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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扑中文 ) 夕阳弥漫在高中教室里,
美的不是温暖的夕阳,
而是从我的视角看过去的,你曾经的桌椅。
玻璃窗外狂走着沙石,
美的不是疾卷的风,
而是从我的视角看过去,你曾经站立的位置。
铁丝网分隔着被白雪覆盖的操场,
美的不是纯洁的白雪,
而是我曾站在那里,
一转头,就看见了你。
在我的眼里,天气没有好坏之分,
那些有特殊意义的全是因为曾经有你。
气象殊异,
可于我而言,你永远是你。
第一话
[一]
风声一啸,轻易拂去万物根基。
越过谎言绵延的山,浸透谤议丛生的雨,悲恸伴潮汐升涨,泪腺宛如苍空。比拟素白绒花飘零,几个转身,几番起落。而后坠入泥泞,归于尘埃。
唯有阒静沉淀千年,方能心平气和提及“曾经”。
那些“曾经”,在酷暑严寒中刻骨铭心。它们消解于云淡风轻,重现于被蚕食至斑驳的蜃楼幻景,经漫长年月去噪打磨,又加诸柔光与滤镜,最终竟有了几分和暖气象。
气象殊异,幸而你依旧是你。
给予我索骥之图,不能视一切为虚无。
[二]
残秋九月,晴天霹雳落下,感情线走出一个新分叉。
“夕夜,你先冷静,我的意思是,你还像交往之前那样把我当学长,我们一样出去,我要能找回以前的感觉我们就继续,好吗?”
暮霭从落地玻璃窗外挤进来,使店里正在播放的慢摇泰国歌像是因空间不足而变得郁结压抑。
冗长的沉默中,手指关节因紧压着玻璃杯冰冷的外壁而麻木。
某种情绪走成医院里垂死者心电监护仪所呈现的图形,上下几个大幅度颠簸,继而扯出一条消失于尽头的水平线。
夕夜在沉香色光线中缓慢眨眼,扬起空漠的声音:“她是谁?”
“她?”男生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你知道我在说谁。”一字一顿。
视线移向身侧的地面。“是……单若水。但不管有没有她,我们都不可能再继续下去,夕夜你实在太……让我怎么说呢……”
女生赶在对方说出更伤人的话之前突兀地打断:“你说完了吗?可以走了吗?拜托别再来烦我了好吗?恶心。”
一如既往的平静语气使男生倍受打击,满脸错愕地逃离了分手现场。
其实早该有所觉察,每次出去约会时他都会说起单若水。
一个女生,为倒追某男生居然大喇喇地搬到男生寝室去住了二十多天,宿舍管理员怎么赶都赖着不走;聚餐时玩 真心话大冒险,居然当着很多男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脱黑丝袜;喝HIGH了居然在回校的地铁里跳钢管舞,惊扰得连警察都出动维持秩序……天知道这种人怎么会是国贸系系花。男友一遍遍地唠叨八卦,结果连夕夜都对单若水的事迹了若指掌。
虽然每次都刻意加上批判评价,但提及次数多得反常,本身就意味着关注。
虽然嘴上说瞧不起那种女生,但心里却觉得那是种活泼开朗的好个性。
“夕夜你实在太认真,让身边的人也轻松不了。”
“你漂亮、聪明、有气质、有涵养、一直很安静,但是太安静,在你身边就像进了坟茔。”
“对不起,我还在要玩乐要疯癫的年纪。”
有些话,前人做好了铺垫,后人的重复也就出现在意料之中,熟稔于心。
大二暑假,第十一次分手,还是一样的原因,还是一样猝不及防,甚至比以往伤得更深,因为总觉得“11”是自己的幸运数字,第十一个或许会是转折。
真可笑,像个傻瓜。
总是无视自己被不断抛弃的命运,怀揣着可悲的忐忑,希冀未来会出现转折。
一扇门,一条路,还是一束光?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母亲去世前说过,是因为有期待人才会变得不幸。
内心像拉灭了灯的长廊。夕夜怅然若失地望着面前没喝完的两杯冰饮,身体的某部分神经向大脑发出警觉信号,几秒后才感受到停留在右脚踝外侧的毛茸茸触觉,又愣过一秒,才从座位上弹跳而起:“啊啊啊啊啊老鼠……有老鼠……有……兔、兔子?”
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再次定焦,兔子君也正一脸无辜地用红眼睛瞪着自己。
什么情况?
“看来你不冰山嘛。”懒懒的男声从邻桌传来。
视线抬高一点,桌上摆着书、饮料、itouch、上网本、小笼子?几片被咬过的青菜叶?
再抬高一点,囫囵掠过面颊眼眸,最终定格于深棕发际。
某些似曾相识的细节受记忆委派而来,点燃致人心悸晕眩的引线。二十岁,十九岁,十八岁,十七岁,十六岁,任凭时光在面前逆向汹涌流淌,重又忆起那个曾让自己失去重心步履踉跄的人,以及与他的身影一同暗地生长的欣喜与沮丧……
所有的少女情怀、少年心气,以压倒性的姿态与毁灭性的气势,卷土重来。
此时方才知晓,希冀的终点所归何方。
失落的恋慕所归何方。
固守成习的徒然期待所归何方。
[三]
其实并不十分相像,只是整体都有那种年轻男生独具的健康又英俊的气息,其中又都掺杂着几分略超年龄的敏锐和沉着。
一贯不知该如何与初识者自然相处的夕夜,却因为这么点熟悉感几乎立刻就和邻座的男生坐到一起,毫无障碍地沟通起来。
女生抽抽鼻子:“再确认一遍,远亲中也没有姓贺的吗?”
“没有。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没有一个姓贺。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干吗?”
“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初恋男友。”
“可以自动理解为:我是你最爱的类型么?”
长吁一口气:“不要拿刚失恋的人打趣。”
“没打趣。”男生微微蹙眉,有点可爱的委屈神情从脸上一闪而过,语气却依然冷冰冰,给人宛如齿轮错位的不协调感,“我很认真。嗯……为了表示诚意我也确认一下,你初恋男友不姓程吧?”
“姓贺啊,要不然刚才问那么多遍干吗?谁姓程?”
“我爸。”
女生不解地眨眨眼睛。
男生继续解释道:“我是私生子,跟我妈姓。”
思维有点短路。真的假的?怎么会有人以这么随意的语气把这么重要的身世告诉第一次见面的人?反应了长长的几秒才领悟对方的重点,内心有点无力:“我怎么可能对你爸那种年纪的老人家感兴趣?”
“很难说哦,你这种怪人。”
“哪里怪了?”
“男人用花言巧语脚踩两条船的手段一下就被你识破,分手后也不像一般女生怨天尤人哭哭啼啼,然而,就是这样睿智而坚强的女性,”往嘴里填了口蛋糕,卖了个不大不小的关子,吃完才继续说下去,“竟然被可爱的小白兔吓得花容失色、泪流满面。”
“我以为是老鼠。”
“竟然被可爱的小白鼠吓得花容失色泪流满面。”男生改口道。认真严肃的神情让人实在无法判断真假虚实。
回想起刚才一瞬间的失态,夕夜有点恼羞成怒:“你才是怪人吧。没见过男生带着小白兔来咖啡馆喂青菜。话说回来,门口明明写着‘禁止携带宠物入内’。”
“这不是宠物,是约会对象。”
夕夜不禁打了个寒颤:“快说这是冷笑话,不然我三秒钟之内就会逃走。”
“不是冷笑话。”男生故意等了三秒才解释,“大概因为我是个碍眼的灯泡,我死党的女友一直给我介绍各种各样的女人,想把我从她男友身边打发走,但是每次带来的女人都被我气跑,今天她绝望了,没带人,带来了她们寝室养的兔子。前因后果就是这样。”
“听起来挺可怜,不过仔细一想,谁让你那么挑剔。”
“我喜欢有点骨气的女人,不喜欢过分主动的脑残系。”
都是嘴上说说冠冕堂皇的话,根本没有人会以此准则左右喜好。
读高中时,喜欢的男生喜欢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有点绕的关系。
乍看之下,那个女孩无论哪方面都不如自己,但细究起来,担任班长的她因积极主动、活泼可爱的“好个性”而广受好评——只有熟悉她如夕夜者才能看透那全是伪装。就这方面而言,夕夜觉得自己踩着风火轮都追不上。
该机灵的时候机灵,该懵懂的时候懵懂,该耍白痴的时候耍白痴,该装可爱的时候装可爱,伪装到收放自如的境界,相貌天资再平庸也能成大众情人。
夕夜不是不懂这道理,只是许多年来,依然学不会。
在这喧嚣浮躁时代,有骨气,只不过多一重束缚而已。
男生的这句话,是她当天最后的清晰记忆。
[四]
在陌生环境中醒来,时空都令人感到别扭,夕夜撑着床沿坐直,环顾四周,是酒店房间。虽然意外但没有体会到受惊后的虚热,也没有紧张感。俯身只见床边自己的凉鞋被摆放得很整齐,但由于懒得处理鞋带,索性就赤脚踩着地毯往外走去。
套间的会客厅沙发上斜靠着昨天在咖啡馆遇见的男生,左手松松地枕在后脑下,从夕夜的角度其实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但听得见熟睡的绵长呼吸。
这种状况让女生有点左右为难。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使事态变成眼下这样,又不能叫醒唯一的知情者问个明白;就常理而言不该不清不楚地继续留在这里,又不能不知会对方什么都不解释就一走了之。
正犹豫着,一小团白色的东西从视界中横蹿过去,夕夜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轻微的“欸”。须臾便看清,又是那只兔子。但正是这声“欸”,成功导致男生窸窸窣窣坐起来看见了她。
女生努力让表情和声音显得自然:“睡得真浅。”
“从小养成的习惯。”男生戴上眼镜,让出身侧的一个空位示意她坐过去。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这要问你,”男生挑挑眉毛,笑得亦正亦邪,“为什么喝RED EYE都能倒。”
“酒吗?我喝过?”
“我点的,我一杯兔子一杯你一杯。”
“兔子……啊,那是酒?我看兔子喝以为是饮料。”有点哭笑不得,“哪个正常人会喂兔子喝酒?”
“嫦娥吧我想。”男生板着面孔讲冷笑话这一套夕夜已经适应了,“只不过是啤酒加番茄汁,你居然能不省人事九小时,有什么立场跟我提‘正常’二字?一般而言,正常人用它来解酒。”
“我本来就是一点啤酒都不能沾,而且不是都说,心情不好更容易醉吗?”夕夜的目光在地上转,发现那只兔子这回安分地钻进笼子睡下了。
男生稍稍动容,改变坐姿面对她,好言开导:“用不着心情不好。单若水比较主动,和她相处起来很轻松,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这都不奇怪。你不一样,我朋友说你这种女生是属于全人类的,不要随便为了谁降低水准。”
“……欸?你认识单若水?”
“很不幸,我从小学到大学都跟她同校。”
“你也是F大的?”
“国贸系。”
夕夜立即露出怨愤的表情:“都是因为你们平时不好好努力追求系花,才造成这种悲剧。”
男生笑一点:“她是系花?别开这种玩笑,我会哭。”
“为什么?”
“我是系草。”看起来不是玩笑,听起来也不是玩笑。
夕夜却忍不住笑了:“还真是有点委屈你。”
“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在精神上支持你。”
“精神支持有什么用。”
“要不然系草免费借你用一下?气气前男友?他拐跑国贸系系花,你就拐跑国贸系系草,不吃亏了。”
“这种无聊的事没意义。真想帮忙的话,就把你们系花拐回去,不要放出来破坏生态平衡。”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谁也没有开腔。
最后男生问:“你还没死心?”
女生有点哽咽,只能苦笑,也许是酒力还在的缘故,头疼欲裂。感到唇上突然施来的压力,神经居然迟钝到毫无反抗。重叠在一起的那一小点仿佛与身体的其他部分有着不同意识。
它们孤独相依,脉脉含情,静若沉思。
宛如在夜晚潮起潮落的海边举行某种仪式。
黑色阴影罩住彼此不露表情的面颊,一声不响地吞噬掉过往,却不知为何愈发悲伤。
分开后,夕夜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安眠下去,重新开口时声音嘶哑了些:“这算什么?”
“表示不仅限于精神支持。”很是坦然。
“可我是初吻。”
“啊……难怪拴不住男友。”
“欸?”怀疑听错了,“你要先道歉才对吧?”
“道歉于事无补啊。”说得轻飘飘,“我也深感意外,外界传闻你**,我还信以为真。”
“我?**?”听着像天方夜谭,“你知道我是谁?”
“顾夕夜,跟我同校同届,传说中的资深小三著名妖精,虽然现在知道,跟传说的不太一样。话又说回来,麻烦你保护好自己,不要长着辨识度这么高的脸、顶着那么豪放的名声和陌生人闲聊、喝不明饮料、心情不好、离奇醉倒、迷糊地开房、无知地上床。总之,现在凌晨三点,各自回寝室都不方便,在这儿将就着睡吧。”
见女生摆出奇怪的防御姿势,男生想笑,补充说:“各睡各的。学这么快,我都有点喜欢你了。”
“呐,系草,你叫什么名字?……笑什么?”
这次是真的笑出声:“先开房,再接吻,然后告白,最后自我介绍。不要说你,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诡异的事不太常见。”
“嗯。”遇上聊起天来感觉不到压力,轻松惬意的人,“实在不常见。”
[五]
顾夕夜,在许多人眼中是黑色曼陀罗,美得幽魅而不真实。长相具高加索人种特征,基因不可考。母亲是内敛寡言的女子,庸常姿色,个性冷硬坚强,对世界充满怀疑和失望,并把这种思想不断灌输给夕夜。
“世上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真心爱你,如果你轻信了他们的谎言,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会一辈子受伤。“回想起来,这是母亲对她重复最多遍的观点。
夕夜没有见过亲生父亲,也没见过家里任何亲戚,只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过得清贫。夕夜上初一时,母亲病逝,最终也没有透露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
之后辗转被几家收养,寄人篱下,受尽委屈,长成不善交际、脆弱敏感的早**孩。成年后因相貌与才智出众,遭人嫉妒诋毁,行事愈发与世格格不入。出于善意者给她“傲雪冰霜“的评价,其余只是冷哼一声“真能装“。
早晨醒来,套房里已经只剩孤单的自己。
男生像烟圈一样倏然消失。
到最后还是不知他名字。
也是为了确认他曾经存在过,打电话给酒店前台说昨日醉酒不知是谁带自己来的,想问登记的名字,缠扯了几分钟,被告知“客人名叫季霄,房款已经结清“。
夕夜愕然数十秒。盛夏的日光碎在路面上。行道树铺下浓密的阴影,鞋底却还是滚烫。
名叫季霄的少年在记忆中转过身,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自己:“你想要害死颜泽?你嫉妒她?“
羡慕与嫉妒,不过这样一个转身的距离。
嫉妒是--羡慕却无力企及。
顾夕夜和颜泽,贺新凉和季霄,十几岁时结成的朋友,还在十几岁感情就变了质,因为爱,还有恨,羡慕,或者嫉妒。谁也想象不到顾夕夜竟也有嫉妒的人,而且是平凡普通的颜泽。夕夜总是不甘心,为什么自己最好的异性朋友季霄和自己喜欢的贺新凉都无视自己而恋慕看似一无是处的颜泽。
年少的恋慕若不能两情相悦,就成了极苦的咖啡,偶尔可振奋人心,但大多数时间都难以下咽。
夕夜走在回校的路上,回想着那三张最为熟悉的面孔,有种自脚心到头顶都被灼伤的错觉。
有的人是近在咫尺却对面不见。
有的人是远在天边却依然惦念。
有的人是恨不得她死,却忍不住捕捉传闻的蛛丝马迹,在与她永无交集的平行隧道里钻一个洞,内心五味杂陈地窥视她的幸与不幸。
那是你羡慕却无力企及的人,同时也是你不能理解的人。
“顾夕夜,我实在不能理解你。你不是和师兄交往得很好吗?干吗又破坏蒋璃和她男友?“
课间,有熟人来兴师问罪,措辞中有个“又”字,坐实了顾夕夜一再冒犯的罪名,又声张了自己的忍无可忍打抱不平。
夕夜抬起眼睑,视线落在季向葵写满无端愤懑的脸颊上,再看看她身边侧后方的蒋璃,
在两人之间往复几次,好像在用目光驱赶蚊蝇。最后她冲季向葵微笑,柔声开口:“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是没什么直接关系,不过你实在太过……”
“惹眼。”
“唉?”被打断的季向葵一愣。原本想说的“太过分”在对方
出其不意的接嘴后变成了“太过惹眼“。
“因为有我挡在前面,高中时你成不了级花,大学时成不了系花,其实我性格孤僻,混在人群里默默无闻本是龙套,但拜你所赐,时常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虽然没有什么好口碑,他知道你来找我会怎么想?你何苦把他眼里的自己弄得那么恶毒,把他眼里的我衬得那么无辜?”
不过三言两语,便让滋事二人组忿忿离去,夕夜有包揽大小赛事最佳辩手的口才,应付鲜明的敌意不在话下。一次次使她遍体鳞伤的,是错信的伪善。
[六]
波澜不惊地独自度过了一周,在学校附近的大型超市里买食材的时候,不太意外地在结款台遇见了前男友,意外的是他也孤身一人。
“也许是传说中的现世报吧,和你分手后的第二天,她就跟别的男人外出旅行,至今没有回来。”
回校的路上,因为对方坚持要同行并帮自己拎东西,夕夜只好勉强做个心平气和的被倾诉者。
“联络不上?”
“无论我怎么打电话发短信也不理睬。”
“别的男人……是什么来头?”
“当然这个我也打听过,是和她同系的一个轻浮男,所以我有点担心。”
高一的暑假被车撞伤,住院期间贺新凉混在同班同学中来探望,因为他是从事发现场救了自己将自己送往医院的人,夕夜别有用心地借机拽住他谢个不停,蛮有点要对救命恩人以身相许的意味。
男生在病榻边爽朗一笑,轻描淡写说道:“那天你和颜泽穿着一样的衣服,刚开始我还以为受伤的是她,差点吓死。“幻想着有一天哪个王子白衣翩翩破光而来,从黑暗中拯救你。
他静脉跳动的节律和血液缓流的温度,突兀的手骨节和棱角分明的侧脸,却统统不为你而存在。
所有的温柔,只是因为将你错认成了他的公主。
“我有点担心。”
“我差点吓死。”
这些别人听来再普通不过的话语,如同一列列悠然的慢车。它们驶过寻常的桥,寻常的隧道,穿过寻常的树林与原野,寻常的市郊与村落,在温暖夕照的摩挲下沿着地平线描一段恒长的墨绿色边缘。像碾过任何一寸土地般碾过你的心。然后毫无知觉地继续前行。
“……”
“若水其实很单纯,单纯得有点蠢。不知道那个男的究竟花言巧语跟她说了些什么…… 唉。”
“不打算魄力十足地去找她回来吗?”夕夜平静地问。
“那倒不至于……还不知道具体情况,我想等她回来再说……”
从男生手中接过塑料袋,淡淡笑过:“我到了,谢谢。祝你好运。”
不再说“爱”,也不说“再见”,因为现在看起来,连曾经爱过他这件事都显得非常荒谬。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声音和新凉特别相像,恐怕从一开始目光就聚焦不到他身上。
如果是贺新凉遇到这种事--转身后夕夜想。他十有**会天涯海角地去把颜泽揪回来。
不过那位“轻浮男”倒是令夕夜有点介意。分手后第二天就拐跑了单若水,该不会是“系草大人”的作为吧。回想起来,赌气时自己还真的说过“真想帮忙的话,就把你们系花拐回去,不要放出来破坏生态平衡。”
但没人会真那么胡来。夕夜对自己不切实际的妄想摇头笑了笑。
话又说回来,那家伙还的确有点胡来,轻浮这点也不假,一般人不会莫名其妙和陌生人接吻。
最让人一头雾水的是,他怎么可能也叫“季霄”?
细究一下,难道本校国贸系同一届有两个同名同姓的季霄?而且一个季霄是道德楷模型,一个季霄是道德沦丧型?什么跟什么嘛。
[七]
季霄本是夕夜最亲近的异性朋友。他与颜泽交往过,但并不顺利,很快分手。即便如此,他还是认为错在自己,一如既往地喜欢颜泽。
颜泽有把自己的弱点妥善掩饰的特长,很懂得对每个人投其所好,不吝惜对他人的称赞,人缘特别好,即使亲密的人觉察出一点不对劲,内心都会被“所有人都爱她,我和她无法相处,出问题的一方肯定是我“的想法撞击。没有人知道看起来那样单纯天真的女孩,心灵却在逐渐腐朽。
夕夜嫉妒她的同时,也正被她以险恶数倍的用心嫉妒着。所不同的是,不择手段付诸实行加害他人的只有颜泽。
高二时出了一场意外,由于校舍年久失修窗框脱落造成两名女生坠楼,其中一名伤重身亡,另一名失忆,失忆的是颜泽。
失去了记忆的颜泽连自己的日记本寄放在夕夜的储物柜这件事也不记得了。夕夜怀着无法平复的嫉妒心终于从中知悉颜泽的另一面。
许多年后,依然清晰记得阖上日记本时,那种眼前一片黑暗、身体的每个角落都被震惊强力袭击的感觉。
不能原谅。
季霄竟还愚蠢地为她来质问:“我明明记得在事故发生前我叫你开窗,可你却说“锈住了,打不开”,正因如此她们才会放心地坐在窗台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十七岁的夕夜脸上浮出与年龄不符的苦笑:“因为我想害死她啊,我一直嫉妒她。”
“你想要害死颜泽?你嫉妒她?”
“没错,我希望死的人是她。”
全世界被按下静音。
从季霄错愕的眼神中,夕夜看见了精神崩溃化身魔鬼的自己。
凭借着伪装的单纯与善良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的人,是你。被所有人无条件相信、无条件保护的人,是你。撕碎我们所有少年时光的人,是你。不能原谅。恨意日益堆积。真希望能够,由我亲手,杀死你。颜泽。
由苦笑变成大笑,转身之后,感到年轻时的一切温暖美好从身体里迅速抽离,再没有未来和希望,只剩下麻木的躯壳。一遍遍在臆想中以各种方式杀死颜泽,细化每种细节。如果不是高二下学期及时分班从颜泽身边逃开,夕夜觉得自己可能早已精神失常。
“唉?”夕夜思维有点迟滞,犹豫着把手伸过铁丝网洞去接递到面前的饮料。
“按你的心愿,把单若水拐回去了,你要先道谢才对啊。”恶作剧地把饮料罐收了回去。
夕夜突然不能动弹,男生的形貌被铁丝网细致地分割着。
“是……你?你真的……?”连贯不出一句完整话语。
“现在,是怎样呢?抓住时机和前男友复合了?”
“……没。”
男生摇着头笑起来:“有半个月了吧,你也太辜负我了。”
“不,我……”
“还是说前男友什么的,你已经不在乎了?”步步紧逼的追问,让夕夜无法理清思路自如应答,步调完全被搅乱了,关键是他的推测并没有错。
正在承认和否认中摇摆不定,悬在半空的手突然从腕部被捉住。男生把冰凉的饮料罐轻轻放进她的手中:“别说谎,半个月来,你想的人是我。”
“这、这又算什么?非精神支持的一贯套路吗?轻浮男!花花公子!你少瞧不起人了!”因为被说中心事而恼羞成怒,虚张声势地斥责后,却在甩开对方的手打算掉头就逃的时候丢脸地被卡住了。
虽然手臂可以伸缩自如,但饮料罐比铁丝网洞大得多。情势变得有点滑稽。夕夜涨红了脸。
男生笑得更深一些:“唉--真是笨死了。”续上中断的对话,“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我和你初恋男友相像是真是假,可是说真的,你的个性让我总想起我的初恋女友,我认为这其中有些是注定的。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懒得使用任何套路,正是这个原因,我现在处于真心模式没必要使用套路。顾夕夜,你必须相信我……”
男生俯下身以平行角度直视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夜里的大海一样深邃而流光四溢……
--世上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真心爱你,如果你轻信了他们的谎言,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会一辈子受伤。
但是……
“为什么?”屏息望着他。
“为你自己。”
不是预想中的甜言蜜语,而是事不关己地拉远距离,这种强硬且自信的男生,以前从没见过。
“你过来这边。”
“唉?”
“这样对话太像探监了。”不由分说地再度拿走那罐饮料,恢复了面无表情。
虽然也觉得不应该就这样结束对话,但走到一半夕夜才想起:为什么非要我过去不能你过来呢?作为男性……真是有够过分。
绕经体育场入口,又折回男生所在的位置,有点意外地看见一个圆脸小女生出现在他身旁一边喝矿泉水一边跟他说着话。对方也很快发现了夕夜,笑嘻嘻地说:“是顾夕夜唉!风间你居然认识传说中的顾夕夜?”又突然凑近夕夜的脸小声嘟哝,“好棒的皮肤,用什么牌子的BB霜啊……”
“……风间?”夕夜喃喃重复道。
“我,易风间。这位是—”手指着身边的圆脸女孩子,“我女友,路亚弥。”
“女友?!”等到反应过来对方只不过是说笑,已经来不及阻止自己的脸迅速垮落。易风间么?还真是擅长一本正经地随口说瞎话。
亚弥脸骨架很小,有点婴儿肥,眼角下垂的大眼睛,身高大概只有一米五几,十分娇小可爱,与夕夜这种冷艳美女没有任何共同点,听见风间的介绍词之后立刻笑着对夕夜摆手: “不是啦,风间是我男友的男友,他是小攻,我男友是小受,他们同居两年啦。”
“啥、啊?”连声音都哆嗦了。下一秒,那孩子眼角下弯,露出拨云见日的甜美笑容,让夕夜深刻体悟到自己的失败--居然接连被戏弄了两次。
“那你们慢聊哦,我去玩啦。”亚弥得逞后有一点小得意,脚步一垫一垫地走开。
“哎等一下。”夕夜跑出两步,“那个……BB霜……基本上我不用,因为没有什么国际大品牌出那种东西,总觉得对成分不放心,化妆品很容易铅什么什么汞什么什么过量,我觉得还是应该认认真真用传统的隔离加粉底,但其实,你肤质也很好,只用隔离就够了。我推荐的牌子是……唉?”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打断。
亚弥大笑着扑过来抱住夕夜一个劲用脑袋顶她:“萌死了!这种又纯又呆的天然萌物最有爱了!风间你快把她扑倒吧!”哪国语言?完全茫然的夕夜只好望向风间求翻译。
男生有点无奈:“称赞对方皮肤好是女生间约定俗成的寒暄语。你不用那么认真的。”
“你们俩交往吧,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我反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但那种温度,却万分陌生。周遭空气瞬间就凝结了。
夕夜抬头转向声音源头,果然是季霄。
季霄完全无视夕夜,只冷冷地朝风间扔去一句“如果你非要和顾夕夜在一起,就表示跟我绝交”便转身就走。
一向擅长炒热气氛的亚弥也不知所措,愣过三秒,犹犹豫豫地跑去追上季霄。
只剩下风间和夕夜尴尬地对峙。其实一切都明晰了,风间是季霄的死党,而季霄对自己的反感是不言而喻的。说到底,根本没什么好期待,幻梦经不起一击就粉碎,都是自己作茧自缚。
夕夜长吁了一口气,苦笑着,对风间说道:“对不起。”
但与此同时,风间面无表情,脸上仿佛罩着一层浓雾,说了截然不同的三个字。
两个人的声音在虚空中交叠,模糊了真实与幻觉的界线,然而,那三个字的存在,无论夕夜多么不敢相信,也不可能被否定。
母亲在世时一再告诫我不要相信除她之外的任何人,而今我依然不知道什么人值得信任,却先遇见了无条件信任我的人。
你说得天经地义理所应当,语气毫不起伏跌宕。
--别理他。
平平淡淡,乍听无情实则温暖,给我的安慰不可名状。是什么穿过指缝自由落体,延落在炙热而苍白的地表,须臾便蒸发无踪?是什么被手心接纳,在指示命运与情感走向的掌纹间温柔地融化?
第2章
[一]
很久以后,风间向夕夜讲述自己和初恋女友的过去,两种初识在夕夜的脑海里如同电影中象征镜头的复现。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她坚信故事是这样发生--
男生转身时本想对一直跟着自己的女生发作,看见那不带表情却罩着温柔之色的面庞,恼怒在刹那间便烟消云散。
“呐。如果非常难过,哭也可以,但……”女生稚嫩的手伸向风间,将掌心摊开在下颏处。
行道树伸展的枯枝,早早暗下去的天色,接连亮起的路灯,安静的街道,暖黄的光,说话时呵出的白雾……一幕一幕,匆匆闪回,真实平和得甚至不能引起任何情绪变动,如同一种早知结局的前情提要。
时隔六年,在葱郁的翠绿还在潮涨汐落的夏末,混杂着汗液气息与焦灼气味的喧嚣异常的运动场边,与彼时毫无联系的情境里。
风间朝夕夜伸出手,重复那句话:“眼泪是珍贵的东西,不能让它落在尘埃里。”
这其中,有些是注定的。
[二]
“那么今年我们系的合唱,就由顾夕夜同学来组织吧。“导师在全系会议上说完这句话便宣布散会,学生们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般作鸟兽散。
被剩在最后,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的人是夕夜。
明知她没有人缘,却故意作出这种安排,在这个女生居多的院系,进一步煽动大家对她的嫉妒与仇恨,使她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最后不得不向自己妥协。导师阖上资料走出门去时,冲目光呆滞的女生笑了笑。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初中时是合唱团领唱,高中班级合唱时担任的是钢琴伴奏,并不需要和任何人协作,回想起来,尽管出色,但夕夜不善于融入集体,更别说担任组织者。
回寝室前绕去了图书馆,借了**本与专业相关的原版书,一路抱着走,沉重得明显感到手酸,肩包每隔半分钟左右就滑下来一次,不得不走几步停一停。路程过半时不出所料地出现了主动提供帮助的搭讪男。但这种情况下,似乎没平时那么讨厌。
夕夜真心地谢过他,对方顺势要手机号的时候,也没有拒绝。
刚进寝室就收到短信:我是刚才帮你搬书的那个哦^___^Y,我叫XX,是XX系X届的,交个朋友吧~\(≥▽≤)/~“
看到男生使用表情符号,夕夜就忍不住一哆嗦。虽然贺新凉过去也常这么做,但他那时不过16岁。年满20还这么爱撒娇就不能违心地说是什么优点了。虽然他自报了姓名,但由于并无好感,夕夜把那号码存为“路人甲”。
看在他乐于助人的分上,夕夜忍耐着给他回过去:“嗯,谢谢你。”并没有做自我介绍。
路人甲似乎是神经较粗脸皮较厚的角色,又继续发:“下午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去打羽毛球哇XD?”
羽毛球……
总觉得篮球足球才是适合男生的运动,“羽毛球”这种字眼看起来就令人反感。夕夜委婉地拒绝了。
路人甲却穷追不舍:“啊咧咧--你没有什么喜欢的运动吗?没有爱好吗?”
“爱好看书。”
“看书吗?哎呀我也是一样哦(*^__^*) 。我们可以交换书来看哦。”
夕夜努力回想刚才那张路人脸,怎么都不像读书人,但有时人不可貌相,这么小的事没必要较真。含糊地答应了这个“换书看”的提议。
过了大约半小时,路人甲又突然发来一条:“^__^你平时晚上去不去夜店啊?”
夕夜笑了,没再回过去。这种肤浅的示好,太廉价了。
没有刻意去联系易风间。
于是便断了联系。
起初几天一直想着他,但后来就逐渐习惯了,只是想着他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好好生活就已经安心。孤独是夕夜最容易习惯的事。
其间倒是多次见到路亚弥,正巧选了同样的通选课,或者午饭时在餐厅偶遇,只要她身边没有季霄,她就会主动招呼夕夜坐在一起。她比夕夜小一届,读大二,看起来却像高二学生,无时无刻不元气满满。在稳重内敛的季霄身旁,有种不协调感。被问起怎么会和季霄交往,答案却出人意料。
“我啊,从初中就喜欢他,为了他考进阳明,又为了他考进F大,是个固执又缠人的跟班哦。虽然高考是撞了大运,侥幸啦侥幸。”
“怎么侥幸?”
“最不擅长的英语科答题卡涂错位,等到快交卷才发现,理应按照一行一行的顺序涂,我却按照一列一列的顺序涂,最后要改已经来不及了。结果居然得了138分,把自己也吓一跳。”
“不、不是吧……这都行!”夕夜木讷地咬着筷子僵住。如果按照正确的顺序填,说不定连38分都得不到呢。亚弥笑眯眯地喝了口汤,眼睛弯在汤碗上方:“爱情感动了上帝哦。”
夕夜有点无奈地笑起来。
亚弥是读书不在行的类型,但为人处事很机灵,有时有点冒失,整体上还是很讨喜。不过再怎么说也和“执着”这种词划不上等号。
“从初中开始,中间就没喜欢过别人吗?”夕夜问。
“季霄和颜泽学姐交往后喜欢过别人,因为我觉得自己没什么希望了……”
差点忘了,同校学妹,不可能不知道季霄和颜泽那段短暂的恋情。高中时季霄担任自主管理委员会主席,颜泽担任学生会体育部部长,两人都是叱咤风云的校内偶像。
“……不过呀,当我发现自己每次喜欢的人都那么像季霄之后,就连喜欢别人的希望也放弃了。”
那不是放弃,而恰恰是无法放弃的象征。
因为相似的话或字眼,因为相似的表情或目光,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轻易喜欢上一个人,只因为他像贺新凉。
如出一辙的事,也发生在夕夜身上,所不同的是,她的爱情如同这世界上99%的爱情,感动不了上帝。
一次次误以为可以真心爱上一个人。
一次次期望又失望。而真相是,内心深处牵出一端系着某人的线,固执地束缚
了你的意识,既无法感动上帝,又无法说出--
“新凉,再见。”
[三]
女生宿舍的水房向来是是非聚集之地。
衣物放在盆里浸泡柔软剂,夕夜洗干净手,回屋看了会儿书,十分钟后去清洗,走到门
口听见里面正在议论的人是自己,不由得脚步一滞。
“怎么会让她负责这么重要的合唱?”
“你傻啊,没听说顾夕夜是XXX导师的人么。”
“他的人?”
“就是和他有那种关系呗。真是搞扯,拿全系的事来送人情。到时候我们都不参加,看顾夕夜怎么办。”
“就是,不参加,反正我本来也不打算参加学校里这些事,那种趾高气昂的烂女人,整天用鼻孔瞧人,谁要去给她捧场!”
“……”
夕夜淡然走进水房,几个女生立即收了声,其中一人迅速倒掉盆里的水回去晾衣服。
真相与传闻正好相反。
XXX导师,其夫人癌症末期。对夕夜有好感,为了迫使夕夜就范利用权势不择手段,这次又故意设局对夕夜施压。
有时想着不禁鼻子发酸,为什么自己要被拘泥在这样的困境中被这些阴险卑鄙的人糟践。可又没有别的出路。
没有人以我为荣。
没有人对我宠溺。
没有人给予我叛逆的权利。
我所能做的唯一选择,就是趋于完美,向人们证明自己。对于世界的了解,夕夜全是从电视剧中习得的。刚认识亚弥时,很自然地把她和季霄分别与相原琴子和入江直树对号入座。随着了解深入发现,不仅季霄不像入江那么冰山,亚弥也不像相原那么脑残。
虽然喜欢季霄超过六年,但其间更多是无声无息的暗恋,没有死缠烂打,而是拼命完善自己,使自己最终能与季霄平起平坐。是这点赢得了夕夜的尊重。
“通常这样含蓄的恋慕不容易成功,你们这算是奇迹。”那次在食堂和亚弥一起吃饭临到末尾夕夜总结说,“太有少女漫画的梦幻感了。”
“嗯。所以我要好好珍惜。所以和风间相处时,你不要太含蓄。”
“唉?”
“风间并不是那种习惯于特别主动的男生,以他的条件,从小到大也用不着特别主动。就拿单若水来说吧,简直是爱他爱得魔障了,为了追他死皮赖脸搬到他们寝室,男生宿舍管理员有一次都把她的行李堆到寝室楼大厅中间赶她走,她下了课居然能泰然自若搬回去。”
“啊……原来传说中单若水倒追的人是易风间。”
“就是他咯。最后先崩溃的人是季霄,实在受不了和一个女生不明不白同居一室,才在学校附近找了房子搬出来。这么一来,风间当然更受不了了,没过几天也收拾东西来和季霄同住。这就是他俩现在都没住学校宿舍的原因。”
“那么易风间,他对单若水什么想法?”
“当然是轻视加厌烦啦,喜欢的话还用得着卷铺盖逃跑吗?”
如此讨厌的人,为了谁却能够忍着反感委屈自己约她外出旅游。
那个“谁”,是自己。
虽然不知这里面是不是存在易风间心血来潮找乐子的原因,夕夜已经异常感动了。
“风间说过,有两件事是他雷区,一是别人催他,二是别人给他不可捉摸的感觉。所以依我对他的了解,故作矜持和神秘不是与他相处的上上策。”
夕夜很感激亚弥能给自己中肯建议,但是……
“我也有自己的原则和步调,如果为了迎合易风间的喜好刻意伪装成另一番模样,即使被喜欢,被喜欢的人也不是我。”
亚弥有点遗憾,一段恋情尚未开始,却眼看就要终结于双方的不愿妥协。
第二次见面时,与风间交换过手机号,但一条条塞进短信收件箱里的只有路人甲的“电子情书”,风间始终杳无音讯。
周六早晨,夕夜稍稍比平时早一些起床,想去图书馆占座自习,洗漱后见室友还在呼呼大睡,又受到感染没了精神,懒散地躺回床上,将手机举到眼前。一条未读短信,发件人依然是那个路人甲。
夕夜索然寡味,拍着自己胸口轻声感慨:“好可怜哦。”
这是不被任何人宠爱的夕夜从小养成的习惯,自己安慰自己,自己可怜自己。每当遇到感伤的事就模仿母亲拍拍自己胸口。
按下“查看”后,一句话跃入视野:我们换书看吧,我有一本好书,你肯定喜欢。
夕夜还是很高兴终于遇见一个“爱看书”的人,回复他:“十一点半在第五食堂门口见吧,你想要我给你带哪类书呢?”
对方迅速回过来:“文学性特别强的。”
夕夜想了想,不太清楚“特别强”究竟是哪种程度的强,按自己的喜好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天黑前的夏天》,过了会儿又觉得太女性化,不适合男生阅读,换了本《通向蜘蛛巢的小径》。
十一点半时如约在食堂碰面,路人甲带来一本以男主角得绝症为结局的纯爱,夕夜听室友说起过。翻了两页,实在看不出文学性在哪儿,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回去便塞进书架,有点后悔用卡尔维诺的著作去换,想来果然高估了他。
一起在食堂潦草地吃了顿午饭,夕夜愈发觉得和他没有共同语言,没有拂袖而去全因对方帮助过自己理应答谢。
那些偶像剧中学识渊博家世良好的翩翩少年都去了哪里?
那些揣着少女情怀的哼唱与对谈又去了哪里?
傍晚下过一阵雨。
雨丝延成细线飘落在窗台上,水泥墙体被濡湿一圈,雨停后放眼望去,垂直向的街道空无一人且干净清洁。夕夜换件萱草色的宽松外套下楼,在学校附近的小店吃晚饭。
漂亮女生一个人坐一桌,总是十分显眼。服务员点完餐都倚在不远处的柜台悄悄往这边瞥。
摆在左手边正面朝上的手机,显示着时间与日期,没有未读讯息。
点了两个菜,一荤一素。吃到一半,听见旁边一个大桌传来的嬉笑声中,有个人声分外耳熟。
有个短语叫做--
近在咫尺。
尽管压低了头,变换了坐姿把大半的背影留给那桌人,草草扒拉两口饭就匆忙埋单,但还是很确定对方一定注意到了自己。
孤独,被尽收眼底。
而颜泽,即使上了大学,离开了过去的朋友圈,失去了自己这个闺蜜,也依旧被人群环绕。
出店门时似乎听见身后有人在叫“顾夕夜”,但没有回头。
[四]
这种时候,应该掉几颗眼泪。
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哀。
应该朝收件人不存在的地址发去大段大段的心情短信。但是压抑的情绪在转换成拼音被输入前就已丢失,只剩一种古怪的冷静、麻木与清醒。
睡前听的歌是《Eyes on Me》,第二天照常早起,洗脸,走去教学楼的路上买个茶叶蛋。
每隔一天的课间拆包饼干,吃一半留一半,因为没有要好的女同学和自己分着吃。
告诉自己,生活便是如此。
[五]
轮到上X导师的课,他假装不经意地询问前排同学“合唱有没
有开始练习”,放大了音量,余光瞥向夕夜。
一天一天过去,路人甲的短信逐渐成了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常常毫无预兆地收到:“你该不会是很在乎我?”夕夜通常不予理睬,过去有过类似的事,被无视一个月后对方就会自动放弃,但这次,此人似乎异常锲而不舍,自己提出问题,自己回答问题,自言自语,自娱自乐,没有一丁点被冷落的觉悟。
有一天路人甲终于情绪低落地发来短信:“其实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和你聊聊喜欢的书。”
夕夜回复:“不必了,我们不是同类人。”
总算,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最终书还是没换回来。
无法界定这个夜晚属于暮秋还是初冬,一向对季节的划分不敏感。夕夜躺在床上,一边想念《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一边看着手机灭掉不再亮起。
高一时的寒假,季霄向颜泽告白,却把没有称呼的短信错发到夕夜手机中。
虽然对季霄没感觉,但因为信以为真,其实有点高兴。暖黄的壁灯照在脸颊上,烫过眼睑的温度,定格住一片白晃晃的光。在心里反复演练的拒绝辞,视之为秘密却藏不住,借着向颜泽寻求解决方案让她知晓。
一点一滴小女生心机。
至今仍被铭记。清晰。
过了几天,事情终于拖不下去,系主任和班主任先后打电话来问:“其他系都练得如火如荼,我们系的合唱为什么毫无动静?”夕夜老实回答,没有人愿意参加。然后被扣上“缺乏能力”和“性格孤僻”的帽子。
系里几个活跃的女生在领导们许可的情况下跳出来主持大局,扮演救世主,组织活动时照顾到每位同学的情绪,惟独没把顾夕夜考虑在内,因为“众所周知,顾夕夜自视过高瞧不起同学”。
身为院系学生会主席的那个女生,甚至直截了当地对夕夜说:“我们不需要类似花瓶、吉祥物之类的角色,你就不用参加了。”语气间夹杂的骄傲与当初说着“体育部人手不够啊,忙死啦,夕夜你来帮帮我吧”的颜泽如出一辙。
以同样的居高临下姿态,掌控着别人的去留。
而夕夜的应对方式也一如既往,在更小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一个漠然忍耐听凭摆布的
人。
但是听凭摆布,不代表没有心、不会伤心难过。
下了最后一节课,天色早已暗了,一路月光凄凉。
吹着冷风走,起初多少带点目的性。去过咖啡馆、酒店、四下安静的冬夜里的体育场,那里有比白天时深了好几个色度的砖红色跑道,以及铁丝网。交集仅仅这么一丁点,再往后只好漫无目的,走到哪里算哪里,迷了路反倒欢欣。
晚上九点半,本应去听系里学工老师的讲座,眼下,已经自暴自弃到“A级签到”的活动都不参加了。
路过一片居民楼,不知从哪个窗口飘出一首异常合景的歌,叫《失败的离弃》。到寝室时,去听讲座的室友还没回来。
没有开灯,关上门临窗立在黑暗里,垂直在眼前的一条阔路,散落了静止的黄与红的光,两盏白光由远及近缓慢移动,一点艳绿时而亮时而不亮,街边有一爿小卖部,招牌发出幽暗蓝光。
宛如银河。
那些星辰从一个点向外扩散,抽出了丝,最后,变成被污染的颜料盘。
[六]
下一次与人交谈,已是三天之后,而对象竟又是路亚弥。
亚弥在路口和一个棕色卷发、马尾辫被吹得逆向飞扬的女孩挥手道别,转身后,夕夜就映在她视网膜中央。
两人一同去外卖门店买了热奶茶,边喝边慢慢往学校走。
夕夜不想过早结束对话,步伐放得极慢,亚弥不得不走走停停。
提及刚才那个女生,亚弥毫无戒心地介绍说:“那是我最好的朋友乔绮,高中和我同班,现在读财大。我们可要好啦,以前还喜欢过同一个男生。”
夕夜觉得“喜欢过同一个男生”并不能作为“要好”的例证。
“季霄?”
亚弥微怔,继而拨浪鼓般摇头:“一个神似季霄的男生。”
“那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明显喜欢乔绮。最喜欢的人和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看着他们因为我不幸福?所以,就退出咯。”
“但如果是和最好的朋友同时喜欢上了季霄呢?”某个时段最喜欢的人和整整六年一直喜欢的人,他们分量不一样。
“也得看季霄喜欢谁呀。”
“如果……”下意识地,使劲用左手拇指搓着右手拇指的骨节,目光的落点不知该定在何处,“我是说如果……季霄变得自私,两个都想要呢?电视里不是经常这样演吗?”刚说完便为这狗血兮兮的设想红了脸。
“唉?脚踩两条船?哈哈,那就不是我喜欢的季霄了。”
路程结束得比夕夜预料得早,离校门还差一个路口,亚弥做出了转弯右行的趋势。
“我去季霄和风间家,拜啦。”
有点失落:“……嗯,拜拜。”
几分钟后,风势开始变大,从路的尽头传来浪潮般的呼啸声。
如同遵从着某个号令,无论朝向哪个方向的行人都统一扯起衣领弓起背,加快速度小跑。
三个穿冬季制服的高中生像发射的子弹头一样嘻嘻哈哈打闹着从身旁蹿过去,其中一个对另一个大声嚷嚷:“笨蛋!那句话是我的台词啦!是我的!”
“谁让你愣在那里啊!”做着鬼脸转身退跑时,撞翻了夕夜手中的奶茶。
是撞翻的还是自己失手没拿稳?
新枝抽芽,繁花盛放,落叶腾空起舞,在缓逝而下的时光中,一束休眠后觉醒的记忆陡然溯涉。
高中时一场心不在焉的辩论赛,因为贺新凉的缺席。眼角余光留意着演播厅大门,直到看见它漏出刺眼的光,宛如一群白鸟涌入大开的窗,但看清迟到进来的人不是贺新凉而是颜泽后,内心某处刚刚胀满的帆又瘪了下去。最激烈的自由辩论阶段,走了神,全然没注意对方辩手在慷慨陈词间夹带了对自己的点名。
几秒后才意识到,被指名作答的是“反方一辩顾夕夜”,而起身对答的却是反方三辩季霄。季霄反应之快,使现场没有一人感到唐突古怪。
恢复状态后落坐,隔过中间的二辩递去感激视线,触及的却只是对方毫无表情的侧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是无心之举还是有心掩护?
赢了那场比赛。在最后才赶来的贺新凉给夕夜的当面评价是“不错不错”,给季霄的评价也有关于夕夜的部分--“你和顾夕夜这对拉风组合还真登对。”
全班欢呼雀跃,击掌与拥抱相庆的喧嚣中,男生温柔的目光转过来,用只有你能听清的音量问:“没事吧?”
“唉?”你不明所以,只感到周遭忽然寂静。
他笑一笑:“我看你当时愣在那里。”
于是你的目光不由自主,第一次,从贺新凉身上移开用什么词汇去形容如此默契?
拉风。登对。表面的拉风,与内在的登对。
决赛结束后的一天,从食堂吃完饭回教室,路边刚摆出“最佳辩手”全校公投,其他候选人都还是一两票,季霄和顾夕夜的名字下已经齐齐码出了几十条N次贴。
--表面的拉风。
颜泽向学生会干事要来一张N次贴贴在夕夜的名字下,比旁边长出了一小截:“我们家夕夜最最棒!”
是吗?
夕夜跟着她走到教学楼的楼梯口,停住说:“你先上去吧。饭卡……我忘在食堂了。”然后飞奔回投票摊位,气喘吁吁地在干事好奇的眼神中让旁边那一列也长长了一小截。
--内在的登对。
不能,也不想,分出一个“最”。
五年后。
曾经烫着脸的,盛夏的空气。
变成砭人肌骨的,严冬的空气。
奶茶在路口流落一地,连同殆尽的温暖身不由己由高向低,最终与街边的纸屑与塑料垃圾静止在一处。
记忆前所未有地趋于清晰,但所拥有的一切也只不过余了记忆。
[七]
“刚才我在路上碰见了夕夜。”季霄还没到家,亚弥趁机展开话题。
风间从冰箱里取出蔬菜,摘下保鲜膜,放进微波炉,平淡地“哦”了一声。
亚弥刚想开口,却被突然蹿上桌面的壮硕白兔吓了一跳,几乎不能相认:“靠!你怎么把它喂得这么胖了!”
男生转过身,无辜地耸耸肩。
亚弥觉得他似乎心情不差,咽着口水问:“呐。你对她究竟什么感觉?”
“感觉……蛮可爱的。”
“不不,我不是指兔子,我是指夕夜。”
打开微波炉,端出热腾腾的菜摆在女生面前。然后带一点坏地笑:“我也是指顾夕夜,兔子么……完全不可爱。”
“这种伤人的话不要当面说啊。”身为名义上的主人,多少有点不满。“不过,你会用‘可爱来评价夕夜,我觉得好意外。‘可爱这种词明显是为我而存在的。”
男生摆好碗筷后,拖开凳子在对面坐下,长长地吐气以示内心无力。
“觉得她可爱,为什么不联系她?”
“我希望她幸福。万一她喜欢上我,那就惨了。”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这是实话。初三时,我和并不喜欢的女生草率地交往过,相处得很累所以很快就分手了。幸好对方也不是太喜欢我,否则总有一方受伤害。”风间说,“有这种先例在,我觉得和她过多接触未必是好事。”
“我觉得你们都想太多啦。你是不是也看多了肥皂剧啊?”
“肥皂剧?”
季霄从马路对面觑起眼睛,认出那背影属于夕夜。不知为什么,她站在街角对着一杯打翻在地的奶茶默哀。在匆匆往家赶去之前,有那么短暂的半分钟,男生停下过脚步。
用钥匙开了门,听见亚弥在说“很天真”,季霄顺势搭腔问:“在说谁呢?”
谁知女生突然打住,像被按下了静音,面露难色。风间倒是全然不打算顾及谁的感受:“说顾夕夜呗。”
季霄一愣,将手中的外卖摊开在餐桌上:“哦。她怎么个天真法?”
发现“顾夕夜”在季霄这儿其实不是禁忌名字,亚弥松了口气,放大胆子继续刚才的话题:“她总是按电视剧情来判断生活。今天谈起季霄她还问,万一季霄变成脚踩两条船的恶劣分子我怎么办。现实和虚构的东西哪有可比性嘛。”
当事人有点无奈:“她怎么就不会把我往好的方面假设?”
“你也没把她往好的方面假设。”风间往嘴里送了口饭,含糊地说。
“你到底看不顺眼夕夜哪一点?我记得你们高中时很要好啊,有段时间整天出双入对,害我还伤心了好久,觉得自己一点胜算都没有。”
季霄看着眉毛眼睛痛苦地纠结在一起的亚弥,笑出声,把她揽过来摸了摸脑袋。
与颜泽分手的原因,一半在于夕夜。
每次和颜泽约会时都谨遵王牌军师顾夕夜的教诲,却招致颜泽日积月累的不满。
也清楚地记得她这样为自己支招:“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小泽。她这个人挺要强,放在与男生交往的情况下就变成爱吃醋。喜欢和人争争抢抢并且从中深感乐趣的毛病从小就有,而对再喜欢的东西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缺点也是与生俱来。所以我说,我们再刻意表现得暧昧点,她自然就会更加珍惜结果按照这个思路实践下去,却弄巧成拙,伤害了颜泽。
因为最后夕夜大笑着坦率地承认对颜泽的嫉妒,之前这所有的一切都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知道结局后往前回溯,就会觉得什么都是饱含恶意的伏笔。
没想过其他可能性。
没想过夕夜其实也没有任何恋爱经历,只是在套用肥皂剧剧情。
没想过,她对颜泽的了解,也许根本不像她自己想象的那么深刻。
“也许其中有误解。而我又是懒惰的人,打不起精神去追根溯源,彼此都说了过分的话,也做了过分的事,没有及时修补裂痕,就变成了陌生人。”季霄这样总结道。
“那当初又怎么会和夕夜成朋友?不好意思,我真心认为你俩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类型,”风间无所顾忌地发挥“毒舌”特长,“一个南极生物一个北极生物,能对上话都实属奇迹。”
“高中入学军训前,班导让她负责分发迷彩服,她找我去帮忙搬运……”
自然得犹如列车在道岔处换向另一条铁轨。
玩闹间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音色异常好听。
男生从教室后方飞快地向门口瞥去一眼,那里立着一个漂亮但看起来不太友善的女生。她蹙着眉重复一遍:“季霄--是谁啊?”没有半点自己正在求人帮忙的觉悟,致使男生也没来由地慌张,滑稽地举手应道:“在、在这里。”
女生的视线转向目标,愣过一秒,接着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想来自己并没有健壮到让人一遇上体力活就想起,当时在走廊上抱着衣服就提出了疑问。
“单纯是因为你的名字很美。”夕夜说这话时,目光闪烁,游走在另一侧的地面。
印象中,自己这样回答:“因为叫出这名字的人是你,才显得很美。”好像使害羞的女生脸更红了。
其实并不是恭维。
季,霄,平凡普通的两个字。
组合在一起,也没有任何唯美的附加寓意。
但是夕夜独特的吐字发音,加上那种矜持拘谨的态度,赋予了它令人惊奇的温度。像柔软和煦的微风悄无声息地拂过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淡得无法用色度衡量,轻得摆脱了地心引力。
许多年后,亚弥也惊呼:“真的!今天我听见她叫你的名字时愣了一下,感觉连心脏都要融化了。”
什么童话里的神奇魔法?风间有点好奇,又不止好奇。
[八]
每天晚上都回想一遍当天的经历,那会是相当可怕的事。孤独显而易见,生活百无聊赖,近乎空白。
晚自习后,夕夜在校园里乱逛,意外地遇上久未联络的路人甲,他跟在身后叫:“顾夕夜。唉!顾夕夜。”
“嗯。”没有回头。
“怎么每次见你都一个人,独行侠?”
怎么会是一个人。路灯在身后,自己的影子落在面前,低垂着头。
“喂,你怎么了啊?”
性格中那种激烈的棱角已经被抛光磨灭,想甩掉讨厌的东西,只能一声不吭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得令季霄终于诧异得追上几步拖住她的胳膊:“喂,你怎么了?”
那时候,手中拎着从校内便利店里刚买来的雪糕。
颜泽和新凉在体育部办公室等着季霄和夕夜回去。
有种不祥预感,具体无法定义。好朋友和喜欢的男生同处一室,每一根神经都忍不住绷紧。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感到鲜明的凉意开始萦绕周身,而所谓的温暖不过一首安可曲。得在落幕前尽快赶回去。不是因为雪糕会融化,不是因为天气。
从那以后,果然,一切都分崩离析。
视界被铁丝网生硬地割裂。
不久前,那个曾是“反方三辩”的男生,就站在这里,决绝地对别人说“如果你非要和顾夕夜在一起,就表示跟我绝交”。
曾经的最佳默契,现今的势不两立。
眼眶刚刚稍微湿一点,就突然被隔绝了冷空气。
夕夜微怔,即刻反应过来,是老套的蒙眼猜人游戏。但对方掌心的温度,实在让她无法对此嗤之以鼻。
“猜猜我--”
易风间。已经浮现在脑海里的答案,绝对毋庸置疑。
“身边是谁?”
“哈啊?”身边是谁?
哪有这种猜法,但静下心仔细想想,可能出现在易风间身边,而自己还认识的人。选项不过两三种,不需要过于丰富的想象力。浅浅的笑意倏忽僵在风间脸上。
得到回答之前,由于掌中那异常的潮湿触觉,先一步转过头,看向了自己身边的男生。
没有共同经历的人不会明白,视线中他因料定答案而松松舒展的眉心,与磅礴涌过指缝的她的泪水,之间有什么联系。
最美的音节绽放在夜色里,让听闻者内心无不轻微颤瑟,唤醒了所有关于温暖的过去。
“季霄。”
我想念你。
第3章
[一]
--怎么会通过名字的好听程度来选择搬东西的搭档?太乱来了吧。
--因为我觉得名字越动听,本尊越有可能又丑又粗犷,不会传出绯闻。
--我反倒觉得,通常中考状元才又丑又粗犷。从一开始就是互相不屑的辩论,没有走向暧昧的可能性,也正因如此相处得轻松异常,成为彼此唯一交心的异性朋友。
“想不到你和季霄有这种友谊,真令人羡慕。”风间感慨道。
“你呢?”
“我什么?”
“有类似的友谊吗?”认真地思忖一会儿,接着摇摇头:“完全没有。”
女生对他的侧脸凝视片刻,伸过修长的手,温柔地拍拍他另一侧肩胛,用类似自我安慰的语气说:“好可怜。”
[二]
那么我们的相遇相知,又是缘何而起的契机?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有幼年时残留的记忆。
出生在阳光碎裂的日子。躺在摇床里的婴孩,她是我。她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笑得不知忧惧,我却以旁观之姿心如死灰地看清了自己纷扰难堪的一生。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又断不了庸常奢望。
被孤独和迷惘推着后背,我走向那个阴影浓重的地点,而恰于此时,你沉抑的怜悯从黑暗中浮出海平面,转化成无名的光粒子,不可思议地遏止了我内心的张皇。
下午第三节课后,风间依据短信指定的地点到教室找夕夜。学生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男生很快认出不远处的夕夜,但没有走向她身旁,只是倚门而立。黑板上第一行用稍大的字体写着:
期末小组作业可选课题:
接下去是题目。标注了序号。从1到7。
夕夜所在的小组爆发出一阵骚乱,男生转头看过去。一个外卷长发的女生双手交叉在胸前:“反正我不管,要么她走要么我走。”她身边那身高足有一米九的眼镜男笨拙地打着圆场:“哎,你不要这么情绪化。大家只是在一起完成作业而已。”
“我就是无法跟这种品行恶劣的女人共事。”
被指为“品行恶劣的女人”的夕夜缓慢地眨着眼睛,语气平静地对那长发女生说:“但我并不认识你,以前没见过你,请问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陈瑶茜是我朋友,她你总该认识吧。”
思绪崩断,像单排梳突然豁了齿,夕夜连呼吸也阻梗起来。同组的其他几个学生都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还是说,你连她也不认识了?呵--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而休学的人,你却能这么轻易忘得一干二净,还真是符合你顾夕夜的一贯做派呢!”
无论怎么努力,喉咙深处也只能发出含混的吞咽声。其实在听见那个名字的瞬间就已经失去了反驳与争辩的能力。不知不觉,指甲深深嵌进自己的皮肤里。
“怎么?直到现在还要坚持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女生冷笑一声,“顾夕……唉?”咄咄逼人的非难因某人出现戛然而止。
夕夜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为何未能顺利继续,却感到左手手腕被轻柔地牵了起来。
牵起夕夜的风间对卷发女生淡然道:“适可而止哦。如果你和我每任女友都过不去,我就只能理解为你看我不爽了。”施过定身术后又转过头对夕夜说,“你也应该适当尊重别人嘛,人家辛辛苦苦抢了你前男友,你怎么可以连去认识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围观的同班同学听得云里雾里,被其中复杂的关系绕了进去。
风间冲面色转青的卷发女生微微笑一点:“……你说对吧,单若水?”
雨点顺檐滴落,森森的长廊深处笼罩着琥珀色的雾霭,好似悬浮了仇怨魂灵。空气微寒,又因蕴涵过多水分而变得沉重。虽然没淋雨,但夕夜感到衣服被濡湿了。
出教室拐过楼梯,风间立刻放开了她的手。
“老实说,我不喜欢逆来顺受的女生。那个黑着脸果断说‘拜托别再来烦我了的顾夕夜哪儿去了?”
“我不是逆来顺受,而是自作自受。”夕夜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地面,“有些事你不了解。”
“陈瑶茜么?我多少知道一点。不过单若水并不是她的朋友,对她的了解程度大概和我差不多。总而言之,单若水没有任何女性朋友,这个我再清楚不过了。”
“……”
“走吧,”男生从外套口袋掏出手机看了眼,“不是约好一起吃晚饭么?”
“……陈瑶茜的事……你什么都不问吗?”
“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你这样……反而让我更愧疚。”女生跟在后面走出几步,又再次停住,“对不起,我利用了你。”
男生回身注视她。
寒风倾注进走廊,从两人中间穿过。
“我知道她是单若水,上节课考勤抽查点名时就知道了。今天叫你来也是故意的,我想向她炫耀。但我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陈瑶茜。其实说到底我还是自作自受。”
夕夜不敢去看那静置在深深眼窝里的犀利的眼睛,只是盯着他冷酷的薄唇,已经对即将吐出的言辞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出乎预料的,那双唇弯出一段柔和的弧度。
“炫耀?第一天不就说了随便借你用吗?是你自己拒绝了。”
“……那不一样!我并不想演戏。”因为神经紧绷而变得滔滔不绝,“我不想借一个帅哥来争回一口气,但如果得到真实的幸福,我也会想炫耀。单若水脾气不好,稍稍一句不悦耳的话她就会被激怒,如果她和我发生争执,我猜你会出面帮我,这样就顺理成章让她感到和
我当时同等程度的悲伤了。对不起,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单纯可爱的女生……”
“我没认为你是单纯可爱的女生。”男生幽幽地插进一句。
“唉?”
“你也完全可以事先跟我商量,何必绕这么一大圈。”
“可是我……”女生嘟哝着,音量渐小,身不由己往旁边的一根廊柱后面躲,看起来有点滑稽。
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得到了真实的幸福。
不知道你对我的感觉。我要怎样和你商量,你才能理解?
即使到此时,我都无法把心情转化成言语表达出来……
我……
忘了是你叙述中何年的暮春初夏,星斗虚悬,高大的乔木如剪影,一簇一簇白的粉的花在静谧中堆叠,没有浓烈的香气,却开得喧嚣而张扬,使幻觉丰盛。又听见风声呼啸,无形的气流在枝杈间游走穿梭,楼道里溢出温暖的淡黄色灯光。
那些细节,在许多年后被碾压成记忆,定格在你大脑皮层的浅处。那时的少女带着怎样忐忑不安的神情推门而出,你依然历历在目。
此时虽已是深冬季节,却分明有什么与当年相似。
我的语气和音调像极了你最熟悉的某个人--在灰色云层堆积于天空时为你照亮整个世界的那个人。
我与她都具有某种特殊的属性,能让你在优柔、脆弱前变得坚定。
于是你,也依旧站在那片阴影里,一脸平静,言之凿凿--
“我知道你喜欢我。只要对我说这句就够了。”
可悲的是,那时的我一无所知。
夕夜的瞳孔在瞬间收紧。与冻结了表情的脸形成对比的是被狂风扯着满面乱飞的发丝。愣了长长几秒,她蹙了眉紧抿着嘴,却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踮起脚尖伸过手,默不作声地环住风间的颈部,直到把脸埋在他锁骨上方才发出沉闷的呜咽。
像一根冰锥精准地刺向心脏。被钉在原地不能动弹的人,换成了风间。
你如此神情,是否真的意识到今昔两个女生的不同。
无论在亲情、友情还是爱情的范畴中,我都从未得到过爱,从未被任何人真心对待。犹如被掏空五脏六腑奄奄一息的生物,已经失去了索取的力量。
锱铢好意,都可能,成为我维生的氧。
[三]
由于都没带伞,天色渐暗又毫无停雨的趋势,两人只能先奔回风间和季霄租的房子里,到家时全身都湿了。
“我来叫外卖,你先去冲澡。”
“……可是我没有换穿的衣服。”
男生顿了一下,进房间取出衣服和毛巾:“我的借你。”
洗完澡,才顾得上环视屋内,不由发出感慨:“你和季霄……有洁癖吗?说是朋友,现在想起来真讽刺。”夕夜长吁了一口气,眼睑低垂着,有节律地用塑料叉子戳比萨,却一口也没有吃,“我最笨的方面就是交朋友太一厢情愿,人家根本就从没把我当朋友。卓安的爸爸是政府要员,她虽然家境一般,但她从小一块儿玩的朋友要么是家里有权有势的要么是非常有钱的,你明白么?就是那种公主,人也漂亮头脑也好,除了脾气有点火爆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风间微笑:“这样的女生好像每个圈子里都有一个。”
夕夜继续说:“有一次她过生日,我整个月没有吃早餐,把钱省下来买了个绒毛小熊送她,在我印象中,她很喜欢娃娃之类的东西。我妈当时刚过世,我寄住在别人家,拿出这样的礼物已经是极限,但在她收到的礼物中完全不起眼。她接过礼物时说了一句‘我还以为是泰迪熊呢,这熊好丑啊就随手扔在沙发上。后来整个晚上都没有再碰过那只熊。可以说我是个没有童年的人,也从来没收到过绒毛玩具做生日礼物,在我眼里熊就是熊,它们都长得一样,我不知道什么是泰迪熊,就算我知道也买不起。那时候,看着被丢在一边的小熊,我特别……想偷回去自己玩。”
男生本来深陷剧情,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噗“地笑出声:“你怎么就这点志向,我对你无语了。”
“我是说真的,觉得她不喜欢,还不如自己留着,但送出去又不好意思要回来。所以纠结了一晚上。当然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蛮悲哀的。而且后来寄养的那户人家又发生了一些事,在我最糟糕的时候,她竟然一声没通知就跑去了国外。”
“何止悲哀,处境这么悬殊,人家又不拿你当回事,干吗做朋友?”
“我本来就没什么多余选择。”
“那另一个呢?”
“颜泽?事后我也想明白了,我拥有颜泽最需要而得不到的东西,颜泽拥有我最需要而得不到的东西,我们互相嫉妒,又不能互相理解,根本不适合做朋友。”
“能让你嫉妒的人?我有点好奇。”男生顿了顿,“嫉妒她哪方面?”
“她擅长交际,和什么人都能做朋友;家庭幸福,拥有宠她爱他的双亲。亲情友情都完美得无以复加,更何况……”夕夜长吁了一口气,“我喜欢的男生喜欢她。”
记忆深处的某些沉淀物被轻轻晃了起来,浮上水面。
收拾了餐盒再进得房间,风间见夕夜正拿着自己和高中时好友的合照打量:“发现不和谐之处了吗?”
其中一个女生闭着眼,另一个女生侧头望向镜头之外,剩下那个男生则看着侧头的女生。
除了风间,没有一人看镜头。
夕夜当然注意到了,指着侧头的女生:“她叫什么名字?”
“夏树。”男生顿了顿,“为什么特别问她?”
“风间的恋人。”夕夜指着照片上的夏树,接着又指向照片上的另一个男生,“风间的情敌。”
男生在她身边的床沿坐下,微笑起来:“怎么知道的?”
“观察嘛。表情,距离,肢体语言。”
“挺犀利啊。什么都瞒不过你。”
“但我觉得,还是有瞒着我的部分,不是么?”夕夜转过头,盯住他的眼睛。
风间一时哑然。“是情敌,又不仅仅是情敌”的部分,曾经对夏树那么轻易地和盘托出,此刻面对夕夜,却做不到毫无保留,能做的只有诚实地点点头。
弹指之间,深深的孤独与无助在夕夜内心疯狂地滋长起来。宛如世界行将毁灭,视线所及处却已杳无人烟。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幽深的迷宫,无法通过抚摸他的脸或亲吻他的唇去感知、探寻路径。瞳孔是唯一的入口。
但风间有一双决绝的眼睛。坚定、坦诚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其实夕夜自己也不明白,悲伤从何而来,她是如此敏感而脆弱的女孩,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其实夕夜自己也不知道,这悲伤已经渗进了她潜意识的最深层,它将在未来的某些时刻成霜成雪,封冻出一个寒入骨髓的极地。
而此刻,女生只是勉强挤出微笑,语调中混着一丝哀求的余音:“等你想说的时候……我会愿意听。”
房间里再没出现声音,被刺痛了的,是两颗心。
[四]
客厅里有些奇怪动静,想必是季霄他们回来了,夕夜正为难于无处藏身,见面会有些尴尬,推门却只见亚弥。
“季霄人呢?”风间先开口问。
亚弥忙脱了湿透的外套,一头扎进浴室关上门,过半晌,回答才伴在水声里响起:“逛花鸟市场时突然下起雨来,所有人一起奔走避雨,一不留神就走散了,季霄的手机又放在我包里。我好不容易抢到辆出租车,就先回来了,想必待会儿他找不到我也会自己回来。”
夕夜问风间家里的雨伞放在什么地方,男生帮她开了阳台门,取了伞:“你要去接他?”
“找不到亚弥,他是不会自己回来的,”边说边像自我肯定般地点点头,“伞只有一把,我去找他,你们在家等吧。”
风间不解地看着她匆忙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在旁观者无法知晓的过去。
高一第二学期时,交往中的季霄和颜泽一起去公园看烟火大会,回来后颜泽闷闷不乐,季霄只好向夕夜寻求帮助。
记得是刚刚转热的初夏,晚饭后自修前,女生刚洗完澡,脊梁周围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汗,路过教学楼的落地镜时往里面不经意望一眼,长卷发的上半截是奶茶色,发尾处还是潮湿的,暗灰褐色。以这样闲适的心情自然无法体会别人内心的焦灼,一丁点过失也被无限放大。
夕夜蹙眉转过头,语气中带着嗤笑成分:“哪有人会看烟花看得把女朋友弄丢!”
“……我也道过歉。”
“走散后你就自己回家了?没找到她怎么能安心回家?”居高临下盯着他再拔高音调重复质问一遍,“你怎么能安心呢?”
男生哑然僵在四级台阶下。
依然记得那时。
落地镜反射的强光罩在他脸上,却掩饰不住。未被安抚反而愈加愧疚的神色。
对颜泽的嫉妒强化到无以复加,竟以刺痛她喜欢的人为乐,可又说不清为什么,得逞之后,连自己也被刺痛了。
季霄是那么单纯的人,对自己的每句话都信以为真。
想说“对不起”的欲念从五年前逶迤至今,哪怕天地之间被瓢泼大雨涂抹得一片暗黑,曾经那世界的棱角与界线都不复清晰。
凉亭外一洼洼积水坑里的水纹逐渐消失,身边避雨的人群散尽,惟余下零落雨点顺檐滴落的声音,此时才觉察路灯早已亮起。“得尽快找到亚弥。”
正这么想着,季霄听见由远及近呼喊自己的声音,停住脚回头张望。
夕夜手里拿着一把收起的伞,朝这边紧跑几步,又在两三米开外停住:“季霄你这个……笨蛋,要抱柱而死吗?”单凭声音听不出是笑腔还是哭腔。
但两三米的距离,让人能够无误地捕捉到一切细节--
抽动的鼻翼和微红的眼眶。
被淋湿的额发与顶发,暗灰褐色。渐变至奶茶色的蓬松发尾。
幽暗夜里,赤白橡色的灯光温和地倾泻在了她的肩上。
--总有些线索与过去相连。
[五]
雨后是一连数日干燥的大晴天,一碧万里的天气总让人蠢蠢欲动计划出行。
夕夜伸手去开车门,却和风间指尖相撞,兀地擦出一簇静电火花。
男生在她缩回手后,笑嘻嘻地继续着把门拉开的动作:“被我电到了。”
“你少自恋。”夕夜拉住坐垫,无奈越野车太高,上不去,努力挣扎了两下,风间索性把她抱上座去。
女生等他回到驾驶座,接着问:“怎么换了辆车?”和先前坐过一次的不同,换车这么频繁,似乎不是太好的征兆。
“没有彻底换,只是和你出来时开这辆,你是我的女人,应该享有不同寻常的待遇。”
夕夜愣了愣:“这辆车,虽然好,但我不喜欢。”
“为什么?”
男生转过头看向她的侧脸,迎上的是她回视过来的目光。
“车太大,离你太远了。”
女生脸上依然是麻木冷漠的神色,仿佛没有任何情感,这使人总要缓过几秒,才能觉出她话语间的暖意。
离电影开场还有两小时,风间提议去咖啡馆喝杯咖啡消磨时间,走到门口时像是临时起意般随口说:“这家店我高中时就常来。”但翻找当年的留言簿的神情,却又让夕夜确定他是蓄意而来的。
在其中一本留言簿上,有高中时的风间和夏树写的誓言。
风间对夕夜断断续续聊起一些他和夏树的过往。
“你怎么定义她那个人?”
“自私却有自毁倾向,极需安全感却不信赖安全感,爱我……却始终无法确定是否应该爱我。一个矛盾的人,我拿她无解,连她自己都拿自己无解。”
“这种人我见过。”夕夜肘部支着桌子托腮,嫣然一笑。
我们总是依照旧日情人的模式去寻找新恋人,哪怕那种模式恰恰是导致彼此疏离的原因。
有时也未必意味着情感上的念念不忘,而仅是一种偏好与习惯。
从咖啡厅走向停车场途中,风间牵过夕夜的手。手心与手心交叠处,渗出分不清归属的细密汗珠,填补了掌纹纵横留下的间隙。
觉察到夕夜一路沉默,男生开口问:“生气了么?”
“唉?”
“看见从前的留言,会生气么?”
“不会,”女生险险地让过一辆疾驰的车,先只是条件反射作答,又过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风间在问什么,“……你该不会是为了让我吃醋才来看的吧。”
“怎么可能?”朗声笑了。
夕夜反倒觉得有些尴尬,佯装不经意地瞥了眼他的侧脸,
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触发了耳道里两种声音嘈杂的纠缠。
我爱你,想了解你,了解你的世界。夏树是你世界中不可回避的一部分。
然而在甜蜜的过去,总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你牵过她的手,手心与手心交叠,含混了彼此的温度与汗水,不分彼此,没有间隙,就像此刻你我一样。
我凭借凋零的花瓣想象曾经的绚烂,凭借断续的音符想象往昔的悠扬,凭借残存的传说想象旧日的美好。因为我最先见了终局,所能触及的空余记忆,展现于我眼前的一切都在证明一个真理--
“不可回避”终有一天会变成“不堪回首”。
人类穷尽了智慧也无法定义永恒是几年几月几分几秒的跨度。
告诉我凭什么相信,连定义都不存在的存在。
[五]
和风间一起看了个战争片,由于是冬季档期的首个商业大片,全城一大半人都出动了,影院里座无虚席,影院外一票难求。整部电影虽然耗资空前,但唯一出彩之处是女主角的演技。
风间在拥挤的人潮中辟出一小块空间让夕夜先上自动扶梯,女生站定后仰头回以致谢的眼神。男生起先站在比她高一层的台阶上,觉得别扭,便下了一级。夕夜顺势挽过他的胳膊:“女主角是季霄的表姐,他跟你说过吗?”
“嗯,说过。好像以前是唱歌的吧,后来转向影视了。”
“她还是我们阳明中学的学姐。在高中时我就很崇拜她。”
风间侧目,对“崇拜”一词感到有点诧异:“为什么?”
“我和她也不熟。对她最直观的印象是高一新年晚会上的弹唱,虽然那时她没有出道不是艺人,钢琴弹得也不算专业,但她身上有种非常阳光的东西,周围人很容易受感染。就是那种……不管什么挫折都无法击垮的自信。”
风间微怔。
不管什么挫折都无法击垮的自信。
每每谈及这种特质,你想起的不是哪个偶像艺人,而是中学时代的某个普通女生。
你告诉我,高二的时候,17岁的夏树转学来与你同班。瘦脸颊,寡薄嘴唇,楚楚文弱,眉宇间却隐藏倔强。绾成细辫的柔顺长发也变成了齐着下颏的短发,比初中时更显冷漠利落,恬静寡言。大片白光从教室前门涌入,融化了她半侧身姿。
此前那么漫长的分离,你思念她多过淡忘,费尽周折探听她的近况,知道她随父亲去了外地后处境糟糕,逃学,违纪,成绩一落千丈,人际关系紧张,与不良少年交往,引发了械斗事件,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可在你脑海中却怎么也勾画不出那副叛逆张扬的模样,你所能回想的,只有那个翘了补习课沉默着跟在你身后走过四个街区,当你转身预备发作时,温婉一笑,将掌心摊开在你下颏处的少女。
你知道,想象只是记忆的延长线,不可靠。想象得出她温婉的微笑,想象不出她微笑时眼中闪耀的暖光。只有现实中的重遇才能证明一切没有改变。
她敢于向那些满怀敌意的女生公开宣战,把背地中伤的、乱传谣言的小人一个个揪出来打击报复回去,不惧怕寂寞也不依赖旁人,懂得分享与原谅,一寸一寸地收复失地,哪怕整个世界都倾覆,她也有摆正它的力量。
夕夜笑吟吟听着,偶尔跟着赞叹两句,心下暗忖:颜泽从小就千伶百俐,心机深细,父亲是驻外大使,母亲是外企高管,内因外因相加,获此成绩也不足为奇。然而再深思下去,这种竞赛多半有猫腻,凭着她父母的关系,说不定享了什么便利。如此才平了不忿。
母亲去世之后、被颜泽家收养之前,夕夜也曾在别的家庭短暂停留,那家只有一个男孩,名叫顾鸢,比夕夜小三岁,也聪敏过人,“姐弟”间全然没有如今与颜泽这般彼此嫉妒,友爱亲密地度过一段极快乐的时光。最后反倒是与养父母之间发生一些难于启齿的冲突矛盾致使相处不再融洽。最后,养父母以将要被派驻国外工作的借口将夕夜转托付给了同事--颜泽的父亲。
不知什么原因,听说顾鸢独自留在国内。但夕夜和他断了联系。
刚上大一时有一次被高中母校请回去介绍高考经验,竟在走廊上遇见穿着高一校服的顾鸢,一瞬间怔忡不能移步,内心五味杂陈,定在原地。
男生走到她跟前脱口而出的是“姐”,而与此同时,夕夜却只是尴尬地挤出一句“你好”。
从那以后,夕夜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七]
之后一周的周四晚上,亚弥正和室友编段子、搞模仿秀,取笑某个有点迂的任课老师,隔壁寝室的一个女生穿过中间的盥洗室倚在门口喊:“亚弥,你的电话。是个女的。”
“找我怎么找去你们寝室了!”这厢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来人说:“拨错一个尾数,我也懒得多费口舌让她重新打,正巧要来问你借洗衣粉,就叫她在那边等着了。”
亚弥从橱柜下面取出半盒洗衣粉给了她,摇摇晃晃地跟去了隔壁,拾起听筒时还没收住笑。
“什么喜事惹你这么高兴?”
伴着说话声还有风声与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噪音,听上去夕夜在边走路边打手机。
“哪儿有什么喜事,不过一个呆老师罢了。姐姐找我什么事?”
“我这儿倒有一件喜事。我一个师姐结婚,下月办酒席,因为我在她任助教的课上当过课代表,交情不错,偏要让我当傧相。我虽然没当过傧相,可也晓得不光是席间站在她身旁当个摆设,总要陪着她操办置新,我看东西的眼光不行,正愁着怎么办,风间就想起你这小精怪,让我找你周六跟我们一起去趟郊区的建材市场,不知道你得不得闲?”
“我有什么大事可忙!再大也大不过婚姻大事,当然是要去的咯。”女生一转身,见几个女孩朝自己挤眉弄眼地笑,扮了个鬼脸,“要不要再叫上个男丁去帮忙搬东西?”
“那倒不用的,风间他也不去。订好的家具摆设一般都是隔几天送货上门。你来就行了,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再给你短信约碰面时间和地点。”
“好的,那我就等着了。夕夜你下回别再拨错电话了,我在隔壁。”
挂了电话,屋里的调笑声也压不住了,一齐哄闹着:“亚弥要和谁结婚?季霄吧?”
亚弥嬉笑着拧了其中两张脸就跑。
“谁结婚?你们才结婚!你们全家都结婚!”
刚逃回自己寝室又在门口被
室友拽住:“再不来接电话,季霄就被我抢跑了哦。”
亚弥一边伸手接听筒一边问:“什么时候打来的呀?”
“打来有一会儿了,我和他聊着,谁让你那么慢。”女生嗔怪着回了自己的座位。
季霄问她刚才去接什么电话,回答说是夕夜邀自己去逛街,季霄那头沉默了片刻没接嘴。然后两人聊了聊当天吃的菜见的人,就道了晚安。
同寝室的问:“今天怎么才说了这么一小会儿?”
女生扭亮台灯摊开书:“明天有英语课,作业那么多,哪儿有心思谈恋爱。”
“作业多又不是一天布置的,你把每天跟季霄煲电话粥的时间省一半出来,别说那么点英语课作业,只怕连GRE都考下来了。装什么好学生!”
亚弥回头冲准备就寝的室友吐吐舌头,憨笑了两声。
[八]
季霄匆忙挂了电话,抬起窗,朝楼下叫了声“易风间”,倒把正僵持的风间和夕夜吓了一跳。见两人依然呆呆地站着不动,又紧追了一句:“怎么不叫夕夜上楼来?”风间拉着夕夜转到门前,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季霄:“我送她回家。”季霄这才发觉他喝了酒。
女生在一旁边推他进屋边解释:“和几个朋友吃过晚饭闹了一阵,他喝得不少,走到这楼下酒劲才上来。说让他别送我,他却偏不肯,真是固执死了。”
季霄把塑料袋又递还给他,推他进去:“行了行了,路都走不稳还送别人。夕夜我去送,你进去休息,放一百个心。”
于是季霄和夕夜两人一路往学校走去,问答稀少得可怜,略有些尴尬。
过半晌,季霄长吁了一口气问道:“你和易风间在交往?”
夕夜瞥他一眼,又飞快把视线移向一侧地面,“嗯”了一声。隔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你不同意?”
季霄“哧”地笑出声:“我又不是你爸爸,我同不同意有什么关系。我也没什么立场反对,当初那么说多半是置气……”说着顿了顿,叹口气,低声继续,“和他在一起,怎么想都是你倒霉。”
这次笑的人换成夕夜:“过几天他就会把我吃了?”
“你别笑。”季霄突然停住脚步。
夕夜也停下来,回过头。
男生犹豫再三才说道:“他心里有别人。”
景深里路灯延出一道渐弱的光的轨迹,切割着厚重的夜幕,左侧是沉入寂静的校园,右侧是车辆依旧川流的大街,一边耳畔传来忽强忽弱的噪音,仿佛半梦半醒的世界在呼吸。
寒风刮着脸颊,看不见的气流从彼此之间疾速掠过。女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只丢下淡然一笑:“这我知道。”
“重要,不可或缺。”
第4章
[一]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觉得夕夜你是个不太果断、缺乏行动力的人哦。所以作为朋友我还是很在意,你是不是从来没问过风间在他心里你和夏树谁更重要?”亚弥说。
“我不想给他压力。”
“与其说不想给他压力,不如说不想给自己压力,提起这些可能让他静下心思考、找出正确答案的话题,害怕那个答案会导致你们关系崩溃,对么?”
被说中了。夕夜缓了两秒,不露声色地将问题推还给对方:“说起来容易。类似的问题,你问过季霄吗?”
“问过呀。”
夕夜吃了一惊,扭转头:“季霄怎么回答?”
“你也知道,他这个人是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的。”亚弥轻描淡写地笑笑。
这时,付完款的学姐从收银处跑了回来,把一叠收据单塞进夕夜手中她自己的皮包。“可真是累死了。”
“我们效率挺高了,总算落实了几个大件。”亚弥是乐观主义者,“说起来,结婚也是件麻烦事啊。现在得去广福寺还愿了吧?”
事前学姐提起因为之前许过爱情愿,现在成了真,所以今天下午想顺道去还愿。
夕夜推辞说:“你陪秦姐去吧,我自己先回学校。”
“一起去嘛,既然这么灵验,我们也许个愿呗!”
女生摇头笑一笑:“我不信神明。”
[二]
夕夜在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的公交站下了车,独自走回寝室。途中西北风刮得紧,当时没觉察,进了楼道才感到脸上生起一股割裂的疼痛,忽然间眼眶湿一圈,使视线也变得模糊了。
刚上了楼就接到风间的电话,男生几乎立刻就觉察出她的哭腔:“怎么哭了?”
“没有啊……大概被风吹得有点感冒吧。”
“自己要注意身体啊,总是穿那么少,可不是弱不禁风么。”顿了顿,接着说明来电初衷,“亚弥刚打电话说晚上和秦浅吃烧烤,让我带上季霄开车去接你,秦浅她男友也会从公司直接过去。大家聚一聚。”
“嗯好,我准备一下,你大概几点钟过来?”
“六点能准备好么?”
“能。那……到时候见。”
“到时见。”
夕夜阖上手机,抽了抽鼻子。
你是如此温柔的人,对我称得上无微不至,然而和你在一起却使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锥心的痛,连贺新凉也不曾让我这样难过。
亚弥一语道破真相--我不敢有抱怨,不敢有异议,不敢给你压力,是因为我知道这幸福来之不易,更因为我清醒地明白它脆弱得不堪一击。
习惯了你对我这样好,怎么去习惯没有你的未来?
从前每当我受到伤害就会安慰自己,我长得不差,脾气也不坏,将来总会遇见一个真正爱我的人。可如今我却总在想,倘若那个人不是你,我该怎么办?
冒着失去你的风险亲手揭开彼此微笑的面具,我没有这种“坦诚相待”的勇气。
[三]
十七岁时,一无所有。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也没有男生喜欢自己。
但也没有像如今这样瞻前顾后。
受了再大的伤害,被最大限度地嫉妒与孤立,也会倔强地重新打起精神一个人走下去,和书本里没什么存在感的难题作战以消磨时间,看各种明星的八卦或护肤美发的资讯以分散精力。早晨起来刷牙时看见镜中绝非平庸姿色的自己,对身为级花被小学妹崇拜这件事心知肚明,安慰安慰自己,对自己说“将来会好的”,自愈力好得很,日子过得其实并不艰难。
然后是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
二十岁时,心态突然就改变了,也并非需要什么契机,在年龄以2开头后自然会发生转变。低年级学妹骂起人来张口闭口地称你为“大婶”、“大妈”,你很难不意识到不复年轻,从容不在。
那种任凭什么也无法击溃的信心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瓦解崩溃了。
如同生命力殆尽的植物,伸展枝叶想要纠缠住身边一切可能成为依靠的东西,以抵御有朝一日台风的不期而至。
不知道为什么,过早地陷入了一种悲哀的恐慌。
“……什么呀!你昨天还杀了我一百多次!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差劲的BF了!”亚弥娇嗔着嚷嚷起来。
“谁让你抢我装备。”
秦浅被饮料呛住,咳了几声才插话:“没看出来,季霄同学幼稚到跟自己老婆抢装备。”
“我……”男生觉得分外委屈。
夕夜在一旁只能陪着傻笑,有关游戏的话题完全听不懂,自然也插不进嘴。期间风间还说到什么“村镇”、“派系”,让夕夜颇感意外,原先以为他不是那种会玩网游的男生。
隔世之感愈发强烈了。
和一桌好友同席共进晚餐,却感到孤单和无所适从,逐渐听不见嘈杂的交谈声。夕夜低头垂眼,伸过公筷拈了面前的蘑菇往烤盘上放,然后把之前烤好的培根分到正忙着滔滔不绝的各人的碗里。
过了不久,秦浅学姐的男友匆匆赶来,学姐不太高兴地瞥他一眼:“怎么这么晚?都快吃完了!”
“加班嘛……路上还有点堵车。”赔着笑脸。
亚弥一看气氛不对,生怕男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和学姐闹别扭,赶忙笑嘻嘻地帮着圆场:“这个点肯定到处都在堵。”
谁知没好气的却依然是秦浅:“知道这个点堵车就该早点请了假出来,你哪天不忙?哪天不加班?”说着说着还不自觉拔高了音调,语气就像训斥小学生的班主任。
男生倒丝毫没觉得不妥,笑着点头:“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
秦浅这才作罢,语调冷淡地朝面对此景目瞪口呆的朋友们介绍道:“这就是我BF。”
男生弓下腰落坐,谦和地笑着补充说:“我叫谭奚。”
夕夜从一侧静静观察他,身高一米八左右,偏瘦,戴眼镜,窄版剪裁的西装很衬他得体优雅的气质。比秦浅大两岁,介于男人与男孩之间的年纪。
外表虽然成熟,神情间又难免流露出稚气。可从为人处世的老练程度而言,又觉得城府有点深,毕竟,听秦浅说,年纪轻轻已是外企中管。给人的总体感觉,是个难以取悦的人。然而,从刚才起就只见他一味对秦浅妥协迁就。秦浅很幸福。想到这里,夕夜忍不住偷偷
瞄了一眼风间。
秦浅突然转过头问:“夕夜呢?”
“什么?”这才回过神。
“夕夜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唉?”女生不太自然地抿了口饮料,眼睛弯在玻璃杯上方,“没有那种打算。”放下杯子后又自嘲地笑笑,“没办法,嫁不出去。”
招致秦浅愈发没分寸的玩笑,以家长的语气对风间说道:“我们家夕夜就交给你了,要好好照顾她哦。”
夕夜心往下一沉,没有勇气去看风间的表情,装作没听见秦浅的话,急忙扭头找亚弥搭
话。
[四]
吃过晚饭后一行人从烤肉店走向K歌房。夕夜和左侧的秦浅聊天,右侧的风间一直沉默。等她习惯性地去牵他的手,觉察到对方有些退缩,却并没有十分在意,还继续着和秦浅的话题,直到又走过几步,男生停了下来。
夕夜说笑着转头,看见自己牵着的人不是风间,而是脸上写满窘迫和诧异的季霄。女生愣了数秒,环顾四周,才发现风间落下了一段距离,正在后面毫不介意地笑看着自己,神经随即松了,也跟着笑起来。这只是一段插曲。却因此顺势和季霄一路同行。
季霄忍了又忍,还是觉得好奇:“亚弥说你今天很反常,不肯跟她们去广福寺许愿。我想起高二时学农,路过寺庙时一群女生都进去拜了拜,只有你例外,也不在乎一个人等在门口,好像异常排斥似的,有什么原因?”
“哪能什么事都有原因,我只是觉得既然不信,何必假装虔诚。”
季霄心里琢磨着夕夜的话,走出一段路,又听见夕夜压低声音在耳侧的问话才回过神。
“你知道风间和夏树为什么会分手么?”
“主要是因为风间的妈妈反对。他们从高中时代开始交往,高考后风间留在上海,而夏树考取广州美院,大一时坚持了一年远距离恋爱,偶尔风间去广州看夏树,寒暑假夏树回上海。因为聚少散多,好不容易团聚就无时无刻不粘在一起。一开始对这份恋情投赞成票的风间妈妈整天不见儿子人影,感受到儿子被抢走的威胁,转而强烈反对,”男生顿了顿,“你应该知道吧,风间出身于单亲家庭。”
夕夜点点头,长吁了一口气:“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是母亲唯一的精神寄托,反过来,风间也不可能不听取母亲的意见。这种感情羁绊……有同样身世的我深有体会。”
季霄这才想起夕夜同样出身于单亲家庭:“你们确实很容易相互理解。”
“那倒未必。”夕夜扭转头望向沉沉夜幕,霓虹灯闪烁在视野各处宛如幻觉,使她眼睛有些模糊,“关于他自己的事,关于他和夏树的事,风间什么也不愿告诉我。不要说把我介绍给他母亲,就连朋友圈也不想让我接触。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理解他、进入他的世界。”
“给他一点时间,也许他还没有做好向谁敞开心扉的准备。”
“交流是双向的,他一直这样,我的坦诚也变得可笑。我无法估计他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因为甚至看不到一丁点‘正在尝试的迹象,与此同时,只感到我的门就快对他锁上了……很绝望。你说,”夕夜看向季霄的眼睛,“我该怎么办?”
男生咬了咬牙关,一语不发,受宠若惊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掌心中潮湿的汗,在滤过夜风之后变得冰凉。误牵过她手的掌心。
[五]
有时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不经意的一句话,像一粒种子被埋入心岫,谁能想到它在悄无声息地拔节疯长。
[六]
梁静茹的伤感情歌唱过第四首,男生们几乎要开始抗议,才换了蔡依林。
是亚弥抢得了麦克风摇晃在歌房中央。细究歌词涵义--彩绘玻璃前的身影,只有孤单变浓郁--到底还是伤感 ,可欢快的曲调辅以屏幕上和现实中年轻女孩们明媚的表情 ,让人一点也觉察不出事关别离。这样的年纪本该无拘无束什么也不怕失去。
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在室内脱去厚重的大衣,亚弥穿的是一件鹅黄底蔷薇花色连衣裙,温柔轻盈的质地,旋转时蕾丝内衬俏皮地露出一点,就那么自然地往毫无防备的准新郎腿上坐下勾住他的肩,好像阳光落下,男生立刻窘迫得从肩到腰都僵硬起来,开朗爽利的准新娘拍手嘲笑,心无杂念地分享着恶作剧得逞后的喜悦。
季霄在身侧突然笑出来,夕夜转头问怎么了。 “我想起她最好的朋友乔绮对她的评价--胸也无脑也无,不知分寸为何物。”
于是夕夜也跟着笑。没有人会与她计较什么,惹人羡慕。气氛不受半点影响,在这之后,秦浅和谭奚顺势合唱了那首《明天你要嫁给我》。
如果做这种举动的人换成夕夜,结果会截然相反。到底是为什么,自己缺乏、也无法带给别人那种洒脱不羁的快乐。
整个人像被脱过水,干巴巴,严肃,拘谨,沉重。没有一丝可以挥霍的,轻飘飘的生气。
出神间,思绪突然被骚乱打断,夕夜朝混乱的发源地看去,原来是送热饮的服务生进门时脚下一滑,将手中的托盘整个儿打翻在离门口最近的谭奚身上。秦浅马上向门外的服务生们喊叫,引来了经理。肇事的女生吓得目瞪口呆,经理一个劲儿地道歉,关切地跟在谭奚身后询问有没有烫伤。
男生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往盥洗室去,临走前指了指女服务生的手:“我还好,她倒是烫得比较厉害。”小女生这才发现自己也被饮料烫了。
事故处理的结果是经理主动提出消费免单,并且赔偿200元钱。谭奚的手只是红肿,涂了点救急的烫伤膏,自己并不以为意,秦浅有点埋怨他太息事宁人:“要是被烫的人是我,绝对饶不了她!”
男生半开玩笑地揽过她:“要是被烫的人是你,我也绝对饶不了她。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是没怎么样么。人家也是打工的,不容易。再说也不是故意的,自己烫得比我严重。对她发火又不解决问题。”
“对经理发火倒是能解决问题。”
“对经理发火,经理过后不是还得把账算到她头上么。你看吧,肯定这个月工资被扣了”因为败了兴,而且谭奚的衣服也被弄脏,所以就此两两散了,几个人在路口分开。
和风间一起去停车场取车,夕夜转身后感慨:“真是脾气好,换作是我在气头上肯定也会胡乱找人发火,哪能像他这么理智。”
“偏是秦浅那种不依不饶的,遇上了这种不瘟不火的,果然互补型才是天造地设。”风间跟上她,把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肩上,揽着她走。
女生从侧下方缓慢地抬起眼睑看住他线条硬朗的下颏,待男生觉出视线的温度回看过来,淡然一笑:“互补型才是天造地设,那相似型呢?”
男生愣了两三秒,随后表情不太自然地收回放在她肩上的手,往前快走了几步。
夕夜笑着追过去:“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说到“相似”,你的眼中已经没有其他相似性。
在你对我讲述的曾经,夏树把课本搁上桌面,再俯低一些,看见透明的塑料包装袋,抽出来,装着的是一套冬季制服。
脑子顿了一秒。
突然觉察到自己身上罩着淡淡的人影,猛地抬头,又看见你正弓着肩手撑桌面站在自己身边。夏树慌得往后缩,重心不稳,椅子三只脚都悬空了。
那张脸上曾经有过的表情,在四年后的深夜,我的脸上真切地重现。突然觉察与自己牵手的人不是男友,猛地回头……
面对出人意料的距离,无法淡定自持,却又努力佯装淡定自持。倏忽闪过面颊的羞赧慌张,在须臾后就被抚慰平息。
转瞬即逝的不知所措,你尽收眼底,甚至忍不住在事后回忆时微笑起来。都是心地如此透明却如此复杂的女孩,敏感脆弱又坚定沉静,何其相似。
我和夏树在常人眼里凌厉张扬,为什么唯独你看穿我们外壳那么坚硬,而本质是那么小,那么傻,想要好好守护?
是怎么了?
风间把夕夜的左手团在自己右手中,步履慢下来:“你知道么,刚才在K歌房,秦浅把你托付给我了,让我好好照顾你。”
“她就是爱开玩……”夕夜急忙解释,突然感到手上的手力加重一点,困惑地打住话头。
“我说好。”
“是么?”声音有点哽咽。
“嗯。”
“可是……”女生盯着地面。男生诧异地看向她的侧脸。
过半晌,她抬起头,耸耸肩轻松地笑笑:“没什么,谢谢。”
[七]
再一次--
“那季霄你说,该怎么办?”
在季霄一直以来的记忆里,夕夜被“坚韧”、“独立“这类词贴了标记,拥有在任何情况下独挡一面的魄力和决心。却一直没有发现,她总是毫无戒备地依赖自己。
无论是当年遇上复杂的论题,还是如今困扰于和风间的芥蒂,无论是赌气的语调,还是求助的讯息,最后总是这么一句:“那你说该怎么办?”
想来很难不让人苦笑。
“在想什么?”亚弥摇着季霄的手臂问。
男生长叹道:“没什么。”
--风间什么也不愿告诉我。
不要说把我介绍给他母亲,就连朋友圈也不想让我接触。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理解他、进入他的世界。
--交流是双向的,他一直这样,我的坦诚也变得可笑。我无法估计他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因为甚至看不到一丁点正在尝试的迹象,与此同时,只感到我的门就快对他锁上了。
季霄突然想起,自己对待亚弥的方式也和风间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原因又大有不同。亚弥年纪小,神经粗,大大咧咧,远不像夕夜那么敏感,大概,不会因此感到绝望。她不会在意这些。从另一方面而言,说不定要她融入自己的朋友圈,带她去见父母,反而会给她压力让她难受。
男生又看她一眼,女生对方才的出神果然既往不咎,转而展开别的话题。
松了口气,幸好她不会在意。
[八]
时隔数日,一天深夜,秦浅打来电话,语气听起来心烦意乱,开口第一句就非同小可:“我不想和谭奚结婚了。”
夕夜罩上外套起身,蹑手蹑脚到寝室外接听:“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只是发现自己也许没那么爱他。”
“哈啊?都这种时候了,说什么傻话?”夕夜顿了顿,把手机换到另一侧,“这段时间筹备婚礼你太忙太累,人在极端疲惫的状态下逃避退缩很正常,但你不要真的付诸实行啊。谭奚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他那么珍惜你……”
“他是个好人,这没错,但如果他真那么珍惜我,为什么筹备婚礼这么多事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他有工作,难道我就没有学业了吗?我可以放弃,为什么他就不可以牺牲?”
“都快结婚了还在斤斤计较这些,你也太孩子气了吧。”
“还没结婚就已经变成这样了,以后怎么过一生?”
夕夜被反问得哑然,思维和口才都派不上用场。“但是……”
“确实,这段时间非常忙非常累。所以我一直在问自己这种忙这种累到底值不值得。如果我真的非常爱他,那么为了他受一点累有什么好抱怨呢?和深爱的人结婚不应该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吗?我不该斤斤计较的……所以我才想自己没有多爱他,是这件事让我看清了自己,他没有错。”
过于震惊,夕夜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总之,夕夜,谢谢你答应做我的伴娘,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你……”
“不用在意我,你和谭奚谈过了吗?”
“还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谈……”
“……虽然我很想给你一些有效建议,但实际上如果是我自己碰上这种事也会不知所措。”
夕夜略作犹豫,“我从来没有辜负过别人。”
“……不会吧,我才不信,你前男友的数量应该和我差不多。”
“但每次被甩的人都是我……是真的,别看我整天虚张声势,其实我就是个樱木花道唉!”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所以还真的不太能理解你们这些好运气的家伙,放着那么爱自己的人不爱,不知道究竟想追求些什么。”
“我可能还没到为了谁停下脚步的阶段吧。”秦浅说,“那么爱我的人,对我来说也许是个负担。”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当然。”
“挺可惜的。”女生的语气低落下去,“我和风间都觉得你们特别登对。”
这次夜聊之后,大约二十多天再没有秦浅的消息,夕夜猜测她只不过一时意难平,和谭奚闹闹别扭,或许转天就又重归于好。再加上期末考试阶段学业为重,分不出闲心去多管闲事,于是既没有主动关心也没与其他人说起。
[九]
最后一门必修课闭卷考试结束的那天,整幢教学楼漂浮着浮躁的喧闹,每个人说话的音量和语速都至少是平时的1.5倍。夕夜交了卷,从讲台边的地上翻出自己的书包,拨开两个女生,加快脚步低头穿过女厕所门前排起的长队。
下到二楼时,另一个刚刚散场的考场里的学生涌出来,很自然地汇入人群,然后听见几步之遥的身后,响起叫自己名字的声音。
逆着光的原因,隐在阴影中的表情不太像刚考完试的样子。
夕夜靠在右侧的楼梯扶手上,等季霄顺着人流下来。
“全部考完了?”
“还有两门专业课下周交论文。”女生从抱在怀里的书包中掏出一罐咖啡递出去。
男生摆摆手示意不要,但是在夕夜准备拉开易拉罐的瞬间又从她手里抢走:“既然都考完了就不要老喝咖啡,对身体不好。”
夕夜跳着连下四五级台阶,在前面笑:“我总觉得男生一旦展现出温柔体贴的一面,就变得有点婆婆妈妈。尤其是你,长得本来就太清秀。相比起来,我更喜欢辩论中的你,非常干脆,非常决绝,不轻易受人左右。”
“……果然是冰山。”男生佯装委屈把咖啡还给她,“连善意的关心都拒之门外,你这种女生少见,真不知易风间通常都怎么处理你这座大冰山。”
“真不知亚弥怎么忍受这种比自己秀美几百倍的男友。啊--她知不知道当年你被我们评为班花的事?”
“如果知道肯定是你长舌。”两人笑过,又沉默了数秒,夕夜正色道:“你有话要对我说,是么?”
“什么都瞒不过你。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说。”
“到五角场那家茶座吧,顺便我也想去百联的三楼买套睡衣。”待季霄点头同意后,夕夜轻声问,“很重要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
“郑重到要特地找个安静地方说的地步了。”
“你……是我熟悉的那个顾夕夜,”男生微笑起来,“心急又不直率,总是采取旁敲侧击的迂回战术。如果是亚弥,她会直接粘上来撒娇,然后缠着我一路追问到底什么事。”
“如果换我那么做,你一定会毛骨悚然。”
“唔,一定的。”季霄走下自动扶梯的最后一级,停住脚步,朝不远处的茶座看一会儿,“夕夜……”
“就是那家。”
但男生的犹豫其实根本无关于谈话地点:“……新凉回国了。”
[十]
放射状的红光在夜空中逐渐萎缩,之后全世界遁入黑暗。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后才知道,但我不知为什么,竟然连这八分钟的温暖都体会不到,更不要说能看见天的边界重新泛起微光。那悬挂在苍穹之上的是什么?为什么独为她们闪烁?她们为什么能笑得那样无忧无虑,唱得那样纵情肆意?为什么能说着“我无法为谁停留”毫无恋意地告别过去,而只在别人的眼睛里种下忧郁?
是什么。为什么。该去做什么。
许多年来,这些问题像浑浊的胶液包裹我,搅动时让人难以呼吸。
被周围人认定为“美女”,从初中开始。第一次对夕夜公开表达赞美的是班主任,那时她刚从师范大学毕业,零星留存着身为学生的稚真,体现在写字与批改作业分不同颜色的圆珠笔这类细节上。在某次家长会后,她对颜泽的妈妈说:“其实如果走在街上,大部分人都会以为顾夕夜才是你的亲生女儿,长得跟你有点像哦,我们班的女孩子数她最漂亮。”
颜泽妈妈回答:“要说长相啊,肯定比不上萧卓安。夕夜这孩子关键还是聪明乖巧,让人省心。不像我们家颜泽,心思太杂,玩心太重,脾气还倔得很。”
之后班主任老师大概又说了些“颜泽也有颜泽的优点”之类的话,夕夜已经不记得。但那番比较式的议论却印刻在大脑皮层上,无法轻易抹去,从此死死地认定自己比不上萧卓安。
卓安是肤色白皙,留黑直长发的大家闺秀。在校时一直梳高马尾或芭蕾发髻,没有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家教传统,举止得体,清纯的气质深受长辈们喜爱。
与此截然不同的是一头棕色碎散卷发,混血气质的夕夜,骨子里透着不羁和忧郁。其实这才是同辈人中公认的校花。只是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一直认为自己不如卓安漂亮。
因为自卑,又无法如她那样乐观无忧,在自己与他人之间植起藩篱。
当贺新凉最初以卓安男友的身份出现时,那份卑微的少女情结已注定无法得以成全。
给这段无终的暗恋加一个时间限定,是“很久以前”。
然而跨越到“很久以后“的现在,一丁点线索--比如听见某个人的名字,比如看见相似的街景--也能变成刺穿心脏的锋利武器。
明明好好收拾起感情,决心做一个吝啬冷漠的人。因为付出得少,在被背叛被遗弃的时候短暂地伤心一两天,然后又能重振元气。以为已经练就了这样的本领,遗忘一切不愉快。
只有在他重新出现时,你才明白时间不是对谁都万能的良药。
对他的喜爱原来比想象深厚久远,故作洒脱是耿耿于怀的一种表现。又或者不再耿耿于怀,而是妥协于习惯。
习惯了面对他的时候,感觉全世界被按下静音,唯有自己的心跳声欲盖弥彰。而你所能做的,不过是生硬、刻意地从他身上扯开视线,用缄默去对抗所有失落的幻想。
[十一]
绯红色的云在空中展成羽翼形状。
这就是陆地上所能看见的,最美的落日景象。
看不见的,云层之上其实是另一番辉煌。
季霄用烛火外焰点燃香,递给夕夜,看她俯身拜了三次,又接过香帮她插进香炉,小心不让滚烫的灰烬落在她手上。接着她退回蒲团折膝跪下,把双手平摊在两肩的阴影里,低头,再俯下身。
整个过程对跪在右侧、与她所有动作保持一致的新凉连一眼也没看哪怕说最后一句“节哀”,眼睛也紧紧地盯着地面。
看似冷冰冰地漠不关心。又怎么会,在最后一次从蒲团上抬起头来时,令人瞠目结舌地,泪如雨下。
季霄的手滞在从香炉上方移开的瞬间,而下一秒,他很难不注意到新凉微红的眼睑,三个人之间维持着阒静,灵堂略略泛黄的天花板把沉香的气味从头顶上空压下来。
因为你看不见……
三天前。
“他妈妈自杀了。回来奔丧。”
女生面颊瞬间失掉血色,并不是出于对普通朋友的牵挂。
而此刻,无声落在蒲团边缘的泪水,也并不能单纯用“同病相怜”去解释。
你看不见,阒静的表面下涌过怎样的巨澜。
在随后其他亲朋祭拜灵堂的活动间隙中,新凉特地在人群中找到夕夜和季霄:“谢谢……”
词穷并没有引致尴尬冷场。季霄揽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以挚友的方式拍了拍他的肩。夕夜眼眶又潮湿起来,但是她第一次直接地看向新凉的眼睛,微蹙眉抽了抽鼻子,同时拥抱了他们俩。
相识近七年,他终于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王子,夕夜知道,一句“谢谢”中有半句是给自己的。
足够了但是,为之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
[十二]
“想起自己妈妈了?”一同走去车站的路上,季霄猜测夕夜祭拜时情绪失控的缘由。
女生点点头,视线挑高一些。橘黄色的路灯铺满街道,一只大白猫以倨傲的姿态悠闲地穿过斑马线,停在打烊的小卖部门口前,爪子伸进纸箱去拨弄里面的垃圾。已是深冬季节,但即使晚上也不觉得冷,四下无风。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后,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留住她。除了照顾她,每天还步行去附近的一座寺庙为她祈祷,跪在蒲团上磕头,许下让我少活十年换她十年的愿,求来护身念珠戴在身上……我就是想让她活到看见我获得幸福的那一天。你知道么……”哽咽得难以为继“我从小到大没见过她笑一次。”但就是这么微渺的心愿,那些神明都只是袖手旁观,如果他们真的存在,那么是为谁、为什么而存在?“盖棺之前,我从手上褪下了念珠放在她耳朵边,唯一的心愿也随她进了火化炉。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信仰,也不相信任何幸运会降临在我身上。”
男生拎过她的手提包,往前赶了两步:“新凉说等他家的事处理完了,我们聚一下。”
‘我们是指?“
“你、我、新凉、颜泽--我们。”
夕夜惊讶地看住他:“你觉得我和颜泽见面合适吗?”
“那你觉得我和颜泽、新凉哪个见面合适?”季霄有点开玩笑的神色。
夕夜迟疑了一会儿,找不出反驳辞。
“你比我大度,我是女生,斤斤计较是天性使然。”
“我挺怀念那时候……”男生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
女生停住脚步,微侧过头,诧异地等待下文。
“高一时的合唱比赛,弹钢琴配乐的是你,担任指挥的是颜泽,我们班得了第一名。不管后来产生过什么矛盾,你们俩也曾有最佳默契的记录。”季霄说着低头笑了笑,“我本不该说这些。”
夕夜回过神:“为什么?”
“闺蜜之间的矛盾,本该你们自己解决。任何第三者抱着任何好意来插手都不会有善终,最后的结果总是闺蜜和好如初,第三者反倒成了公敌。”
女生听出他语气中的委屈,弯着眼无声地微笑:“亚弥和乔绮让你吃过教训?”
“无数次。”
“但前提是,她们是闺蜜。”
“你和颜泽也是。”
“……那你觉得我和颜泽还有可能和好如初么?”
季霄认真地点点头。
“好吧。”
“好吧?”男生有些意外地松下一口气,“我还以为说服你还得费好一番口舌,几乎把所有辩论技巧都准备好了。”
“你了解我,比我自己更了解。所以就按你的建议办。”夕夜说完,走出一段路,才觉察男生没及时跟上来,回头问:“怎么了?”
季霄轻轻答道:“没想到我的建议对你这么重要。”
这段路上堵了车,喇叭此起彼伏响得聒噪,摩天大楼上的巨幅液晶广告屏色彩变幻,整个步行街人声喧嚣炫彩斑斓,使人的感官无不受到巨大刺激,却反而愈发把夕夜与季霄的黑衣衬得肃穆异常。
女生把双手柔柔地团在外套口袋里,手心的温度经过触点传递到指尖,视线别向远处街景:“从前我一直真心希望你和颜泽天长地久,不是为了颜泽,只是自私地害怕失去你这唯一的朋友只要你和颜泽没有分手,就不会脱离我的生活圈。偶尔想有个聊天的人,偶尔想有个谈心的人……是的,我觉得季霄你,对没有任何信仰的我而言,很重要。”
第5章
[一]
过了春节,季霄跟着风间去学校宿舍找夕夜,告诉她原定的小范围聚会变成了班级性质的同学聚会。并不意外。高中时新凉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阳光美少年,追悼会那天,不仅三分之二同班同学到场了,连曾经同级外班的、学弟学妹们也来了不少。
夕夜倚着床架叹口气说:“那我就不去了。”
季霄没露出太惊奇的表情。
“同学会吗?”风间插嘴问。
“上次和大家见一面,勾起了我很多回忆。我开始觉得也许时过境迁,我能和她们好好相处了,我抱着想了解她们的心情,去看她们的博客,一个链接一个链接看过去。有人提到新凉,提到你,提到颜泽,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到我,没有人期待见我,没有人在那儿注意到我,”女生朝季霄扯扯嘴角,露出苦涩的表情,“对大家来说,我是隐形的。”
“那就不要在乎这些龙套的眼光,去见你想见的人。”
想见的人根本不存在。
回想起来,那些把葬礼当派对、极尽盛装之能势粉墨登场的女生,你也并不喜欢。
从高中时就习惯形成人际小圈子,使用外人为之困惑的特色口头禅,时不时去娱乐场所聚个餐,将某些个体排除在外。以为长大后格局都将改变,曾经的疏离可以变得亲密,实际却不尽然。
依旧是从前那群虚荣浮夸的女生。
依旧是从前那些表面亲密内里攀比的圈子。
而你所属于的那个小集体--你、季霄、贺新凉、颜泽、萧卓安--曾是这个班级最引人瞩目的才子才女核心圈,却也早在当年就分崩离析。
[二]
看过这样的统计--大部分中学时代表现出众的优等生,步入社会后碌碌无为;而曾经成绩中等的普通学生,反而往往成就惊人。
坚持与奋斗化为乌有时,你不知道地球究竟以什么规则旋转。
[三]
开学后所在的学院拉开了保送研究生资格考评的序幕。夕夜的形势不容乐观。文科学院的许多课程并不以知识掌握程度衡量学业优劣,一些学生可能翘了三分之二的课,但仅凭这三分之一的出席率,课上踊跃发言,课下勤提问,混个眼熟,给老师留下好学生的印象,期末反而能投机取巧拿高分。
相较而言,夕夜这类专注学术的交际白痴,实在太难取得好好成绩。
打印出来的成绩单,90分以上的全是闭卷考试,70分左右的全是开卷考试。
夕夜不禁苦笑。
笑过之后,内心是如同潮涨的沉重。
刚上大学时心高气傲,拒绝了颜泽家的经济支持,整整四年凭着不多的奖学金和助学金踉跄地自力更生,过得窘困拮据,没有任何积蓄。如果无法取得全额奖学金保送研究生,就只剩结束学业去找工作一条路可走,但无论是本科学历还是交际能力,都让夕夜在这条路前望而却步。
六年前中考,区文科状元。
三年前高考,市文科状元。
一直只在读书的领域出类拔萃,除此之外自知一无是处。
从未想过有一天可能被剥夺读书的权利。
公示的保研名单有12人,夕夜按绩点排在第七名,学院预招的研究生是8人。
预感不佳,心绪不宁。
“绩点排在我后面的四个人中还有副校长的女儿,大家都知道有个名额是留给她的。如果再有人找找关系,我就肯定被踢了。”
关于这个话题,夕夜反常地絮絮叨叨,风间有点不耐烦,以他的立场确实体会不到女友在焦虑什么。猫扑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