕夜,示意她跟着自己出门去。

虽然先走到门口,但男生为她撑着门让到一边。

阵雨已经停了,路面依旧湿漉漉,稍远一点的几处凹陷低洼积着水。

夕夜迈过台阶后还是保持在干燥的屋檐下平移,回身提醒男生注意脚下,不经意瞄见咖啡馆门外的小黑板上颇文艺地用粉笔字写着一句:

梦里出现的人,

醒来就该去见他,

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男生见她对着黑板发起了呆,也看过来。

“Les Amants du Pont-Neuf。”(注:电影《新桥恋人》。黑板上的语句是此片台词。)

“你也看过?”女生有点意外地回头。

“法语班的学生,这么经典的法国片怎么可能没看。”

夕夜呷一口咖啡,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和季霄并肩站着,仰起头,看屋檐顺下水滴,无限高远的地方伸展出一张接近于白色的晴空。

她闭上眼深呼吸。眼睑被阳光熨热,微微泛红。

多少虚虚实实的梦境在眼前闪回--

讨论辩论词时抬起头瞥见的季霄,办公室外照进来的阳光凝聚成一个小小的点,滚过他的眼镜金属边。

遭遇车祸后半昏迷状态下看见的新凉,街灯与霓虹融混着,变幻莫测的色彩飞速掠过他

棱角分明的侧脸。

夕照的最后一缕光线湮没在放学后的喧嚣声中,三朵浓重的阴影斜斜地平摊在操场跑道的边缘,晚风往复穿梭,整个校园的路灯从路的尽头开始,一盏盏顺次亮起来,女生看向自己缓缓地说:“呐,你们知道么?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后才知道。”

梦里出现的人,想念却已不能再见。

第9章

[一]

出租车在墓园大门口停下,往前的坡道夕夜顶着烈日步行,她眯着眼朝目的地望一望,意外地看见颜泽比自己先到,萧卓安的墓前已经摆了一大束百合。

与此同时,听见脚步声的颜泽回了头。

微怔一秒,颜泽苦笑起来:“我特地避开昨天的忌日没有和新凉一起来,就是免得碰见你,没想到……”

“你是怕我嘲笑你这张假脸,还是怕我揭穿你的伪善?”面对她这么一张精巧的脸,夕夜说不出客气的话。

“顾夕夜,你还没认清现在的状况么?你得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漂亮、好成绩、名牌大学,有什么用?工作是个临时工,还在频繁换男友,再过两年嫁不出去你这一辈子都是失败的。学生生涯结束后像你这种有社交障碍的人就一无是处了。我干吗怕你?下个月的今天我就要和新凉结婚了。如果你想来参加婚礼我倒无所谓,”颜泽挑了挑眉,一字一顿地说,“反正,我赢了你。”

为什么新凉最终会做出和她结婚的决定?

夕夜在瞬间感到整个人被吸进冰冷的漩涡,浑身颤抖着。

“颜泽,一直以来,周围所有人都说你我是挚友,哪怕像季霄这样略知我们之间芥蒂的人,也说什么‘闺蜜间总归是这样又爱又恨,我就像被催眠了似的,真以为事实如此,并想尽一切办法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你我的矛盾。可我现在终于醒悟,被我当成最重要的朋友在乎的人,从来只有卓安。我们都喜欢的书,你根本看不懂,我们能聊的话题,你根本听不懂。你层次太低。如果不是卓安把你当朋友,我连话都跟你说不到一起,如果不是寄人篱下,我也不会忍着委屈迁就你。”

“我层次低?”颜泽涨红脸冷哼一声,“你看看现在你的穿着打扮有多寒酸吧。你说对了,我们不是朋友。如果不是卓安看你可怜非要带着你玩,我也不想跟你玩。”

夕夜听了她的反驳辞,突然冷静下来,过半晌,嘴角往上扬起,轻轻摇了摇头:“你以为你穿上名牌打扮入时就代表层次高么?”

颜泽见她的神情变得如此自信,莫名感到心虚。

“祭拜逝者……”夕夜缓然道,“最基本的礼节是身着庄重的服装,你呢?穿波西米亚花吊带裙。价值不菲又怎么样呢?你离了家,离了帮你熨衣服晒衣服的妈妈,再高档的名牌,变得这样皱皱巴巴、一股樟脑丸气味,也好不过地摊货。我劝你还是好好珍惜这些名牌衣服

和首饰,因为这是你整个人最有价值的部分,也是唯一有价值的部分了。”

夕夜句句戳在关键点上,颜泽从小自理能力就差,独立生活后不可避免把自己打理得有些窝囊。她知道夕夜的话没有错,因此更加恼羞成怒,虚张声势地大笑道:“顾夕夜你是不是疯了?听说我和新凉要结婚,嫉妒得发了疯?”

“颜泽,我不是过去那个我,你不配让我嫉妒。新凉也不是你的名牌衣服,存在只为满足你的虚荣心。我不会允许新凉和你结婚。”

“允许?你搞搞清楚好吧,你在新凉心里算什么呀?我们结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允许了?”

夕夜冷冷地剜了她一眼,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顾夕夜你想干什么?你又要不择手段了吗?你要像害死卓安那样害死我吗?其实你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不是吗?”大声的咒骂紧跟着从身后追来。

夕夜紧蹙眉,发丝被风扯乱在眼前。

[二]

已经够了。

高二那年,最好的朋友死在自己面前。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几秒钟以前你还听见她叽叽喳喳说笑的声音。

你才知道人原来如此脆弱,生与死的距离仅一步之遥。这不是时隔几年就能全无负担地再度谈起、轻松假设“如果当初”的话题。

即使偏偏只有你知道真相,即使被误解得再深再久,你也不想提及。

[三]

周五晚上在家吃饭,父亲又追问为什么信用卡里的钱一分没动,夕夜说自己的收入还能维持。

“我们小颖能力很强。”母亲脸上写满自豪感插嘴道,“事业一定会越来越好。对了,现在离开了学校,住在哪儿啊?”

“和朋友一起租的房子,离电台很近。”女生顿了顿,“离学校也很近。在那片地方生活了四年,什么都习惯了,怎么也不想离开。”

“也对,你喜欢就好。”母亲点头说,“是男朋友么?”

“不是的。只是高中起就关系很好的同学,比那房子还让人习惯。”

“那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男朋友倒是没有,不过有喜欢的对象,七年了,没有对他说过,也不知道对方怎么想。”

“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问。

夕夜淡淡地笑起来,瞥了父亲一眼:“您见过,爸爸也见过,”她在家人们好奇的目光中短暂沉默,微微压低了头,“是贺新凉。”

母亲沉不住气,餐叉从手中滑落进餐盘,发出清脆的碰击声。“哎呀,怎么……”

静颖抿嘴忍住笑,头也不抬就能感受到父母投来的目光:“你们别看我,早跟你们说了我对贺新凉没感觉。姐姐的事,妈妈你明天出去应酬时不如问问贺新凉他爸,让他去探探口风。”

夕夜原以为作为知情者的静颖会起反作用阻止自己,没想到她竟顺水推舟,有点吃惊。

晚饭过后陪她去遛狗,问起为什么。

“我不爱贺新凉,你也不爱,但并不希望他陷入不幸。前几天我也听朋友说颜泽和他要结婚。虽然我没你那么大决心非拆散他们不可,但我也觉得他俩现在结婚实在太仓促了。两个人之间有很多关键问题没有解决。新凉急于用结婚这件事向对方同时向自己证明他还爱颜泽,而颜泽从来不爱新凉,她只是需要新凉,或者说需要这么一个人--长得帅、家境优、性格好、对她言听计从。”

夕夜微怔,停住脚步盯着静颖待了半晌。

新凉和颜泽外在的条件实在差距太大,让人无法想象颜泽对新凉远不如新凉对颜泽爱得多。就像从前,假如谁揭穿夕夜嫉妒颜泽,也让人难以置信。

“你果然是旁观者清,圈子内的人多半没有理智,我出此下策其实心里不无怨恨。我也曾真心喜欢过新凉,只是替他感到非常不值,说不清其中道理,冥冥之中觉得应该阻止这件事发生。”

“你也曾真心喜欢过新凉?”静颖回过头,瞳仁里闪烁着讶异,“你怎么会喜欢他?你喜欢他什么?”

夕夜被猛然问住,眨了眨眼睛。

回到最初的时候,怎么会喜欢他?而又是喜欢他什么?刚进校时听同班的女生叽叽喳喳议论哪个男生长着“校草脸”,知道最受追捧的那个和自己有点渊源,是自己曾经最好朋友的男友。关系就这么简单,本以为不会再复杂一点。

谁知某天放学后,和夕夜一起打扫的季霄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女生为了拖地,独自拎水上楼,刚走到楼梯转弯处,同班的贺新凉就一步三个台阶地从楼下追上来不由分说地提供帮助。

微怔的当下,女生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往后让了半步。

接过水桶的那只手,干净纤长,骨节分明,经脉在颜色偏深的皮肤下走成遒劲的曲线。

不可思议。

只是因为这手,这瞬间。

突然喜欢上了这个人。

时隔不久的运动会上,参加四乘一百米接力的颜泽在迈过终点的瞬间摔倒,被贺新凉横抱起来送去医务室。夕夜留在终点线旁边呆呆地看着两人远离自己的背影,伤心到了底,可正是这份伤心让她辗转反侧一整夜确认了自己对贺新凉的喜欢。

之后的周一,她回校吃了早饭,在楼梯转弯处的落地镜里看见形容憔悴的自己,感到不妥,急急地跑向寝室换了件纯白色的连帽卫衣,外面再套上深青色校服,脸色立即被衬亮了。

情窦未开时绝不会有这种小心机。

进教室时挺直腰,踮着步,姿态格外优雅,没有往贺新凉那个角落看,却知道男生的目光在随着自己移动。

也是从那天起,大家突然发现这个女生变了,说不清变化在哪里,好像她的身体向外延伸出了奇异的柔媚枝蔓,不是像从前那种精巧稚气的漂亮,而是让其他同性感到威胁的美。

她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微蹙着眉,看新凉和颜泽谈笑风生,心如刀绞,误解了真爱的意义。

[四]

夕夜搬来与自己同住的事,季霄没有告诉亚弥。

父亲的公司受行业经济景况的影响资金周转不灵,已经到发不出工资的境地,家里气氛分外压抑。本着逃避的心理,连续几周没回家,季霄不想连宿舍这最后的避风港也失去。

手机铃声骤响,他翻过屏幕,见是亚弥,便把手机放得远远的,用枕头盖起来,继续拖动鼠标。

和亚弥只相差一岁多。

可如今一个在校园,一个在职场,一方无忧无虑另一方忧心忡忡,考虑的东西全然不同,心理距离越来越远,倾听与倾诉都觉得疲惫。

房门突然被大声捶响,季霄惊得从电脑前跳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夕夜在门外喊他名字。

季霄连忙拉开门,女生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拖到电视前:“快来看看这是不是夏树?”

可是电视屏幕中却在播放新闻。

男生一头雾水。猫扑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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