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贡到香港(1 / 1)
此时正是一年雨季开始的时候。据本地人说,每到雨季,每天必定下雨,多半是在下午。雨什么时候开始下,决定于雨季来临时第一天下雨的时间。如果这一天是下午两点开始下雨,则以后每天都是此时开始。暴雨降临前,丽日当空,阳光普照大地,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但是,说时迟,那时快,一转瞬间,彤云密布,天昏地暗,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似的泻下来了。其声势之浩大,简直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大马路上到处溅起了珍珠似的水花,椰子树也都被水冲洗。然而,时隔不久,大雨会蓦地停下,黑云退席,蓝天出台,又是一片阳光灿烂的大地了。
热带的天气必有与之相适应的热带的衣着,这在妇女衣装上更为明显。越南妇女的穿着非常有特点,有点类似中国的旗袍,但都是用白绸子缝制的。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开衩极大,几乎一直到腋下。裤子都是用黑绸子缝制的,上白下黑,或者里黑外白,又由于开衩大,所以容易飘动。年轻倩女,迎着热带的微风,款款走来,白色的旗袍和黑色的绸裤,飘动招展,仿佛是黑白大理石雕成的女神像,不是兀立不动,而是满世界游动,真是奇妙的情景!她们身上散布出青春的活力,使整个街道都显得生气勃勃。这是一种东方美,西欧国家是找不到的,越南以外的东方国家也是找不到的。
在这样的热带,稻米一年可以收获三四次,因此大米极为便宜。据说这里没有乞丐,米便宜到每个人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吃饱的程度。谋生既然这样容易,在大街上看到的人们都颇为闲散,一点急迫的样子都没有。除了下雨以外,人们的活动都在户外。椰子树下,还有其他一些不知名的树下,人们懒洋洋地坐在那里,吸烟、吃茶,聊天,悠然自得。西方什么人有几句话说:“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害怕时间,时间唯独害怕东方人。”我一看到这些人,就想到这几句话,心中不禁暗暗叫绝。
在本地居民中,华人占了不少的比例。特别是在离西贡市中心不太远的堤岸,居民几乎全是华人。在这里的大街上和市场上,来往行走的人是中国人,商店的主人是中国人,挂在外面的招牌写的是中国字,买东西的主顾当然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在这里开办了许多小型的工厂,其中碾米厂占大多数。还有一些别的工厂,比如砖瓦厂之类。吃的东西自然是中国风味。有极大的酒楼,也有摆在集市上的小摊,一律广东菜肴。广东腊肉、腊肠等等,挂满了架子。名贵的烤乳猪更是到处都有。从前有人说,食在广州。我看,改为“食在西贡”,也符合实际情况。
这里有几所华人中学,至于小学则数目更多。有华人报纸,华人办的书店,当然也有华人作家,华人文化人。还有华人医院,医生和病人全是中国人。大概因为我们也属于文化人之列,所以来到不久,就同这里的文化人有了接触。他们非常尊敬我们这一批镀过金的留学生,请我们讲演,请我们给报纸写文章,当然也无数次地请我们吃饭,热情令人感动。
他们尊敬我们,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南京政府派来了一位总领事,下面还有一些领事和副领事,建立了一个规模庞大的总领事馆,管理越南华侨事宜。这实际上成了一个大衙门,继承了过去衙门的几乎所有的弊病。过去中国老百姓有两句话:“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实在是非常精彩的总结。西贡总领事馆的详细情况,我不清楚。但是,住的日子一久,也就颇有所闻。有些华侨吃了亏,投诉无门,“天高皇帝远”,南京相距万里,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我们这一批留学生一到,大概总领事馆的华侨都认为,我们说不定有什么势力强大的后台,我们“有根”,否则怎能留洋镀金呢?于是颇有一些人把我们看成是“青天大老爷”,托我们到领馆里去说这说那。我们本无根、无权,也不想干涉此地的内政。有时候见到领馆的官员,有意无意之间,说上一点,居然也见了效。西贡华侨信任我们,把友谊送给我们,个别的有求于我们,愿意同我们来往,结果是我们旅店门庭若市,宴会无虚日了。
总领事馆招待我们颇为周到。但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中间也经过了一场斗争。我们总结了在瑞士同使馆斗争的经验,并且加以利用,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在瑞士是如此,在马赛是如此,我们相信,在西贡也将是如此。所以,我们一住进旅馆,就给了领馆一点颜色看。第一次吃饭,看到餐桌上摆的是竹筷。我们说:“这不行,必须换象牙筷子!”这有点近于无理取闹,但是,第二次吃饭时,就一律是象牙筷子,在餐桌上闪闪射出白光了。我在这里引两段当时记的日记原文,证明我不是事后吹牛,瞎说一通。1946年3月13日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
十点同他们到领事馆去见尹凤藻(总领事)。一直等到十一点,他才回去。一见面,态度非常不客气。我心里大火,向他顶了几句,他反而和气了。这种官僚真没有办法!
挨了一个月,在4月13日,日记中又有这样一段话:
早晨六点起来,吃过早点,同虎文、士心、萧到领事馆去,交涉订大中华的舱位。老尹又想狡赖。看我们来势不善,终于答应了。
这两段日记可以具体地说明当时的真实情况。从中我们能够得到很多启发,学习很多东西。
从空间距离上来看,祖国离开我们已经比在万里外的欧洲近得多了,我们也确实感到了祖国的气息。这里的华侨十分关心祖国的抗战,同世界其他各地的华侨一样,他们热爱祖国,与祖国的命运息息相关。此时抗战虽然已经胜利,但是在长达八年的浴血抗战中出现的许多新鲜事物,仍然在此地保留着。比如《义勇军进行曲》我就是第一次在西贡听到的。它振奋了我这个远方归来的游子的心,让我感到鼓舞,感到光荣,感到兴奋,感到骄傲,觉得从此可以挺起腰板来做人了。有一次,我在一个中学里讲演,偶尔提到了蒋介石的名字,全场忽地一声,全体起立。我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所措。后来才知道,当时都是如此,也许是从国内传过来的。但是,后来我回到国内,并没有碰到这种情况,这对我至今还是一个谜。此外,从当地华侨嘴里说的普通话中,我还听到了一些新词儿,比如“伤脑筋”、“搞”等等,都是我离开祖国时还没有出现过的。语言是随时变动的,这些词儿都是变动的产物。
这一些大大小小的新鲜事物,都明确无误地告诉我说,我离开祖国不远了,祖国就在我的身边了,我心里感到异常的前所未有的温暖。
三八从西贡到香港
更新时间:2009-7-14 13:53:00
字数:1724
我们于1946年4月19日离开西贡,登上了一艘开往香港的船。
这一条船相当小,不过一千多吨,还不到Nea Hellas的十分之一。设备也比较简陋。我们住的是头等舱,但里面并不豪华。至于二等舱、三等舱,以至于统舱,那就更不必说了。
我们的运气也不好,开船的第二天,就遇上了大风,是不是台风?我忘记了,反正风力大到了可怕的程度。我们这一条小船被吹得像海上的浮萍,随浪上下,一会儿仿佛吹上了三十三天,一会儿又仿佛吹下了十八层地狱。但见巨浪涛天,狂风如吼;波涛里面真如有鱼龙水怪翻腾滚动,瞬息万变。仿佛孙大圣正用那一根定海神针搅动龙宫,以致全海抖动。我本来就有晕船的毛病,现在更是呕吐不止,不但不能吃东西,而且胃里原有的那一点储备,也完完全全吐了出来,最后吐出来的只是绿颜色的水。我在舱里呆不住了,因为随时都要吐。我干脆走到甲板上,把脑袋放在船舷上,全身躺在那里,吐起来方便。此时我神志还比较清楚,但见船上的桅杆上下摆动,有九十度的幅度。海水当然打上了甲板,但我顾不得那样多了,只是昏昏沉沉地半闭着眼,躺着不动。这场风暴延续了两天。船长说,有一夜,轮船开足了马力,破浪前进,但是一整夜,寸步未动。马力催进一步,暴风打退一步。二者相抵,等于原地踏步了。
风暴过后,我已经两天多滴水未进了。船上特别准备了鸡肉粥。当我喝完一碗粥的时候,觉得其味香美,异乎寻常,燕窝鱼翅难比其美,仙药醍醐庶几近之。这是我生平吃的最香最美的一碗粥,至今记忆犹新。此时,晴空万里,丽日中天,海平如镜,水波不兴。飞鱼在水面上飞驰,像飞鸟一样。远望一片混茫,不见岛屿,离陆地就更远更远了。我真是顾而乐之,简直想手舞足蹈了。
我们的船于4月25日到了香港。南京政府在这里有一个外交特派员,相当于驻其他国家的公使或者大使。负责接待我们的就是这个特派员公署。他们派人到码头上去接我们,把我们送到一家客栈里。这家客栈设备极其简陋,根本没有像样的房间,同内地的鸡毛小店差不多。分给我们两间极小的房子,门外是一个长筒子房间,可以叫做一个“厅”吧,大约有二三十平方米,没有床,只有地铺,住着二三十个客人,有的像是小商贩,有的则是失业者。有人身上长疮,似乎是梅毒一类的东西。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礼貌,也没有任何公德心,大声喧哗,随口吐痰,抽劣质香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香港地少人多,寸土寸金。能够找到这样一个住处,也就不容易了。因为我们要等到上海去的船,只能在这样的地方暂住了。
我久仰香港大名,从来没有来过。这次初到,颇有一点新奇之感,然而给我的印象却并不美妙。我在欧洲住了十年多,瑞士、法国、德国等国的大世面,我都见过,亲身经历过。四十年代中叶的香港同今天的香港,有相同的地方,就是地少人多,但是不相同的地方却一目了然:那时的香港颇有点土气,没有一点文化的气息,找一个书店都异常困难。走在那几条大街上,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头顶上那些鸽子窝似的房子中闹声极大,打麻将洗牌之声,有如悬河泻水,雷鸣般地倾泻下来;又像是暴风骤雨,扫过辽阔的大原。让我感觉到,自己确确实实是在人间,不容有任何幻想。在当时的香港这个人间里,自然景观,除了海景和夜景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是山城,同重庆一样,一到夜里,万灯齐明,高高低低,上上下下,或大或小,或圆或方,有如天上的星星,并辉争光,使人们觉得,这样一个人间还是蛮可爱的。
在这样一个人间里,斗争也是不可避免的。同在瑞士、马赛和西贡一样,这里斗争的对象也是外交代表。我们去见外交特派员郭德华,商谈到上海去的问题。同在西贡一样,船期难定,这就需要特派员大力支持。我们走进他那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威仪俨然,戴着玳瑁框的眼镜,留着小胡子,面团团如富家翁,在那里摆起架子,召见我们。我们一看,心里全明白了。俗话说“不打不成相识”,看样子需要给他一点颜色看。他不站起来,我们也没有在指定的椅子上就座,而是一屁股坐到他的办公桌上。立竿见影,他立刻站起身来,脸上也有了笑容。这样一来,乘船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我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在香港玩了几天,拜访了一些朋友,等候开船的日期。
三九回到祖国的怀抱
更新时间:2009-7-14 13:54:00
字数:1953
在香港同南京政府的外交人员进行了“最后的斗争”以后,船票终于拿到手了。我们于1946年5月13日上了开往上海的船,走上了回到祖国怀抱的最后的历程,心里很激动。
船非常小,大概还不到一千吨,设备简陋到令人吃惊的程度。乘船回国的留学生中又增添了几个新面孔,因此我们更不寂寞了。此外还有大约几百个中国旅客挤在这一条小船上,根本谈不到什么铺位。在其他船上,统舱算是最低一级的。在这条船上,统舱之下还有甲板一级。到处都是包裹,有的整齐,有的凌乱,有的包裹里还飘出了咸鱼的臭味。到处都是人,每个人只能有容身之地。霸道者抢占地盘,有人出钱,就能得到。因此讨价还价之声,争吵喧哗之声,洋洋乎盈耳。好多人都抽烟,统舱里烟雾迷腾。这种烟雾,再混乱上人声,形成了一团乌烟瘴气的大合唱。小船破浪前进所激起的海涛声,同这大合唱,简直像小巫见大巫,有时候连听都听不见了。
我们住在头等舱和二等舱里的几个留学生,是船上的“特权阶级”。不管外面多么脏,多么乱,只要把门一关,舱内还能保持干净和安静。但是,有时我们也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此时,我们必须走到甲板上去,只需走几步路就行。可这几步路就成了一个艰难的历程。在沙丁鱼的人丛里,小心翼翼地走出一条路,是并不容易的。到了外面甲板上,我忽然在横躺竖卧的人丛中发现了那一位同我们一起上船的比利时和法国留学女生。只见她此时紧闭双眼,躺在那里,不吃不喝,不转不动。有人跨过她的身躯走路,她似乎不知不觉;有人不小心踩到她身上,她似乎不知不觉;有人提水水滴到她脸上,她仍然似乎不知不觉,连眉毛都不眨一眨。她是睡着了呢?抑或是醒着呢?我不得而知。她就这样一连躺了几天,一直躺到上海,我真是吃惊不小。我知道,她是学数学的,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从她的表情来看,我总疑心,她当过修女。不管怎样,她心中一定有自己的上帝,否则她在船上的这一番功夫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理解的。
我是一个俗人,心中没有上帝。我不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要活动,我要吃要喝,我还要想。在这时候,祖国就在我前面,我想了很多很多。将近十一年的异域流离的生活就要结束了。这十一年的经历现在一幕一幕地又重新展现在我的眼前,千头万绪的思绪一时涌上心头。我多么希望向祖国母亲倾诉一番呀!但是,我能说些什么呢?十一年前,少不更事,怀着一腔热情,毅然去国,一是为了救国,二是为了镀金。原定只有两年,咬一咬牙就能够挺过来的。但是,我生不逢时,战火连绵,两年一下子变成了十一年。其间所遭遇的苦难与艰辛,挫折与委屈,现在连回想都不愿意回想。试想一想,天天空着肚子,死神时时威胁着自己;英美的飞机无时不在头顶上盘旋,死神的降临只在分秒之间。遭万劫而幸免,实九死而一生。在长达几年的时间内,家中一点信息都没有。亲老、妻少、子幼。在故乡的黄土堆里躺着我的母亲。她如有灵,怎能不为爱子担心!所有这一切心灵感情上的磨难,我多么盼望能有一天向我的祖国母亲倾诉一番。现在祖国就在眼前,倾诉的时间来到了,然而我能倾诉些什么呢?
我不能像那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一样,躺在那里死死不动。我靠在船舷上,注目大海中翻滚的波涛,我心里面翻滚得比大海还要厉害。我在欧洲时曾几次幻想,当我见到祖国母亲时,我一定跪下来吻她,抚摩她,让热泪流个痛快。但是,我遇到了困难,我心中有了矛盾,我眼前有了阴影。在西贡时,我就断断续续从爱国的华侨口中听了一些关于南京政府的情况。到了香港以后,听的就更具体、更细致了。在抗战胜利以后,政府中的一些大员、中员和小员,靠裙带,靠后台,靠关系,靠交情,靠拉拢,靠贿赂,乘上飞机,满天飞着,到全国各地去“劫收”。他们“劫收”房子,“劫收”地产,“劫收”美元,“劫收”黄金,“劫收”物资,“劫收”仓库,连小老婆姨太太也一并“劫收”,闹得乌烟瘴气,民怨沸腾。其肮脏程度,远非《官场现形记》所能比拟。所谓“祖国”,本来含有两部分:一是山川大地,一是人。山川大地永远是美的,是我完完全全应该爱的。但是这样的人,我能爱吗?我能对这样一批人倾诉什么呢?俗语说:“孩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我的娘一点也不丑。可是这一群“劫收”人员,你能说他们不丑吗?你能不嫌他们吗?
我心里的矛盾就是这样翻腾滚动。不知不觉,船就到了上海,时间是1946年5月19日。我在日记中写道:
上海,这真是中国地方了。自己去国十一年,以前自己还想象再见祖国时的心情。现在真正地见了,但觉得异常陌生,一点温热的感觉都没有。难道是自己变了么?还是祖国变了呢?
我怀着矛盾的心情踏上了祖国的土地,心里面喜怒哀乐,像是倒了酱缸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十年一觉欧洲梦,
赢得万斛别离情。
祖国母亲呀!不管怎样,我这个海外游子回来了。
余音袅袅
更新时间:2009-7-14 13:54:00
字数:816
在德国整整十年,在瑞士、法国和西贡超过半年,这将近十一年的回忆就写完了。
写这样的回忆录,并不是轻松愉快的事情。我总共写过两遍,第一遍从1988年3月1日写到4月11日,只是一个草稿;第二遍从1991年1月13日写到5月11日,是完全写成的清稿。这第二稿几乎和第一稿完全不一样,不是抄,而是重写。我为什么要写这篇东西?为什么在相距三年之后又写成清稿?这一言难尽,不去说它也罢。
我只说一说写作的过程。这个写作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回忆的过程,有日记为根据,回忆并不是瞎回忆。不管怎样,我必须把这十一年的生活再生活一遍,把我遇到的人都重新召唤到我的眼前,尽管有的早已长眠地下了;然而在我眼前,他们都仍然是活的。同这些人相联系的我的生活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我前后两次,在四十天和四个月内,要把十一年的五味重新品尝一遍。这滋味决不是美好的。我咬紧了牙,生活过来了。但愿以后无需再把以前已经干枯了的快乐与痛苦重新回味。
这是不是意味着今后不再写回忆录了呢?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个人觉得,我那过去的生命比较平淡,一点英雄业绩也没有。天天舞笔弄墨,想要写的,都已经写完了。这仿佛是一块干橘皮,再也挤不出什么汁水来了。行年八十,能值得记述的东西只有两段,一个是留德十年,一个是十年的空前浩劫。后者我也在同一年,1988年,写成了一部草稿《牛棚杂忆》,长短同现在的《留德十年》差不多。这部草稿什么时候转成清稿,我还不敢说。也许很快,也许永远只是草稿,也很难说。总之,我在一生除了这两段以外,再没有什么值得思考回忆的酸甜苦辣去重新生活一遍的东西了。
写这一部《留德十年》,在最前面加了一个《楔子》,为了对称起见,我在最后又加了这样一条尾巴,叫做《余音袅袅》。我虽年届耄耋,看起来还不像就要走的样子。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还有不少酸甜苦辣要尝,我真希望这个余音能袅袅得更长一点。
1991年5月11日写毕
楔子
更新时间:2009-7-14 13:55:00
字数:1951
我走在罗湖桥上。
这是一座非常普普通通的桥,如果它坐落在其他地方,决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不会令人感到它的存在。何况我走过这座桥,至少已经有三四次了。因此,当我踏上桥头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很平静的,平静得有如古井静水,没有任何涟漪。
然而,却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情况。
我猛然一抬头,看到十几米以外,对面桥头上站着一位解放军,草绿色的军帽,草绿色的军衣,整洁朴素,雍容大方,同国内天天见到的成千上万的解放军一样,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而且就在一个月以前我还是天天看到他们的,当时,对他们简直可说是视若无睹。然而,此时此地,军帽上那一颗红星,领子上那两块红色领章,却闪出了异样的光彩,赫然像一团烈火,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我的心。我心里猛然一震动,泪水立刻夺眶而出:我最可爱的祖国,我又踏上你的土地了,又走到你的怀抱里来了。我很想俯下身去,吻一吻祖国的土地;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仍然走上前去。
更令我吃惊的是,在这无比快乐的心潮中,却有一点淡淡的哀愁在。这是什么原因呢?刚分手不久的印度人民、印度朋友的声容笑貌又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回荡在我的耳边。其中有老人,也有青年;有工人,也有农民;有大学生,也有大学教授;有政府官员,也有全印柯棣华大夫纪念委员会和印中友好协会的领导人。“印中友好万岁”,“印地秦尼巴依巴依”(“印中人民是兄弟”)的喊声我又仿佛能够听到;那种充满了热情的眼神,我又仿佛能够感到;那一双双热乎乎的手,我又仿佛能够握到;老教授朗诵自己作的欢迎诗的声音,年轻的男女大学生致欢迎词的清脆的声音,我又仿佛能够听到;万人大会上人群像汹涌的大海的情景,我又仿佛能够看到。我的脖子上又仿佛感到沉重起来,成串的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棕色的花环仿佛又套上我的脖子,花香直刺我的嗅官。
这一切都是说不完道不完的。
然而现在哪里去了呢?
中国古诗上说:“马后桃花马前雪,教我哪得不回头?”我想改一下:“桥前祖国桥后印,教我前后两为难。”杜甫的诗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也想改一下:“今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印度对我已经有点茫茫了。
我们在印度的时候,经常对印度人民说:“我给你们带来了中国人民的友谊,我也将把你们的友谊带回中国去,带给中国人民。”然而友谊究竟应该怎么个带法呢?友谊确确实实是存在的,但却是我看不到摸不着,既无形体,又无气味;既无颜色,又无分量。成包地带,论斤地带,都是毫无办法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我们的行动带。对我这样喜欢舞笔弄墨的人来说,行动就是用文字写下来,让广大的中国人民都能读到,他们虽然不能每个人都到印度去,可是他们能在中国通过文字来分享我们的快乐,分享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情。
一说到舞笔弄墨,我就感到内疚于心。我虽然舞得不好,弄得不好,却确实舞过弄过,而且舞弄了已经几十年了。但是到印度来之前,我却一点想舞想弄的意思都没有,我带来了一个笔记本,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写。为什么呢?原因很多,我在这里不去谈它了,总之是什么也不想写。
在印度过了半个多月以后,今天又回到祖国。我现在走在罗湖桥上,一时万感交集,奔突脑海。我深深地感觉到:如果我不把我的经历写下来,那就好像是对印度人民犯了罪,也好像是对中国人民犯了罪,至少也是自私自利的行为。我的内心在催促着我,在驱策着我。不管舞弄得好或坏,我只好舞弄它一下子了。于是过去三十年来积压在心头的东西一下子腾涌起来。我自己也难以说明白,为什么在过去这样长的时间竟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写。写成的一点点东西,竟也没有拿出去发表——论中印友好的文章,我确实还是写了一些,但是我自己的亲身感受却是没有去碰。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说不出。
我现在脑海里乱得很,里面好像在过电影。这些电影片有旧的、有新的。按理说,新的总应该比旧的清晰一些。但是有时候也不尽然,有的旧的比新的还要清晰,还要色彩绚丽。有时候我自己也分不出哪新哪旧。既然这些影片非要转变成文字不可,那就让它们转一转吧。至于是新是旧,那是无关重要的,我也不去伤那个脑筋加以分辨。反正都是发生在印度大地上,发生在我的眼前,反映到我的心中,现在又在我笔下转变成了文字。
《儒林外史》上有一个回目叫:“说楔子敷陈大义”。我也在这里敷陈大义。什么是我的大义呢?我的大义就是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的、既古老又崭新的友谊。下面的故事和经历,虽然有前有后,而且中间相距将近三十个年头。时移世变,沧海桑田,难免有一些变化,但是哪一个也离不开这个“大义”。而且这个“大义”不但在眼前起作用,在将来也还要起作用,要永远地起作用,这就是我坚定的信念。我相信,这也会是印度人民的坚定的信念。
1979年10月11日
初抵德里
更新时间:2009-7-14 13:55:00
字数:2455
机外是茫茫的夜空,从机窗里看出去,什么东西也看不见。黑暗仿佛凝结了起来,凝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黑色的大石块。飞机就以每小时二千多里的速度向前猛冲。
但是,在机下二十多里的黑暗的深处,逐渐闪出了几星火光,稀疏,暗淡,像是寥落的晨星。一转眼间,火光大了起来,多了起来,仿佛寥落的晨星一变而为夏夜的繁星。这一大片繁星像火红的珍珠,有的错落重叠,有的成串成行,有的方方正正,有的又形成了圆圈,像一大串火红的珍珠项链。
我知道,德里到了。
德里到了,我这一次远游的目的地到了。我有点高兴,但又有点紧张,心里像开了锅似的翻腾起来。我自己已经有二十三年的时间没有到印度来了。中间又经历了一段对中印两国人民来说都是不愉快的时期。虽然这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在中印文化交流的长河中只能算是一个泡沫;虽然我相信我们的印度朋友决不会为这点小小的不愉快所影响;但是到了此时此刻,当我们乘坐的飞机就要降落到印度土地上的时候,我脑筋里的问号一下子多了起来。印度人民现在究竟想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他们怎样看待中国人民呢?我不知道。我本来认为非常熟悉的印度,一下子陌生起来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访问印度,我以前已经来过两次了。即使我现在对印度似乎感到陌生,即使我对将要碰到的事情感到有点没有把握;但是我对过去的印度是很熟悉的,对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很有把握的。
我第一次到印度来,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同样乘坐的是飞机,但却不是从巴基斯坦起飞,而是从缅甸;第一站不是新德里,而是加尔各答;不是在夜里,而是在白天。因此,我从飞机上看到的不是黑暗的夜空,而是绿地毯似的原野。当时飞机还不能飞得像现在这样高,机下大地上的一切都历历如在目前。河流交错,树木蓊郁,稻田棋布,小村点点,好一片锦绣山河。有时甚至能看到在田地里劳动的印度农民,虽然只像一个小点,但却清清楚楚,连妇女们穿的红绿沙丽都清晰可见。我虽然还没有踏上印度土地,但却似乎已经熟悉了印度,印度对于我已经不陌生了。
不陌生中毕竟还是有点陌生。一下飞机,我就吃了一惊。机场上人山人海,红旗如林。我们伸出去的手握的是一双双温暖的手。我们伸长的脖子戴的是一串串红色、黄色、紫色、绿色的鲜艳的花环。我这一生还是第一次戴上这样多的花环,花环一直戴到遮住我的鼻子和眼睛。各色的花瓣把我的衣服也染成各种颜色。有人又向我的双眉之间、双肩之上,涂上、洒上香油,芬芳扑鼻的香气长时间地在我周围飘拂。花香和油香汇成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印象。
即使是终生难忘吧,反正是已经过去的事了。我第二次到印度来只参加了一个国际会议,不算是印度人民的客人。停留时间短,访问地区少,同印度人民接触不多,没有多少切身的感受。现在我又来到了印度,时间隔得长,中间又几经沧桑,世局多变。印度对于我就成了一个谜一样的国家。我对于印度曾有过一段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现在又从熟悉转向陌生了。
我就是带着这样一种陌生的感觉走下了飞机。因为我们是先遣队,印度人民不知道我们已经来了,因此不会到机场上来欢迎我们,我们也就无从验证他们对我们的态度。我们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随着我们驻印度使馆的同志们住进了那花园般的美丽的大使馆。
我们的大使馆确实非常美丽。庭院宽敞,楼台壮丽,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我们安闲地住了下来。每天一大早,起来到院子里去跑步或者散步。从院子的一端到另一端恐怕有一两千米。据说此地原是一片密林,林子里有狼,有蛇,有猴子,也有孔雀。最近才砍伐了密林,清除了杂草,准备修路盖房子。有几家修路的印度工人就住在院子的一个角落上。我们散步走到那里,就看到他们在草地上升上炉子,煮着早饭,小孩子就在火旁游戏。此外,还有几家长期甚至几代在中国使馆工作的印度清扫工人,养花护草的工人,见到我们,彼此就互相举手致敬。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一对孔雀,它们原来是住在那一片密林中的。密林清除以后,它们无家可归,夜里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可是每天早晨,还飞回使馆来,或者栖息在高大的开着红花的木棉树上,或者停留在一座小楼的阳台上。见到我们,仿佛吃了一惊,连忙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地飞到楼上,一转眼,就不见了。但是,当我们第二天跑步或散步到那里的时候,又看到它们蹲在小楼的栏杆上了。
日子就这样悠闲地过去。我们的团长在访问了孟加拉国之后终于来到德里。当我到飞机场去迎接他们的时候,我的心情仍然是非常悠闲的,我丝毫也没有就要紧张起来的思想准备。但是,一走近机场,我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二十七年前在加尔各答机场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了。二十七年好像只是一刹那,中间那些沧海桑田,那些多变的世局,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我看到的是高举红旗的印度青年,一个劲地高喊“印中是兄弟”的口号。恍惚间,仿佛有什么人施展了仙术,让我一下子返回到二十七年以前去。我心里那些对印度从陌生到熟悉又从熟悉到陌生的感觉顿时涣然冰释。我多少年来向往的印度不正是眼前的这个样子吗?
因为飞机误了点,我们在贵宾室里呆的时间就长了起来。这让我非常高兴,我可以有机会同迎接中国代表团的印度朋友们尽兴畅叙。朋友中有旧知,也有新交。对旧知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对新交是“乐莫乐兮新相知”。各有千秋,各极其妙。但是,站在机场外面的印度人民,特别是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的教师和学生,也不时要求我们出去见面。当然又是戴花环,又是涂香油。一回到贵宾室,印度的新闻记者,日本的新闻记者,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新闻记者,以及电台录音记者、摄影记者,又一拥而上,相机重重,镁光闪闪,一个个录音喇叭伸向我们嘴前,一团热烈紧张的气氛。刚才在汽车上还保留的那种悠闲自在的心情一下子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对我来说,这真好像是一场遭遇战,然而这又是多么愉快而兴奋的遭遇战啊!回想几天前从巴基斯坦乘飞机来印度时那种狐疑犹豫的心情,简直觉得非常好笑了。我的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投入了十分紧张、十分兴奋、十分动人、十分愉快的对印度的正式的访问。
1979年10月
在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一)
更新时间:2009-7-14 14:21:00
字数:2219
我一生都在大学中工作,对大学有兴趣,是理所当然的;而别人也认为我是大学里的人;因此,我同大学,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发生联系,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也就决定了我到德里后一定要同那里的大学发生一些关系。
但我却决没有想到,素昧平生的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竟然先对我发出了邀请。我当然更不会想到,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会用这样热情隆重到超出我一切想象的方式来欢迎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也许是因为我懂一点梵文和巴利文,翻译过几本印度古典文学作品,在印度有不少的朋友,又到过印度几次,因此就有一些人知道我的名字。但是实际上,尽管我对印度人民和印度文化怀有深厚的敬意,我对印度的了解却是非常肤浅的。
二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访问印度的时候,尼赫鲁大学还没有建立,德里大学我曾来过一次。当时来的人很多,又是一个非常正式的场合,所以见的人多,认识的人少。加之停留时间非常短,又相隔了这样许多年,除了记得非常热闹以外,德里大学在我的印象中已颇为模糊了。
这一次旧地重游,到的地方好像是语言学科和社会科学学科所在地。因为怕我对这里不熟悉,拉吉波特?雷易教授特地亲自到我国驻印度大使馆来接我,并陪我参观。在门口欢迎我们的人并不多,我心里感到有点释然。因为事前我只知道,是请我到大学里来参观,没有讲到开会,更没有讲到要演讲,现在似乎证实了。然而一走进会场,却使我吃了一惊,那里完完全全是另一番景象。会场里坐满了人,门外和过道还有许多人站在那里,男、女、老、少都有。里面显然还有不少的外国人,不知道是教员还是学生。佛学研究系的系主任和中文日文系的系主任陪我坐在主席台上。我心里有点打起鼓来。但是,中国古语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安排了这样一个环境,也就只好接受下来,不管我事前是怎样想的,到了此刻都无济于事。我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首先由学生代表致欢迎词。一个女学生用印地语读欢迎词,一个男学生用中文读。欢迎词中说:
在德里大学的历史上,这是我们第一次欢迎北京大学的教授来访问。我们都知道,北京大学是中国主要的大学之一,也是世界闻名的大学之一。它曾经得到“民主堡垒”的盛名。我们希望通过季羡林教授的访问,在北京大学和德里大学之间建立一座友谊的桥梁。我们希望从今以后会有更多的北京大学的学者来访问德里大学。我们也希望能有机会到北京大学去参观、学习。
欢迎词中还说:
中国跟印度有两千年的友好往来。印度佛教徒图澄、鸠摩罗什?普提达摩跟成百的其他印度人把印度文化的精华传播到中国。四十年前,印度医生柯棣华、巴苏华跟其他医生,不远千里去到中国抗日战争前线治疗伤病员。柯棣华大夫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贡献出自己的生命。同样,中国的佛教徒法显、玄奘跟义净已经变成印度老幼皆知的名字。他们留下的记载对印度历史的研究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这些话使我们在座的中国同志都感到很亲切,使我们很感动。长达几千年的传统的友谊一下子把我们的心灵拉到一起来了。
学生代表致过欢迎词以后,佛学研究系系主任辛格教授又代表教员致词。他首先用英文讲话,表示对我们的欢迎,接着又特地用梵文写了一首欢迎我的诗。在这里,我感觉到,所有这一切都不只是对北京大学的敬意,而是对中国所有大学的敬意,北京大学只不过偶尔作为象征而已。当然更不是对我个人的欢迎,而是对新中国所有大学教员和学员的欢迎,我只不过是偶尔作为他们的象征而已。
然而,当这样一个象征,却也并非易事。主人致过欢迎词以后,按照国际上的不成文法,应该我说话了。我的心情虽然说是平静了下来,但是要说些什么,却是毫无准备。当主人们讲话的时候,我是一方面注意地听,一方面又紧张地想。在这样一个场合,应该说些什么呢?说什么才算是适宜得体呢?我对于中印文化交流的历史曾做过一些研究,积累过一些资料。我也知道,印度朋友最喜欢听的也是这样的历史。我临时心血来潮,决定讲一讲中印文化交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问题。这是一个争论颇多的问题。我有我自己的一套看法,我就借这个机会讲了出来。我不同意那种认为中印文化交流开始于佛教的传入的说法,也就是说,中印文化交流始于公元一世纪。我认为要早得多,至少要追溯到公元前三四世纪的屈原时代。在屈原的《天问》中有“顾菟在腹”这样一句话。“顾菟”虽然有人解释为“蟾蜍”,但汉以来的注释都说是兔子。月亮里有兔子的神话在印度极为流行。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第七婆罗痆斯国就有三兽窣堵波的记载:
劫初时,于此林野,有狐、兔、猿,异类相悦。时天帝释欲验修菩萨行者,降灵应化为一老夫,谓三兽曰:“二三子善安隐乎?无惊惧耶?”曰:“涉丰草,游茂林,异类同欢,既安且乐。”老夫曰:“闻二三子情厚意密,忘其老弊,故此远寻。今正饥乏,何以馈食?”曰:“幸少留此,我躬驰访。”于是同心虚己,分路营求。狐沿水滨,衔一鲜鲤,猿于林树,采异花果,俱来至止,同进老夫。惟兔空还,游跃左右。老夫谓曰:“以吾观之,尔曹未和。猿、狐同志,各能役心,惟兔空还,独无相馈。以此言之,诚可知也。”兔闻讥议,谓狐、猿曰:“多聚樵苏,方有所作。”狐、猿竞驰,衔草曳木,既已蕰崇,猛焰将炽。兔曰:“仁者:我身卑劣,所求难遂,敢以微躬,充此一餐。”辞毕入火,寻即致死。是时老夫复帝释身,除烬收骸,伤叹良久,谓狐、猿曰:“一何至此!吾感其心,不泯其迹,寄之月轮,传乎后世。”故彼咸言,月中之兔,自斯而有。
在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二)
更新时间:2009-7-14 14:22:00
字数:3039
在汉译佛典里面,这个故事还多次出现。根据种种迹象,这个神话可能就源于印度,然后传入中国,写入屈原的著作中。那么中印文化交流至少已有二千三四百年的历史。如果再说到二十八宿,中印都有这个名称,这个历史还可能提前许多年。总之,我们两国的文化交流源远流长,至今益盛,很值得我们两国人民引为骄傲的了。
我这一番简单的讲话显然引起了听众的兴趣。欢迎会开过之后,我满以为可以参观一下,轻松一下了。然而不然。欢迎会并不是高潮,高潮还在后面。许多教员和学生把我围了起来,热烈地谈论中印文化交流的问题。但是他们提出的问题又不限于中印文化交流。有的人问到四声、反切。有的人问到中国古代有关外国的记载,比如《西洋朝贡典录》之类。有的人甚至问到梵文文学作品的翻译。有的人问到佛经的中译文。有的人甚至问到人民公社,问到当前的中国教育制度,等等,等等。实际上我对这些东西都只是一知半解。可能是由于多年没有往来,今天偶尔碰到我这样一个人,印度朋友们就像找到一本破旧的字典,饥不择食地查问起来了。
但是,印度朋友们也并不光是想查字典,他们还做一些别的事情。有的人递给我一杯奶茶。有的人递给我一碟点心。有的人拿着笔记本,让我签上名字。有的人拿着照相机来照相。可是,实际却茶也喝不成,点心也吃不成,因为很多人同时挤了上来,许多问题从不同的嘴里,同时提了出来。只有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才能应付裕如,我却决非其人。我简直幻想我能够像《西游记》上的孙悟空那样,从身上拔下许多毫毛,吹一口气,变成许许多多的自己,来同时满足许多印度朋友的不同的五花八门的要求。当然这只是一种幻想。我只是一个肉身的人,不是神仙,我只剩下出汗的本领,只有用满头大汗来应付这种局面了。
但是,我心里是愉快的。印度朋友们渴望了解新中国的劲头,他们对中国来宾招待的热情,所有那一天到德里大学去的中国同志都深深地被感动了。我自己是首当其冲,内心的激动更无法细说。但是,我内心里又有点歉然,觉得自己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完全不能满足热情的印度朋友对我的要求和期望。拉吉波特?雷易教授很有风趣地说:“整个校园都变得发了疯似的了!”情况确实是这个样子,整个校园都给浓烈的中印友谊的气氛所笼罩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忙碌了一早晨之后到德里大学餐厅去吃午饭的时候,竟然遇到了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印度著名的经济学家吉安?冒德教授。五十年代初,我们访问印度的时候,他曾招待过我们。在新德里和加尔各答,都受到他热情的欢迎。后来他又曾访问过中国,好像还会见了毛主席和周总理。他一直从事促进中印友好的工作。但是在过去二十多年的漫长的时间内,我几乎没有听到他的消息。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以为像他那样大的年龄,恐怕早已不在世上了。谁知道他竟像印度神话里讲的某一个神灵那样,突然从天上降落到人间,今天站在我的面前了。这意外的会面更提高了我本来已经很高的兴致,也使我很激动。以他这样的高龄,腿脚又已经有点不方便,由一个人搀扶着,竟然还赶到大学里来会见我们这些中国朋友,怎能不令人激动?我握住了他的手,笑着问他高寿,他很有风趣地说:“我刚刚才八十六岁。”这话引得旁边的人都大笑起来,他自己也笑了起来,笑得像一个年轻人那样天真,那样有力。我知道,这一位老人并不服老。为了印度人民,为了中印两国人民的友好,他将硬朗地活下去。我们也希望这一位“刚刚才八十六岁”的老而年轻的人活下去,我衷心祝愿他长寿!
隔了一天,我们又应邀到尼赫鲁大学去参观访问。情况同在德里大学差不多,也是先开一个欢迎会,同大家见见面。礼堂里挤了大概有千把人,掌声不断,情绪很高昂。所不同的只是,这里的学生用中文唱了中国歌。在万里之外,竟能听到中国歌,仿佛又回到了祖国,我们当然感到很亲切,兴致一下子就高涨了起来。同我一起坐在主席台上的除了学校领导和教授之外,还有学生会主席,他是一个年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别人告诉我,他已经是第三次连选连任学生会主席了。这个大孩子,英俊、热情、机敏、和蔼。他似乎是无拘无束地陪我们坐在那里,微笑从来没有离开他的脸。主人们致词以后,又轮到我讲话。然后是赠送礼物,鼓掌散会,进行参观。学校里刚进行过学生会改选工作,他们所到之处,墙上都贴满了标语,传单,上面写着:“选某某人!”“反对某某人!”看来这里的民主气氛还是比较浓的。我们会见了许多领导人,什么副校长,什么系主任,都是亲切、和蔼、热情、友好。我们参观了许多高楼大厦,许多部门,其中包括图书馆。馆中藏有不少的中文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有不少的微型胶卷。据说全套的《人民日报》和其他一些中国报刊,他们都有。中国古代的典籍他们收藏也很丰富。总之,图书馆的收藏与设备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所到之处,也都受到热情友好的招待。大学的几位领导人,一直陪同我们参观。那一位年轻的学生会主席也是寸步不离,一直陪同我们。到了将要分手的时候,他悄悄地对我说:“我真是非常想到中国去看上一看!”我觉得,这决不是他一个人的愿望,而是广大印度青年的共同愿望。在以后的访问过程中,我在印度许多城市,遇到了无数的印度男女青年,他们都表示了同样的愿望。正如我国的青年也愿意访问印度、了解印度一样,印度青年的这种愿望,我是完全能理解的。我衷心祝愿这位年轻的学生会主席的愿望能够早日实现!
又隔了一天,我又应邀到尼赫鲁大学去参加现代中国研究会的成立典礼。
我又万没有想到,在这时竟然遇到了另一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印中友好协会的主席、已达耄耋高龄的九十四岁的森德拉尔先生。他曾多次访问过中国,受到过毛主席的接见。他把毛主席接见他时合影的照片视若珍宝。回印后翻印了数万张,广为散发。1955年我第二次访问印度的时候,他那时已届七十高龄,然而仍然拄着拐杖亲自到机场去迎接我们。他一生为促进中印友好而努力。在中印友谊的天空里暂时出现乌云的日子,这一位老人始终没有动摇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经受住了考验,他坚信中印友好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总有一天会拨开浓雾见青天的。他胜利了。今天我们中国友好代表团又到了印度。当我在尼赫鲁大学见到他的时候,虽然我自己也已经有了一把子年纪,但是同他比起来还要小几乎三十岁,无怪在他的眼中我只能算是一个小孩子。他搂住我的脖子,摸着我的下巴颏儿,竟像一个小孩一般地呜呜地哭起来。我们的团长王炳南同志到他家里去拜望他的时候,他也曾哭过,他说:“我今年九十多岁了。但请朋友们相信,在印中两国没有建立完全的友好关系之前,我是决不会死去的!”如果我也像问吉安?昌德教授那样问他的年龄,他大概也会说:“我刚刚才九十四岁。”以后我在德里的日子里,我曾多次遇到这一位老人,他每会必到,每到必发言,每发言必如悬河泻水,滔滔不绝。如果没有人请他休息,他会不停地说下去的。我真不知道,这个个儿不大的小老头心中蕴藏了多少对中国人民的友谊,蕴藏着多少刚毅不屈的精神。他在我眼中真仿佛成了印度人民的化身,中印友好的化身。我也祝愿他长寿,超过一百岁。即使中印完全建立了友好关系,他也不会死去。
总之,我在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不但遇到了对中国热情友好的年轻人,也遇到了对中国友好的多次访问过中国的为中印友好而坚贞不屈的老年人。老年人让我们回忆到过去,回忆起两千多年的历史。年轻人让我们看到未来,看到我们的友谊将会持续下去,再来一个两千多年,甚至比两千多年更长的时间。
1979年2月24日
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更新时间:2009-7-14 14:23:00
字数:3026
阿格拉是有名的地方,有名就有在泰姬陵。世界舆论说,泰姬陵是不朽的,它是世界上多少多少奇之一。而印度朋友则说:“谁要是来到印度而不去看泰姬陵,那么就等于没有来。”
我前两次访问印度,都到泰姬陵来过,而且两次都在这里过了夜。我曾在朦胧的月色中来探望过泰姬陵。整个陵寝在月光下幻成了一个白色的奇迹。我也曾在朝暾的微光中来探望过泰姬陵,白色大理石的墙壁上成千上万块的红绿宝石闪出万点金光,幻成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奇迹。总之,我两次都是名副其实地来到了印度。这一次我也决心再来,否则,我的三访印度,在印度朋友心目中就成了两访印度了。
同前两次一样,这一次也是乘汽车来的。车子下午从德里出发,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到了阿格拉。泰姬陵的白色的圆顶已经混入暮色苍茫之中。我们也就在苍茫的暮色中找到了我们的旅馆。从外面看上去,这旅馆砖墙剥落,宛如年久失修的莫卧儿王朝的废宫。但是里面却是灯光明亮,金碧辉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房间都用与莫卧儿王朝有关的一些名字标出,使人一进去,就仿佛到了莫卧儿王朝;使人一睡下,就能够做起莫卧儿的梦来。
我真的做了一夜莫卧儿的梦。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赶到泰姬陵门外。门还没有开。院子里,大树下,弥漫着一团雾气,掺杂着淡淡的花香。夜里下过雨,现在还没有晴开。我心里稍有懊恼之意:泰姬陵的真面目这一次恐怕看不到了。
但是,突然间,雨过天晴云破处,流出来了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在泰姬陵的圆顶上,只照亮一小块,其余的地方都暗淡无光,独有这一小块却亮得耀眼。我们的眼睛立刻明亮起来:难道这不就是泰姬陵的真面目吗?
我们走了进去,从映着泰姬陵倒影的小水池旁走向泰姬陵,登上了一层楼高的平台,绕着泰姬陵走了一周,到处瞭望了一番。平台的四个角上,各有一座高塔,尖尖地刺入灰暗的天空。四个尖尖的东西,衬托着中间泰姬陵的圆顶那个圆圆的东西,两相对比,给人一种奇特的美。我想不出一个适当的名词来表达这种美,就叫它几何的美吧。后面下临阎牟那河。河里水流平缓,有一个不知什么东西漂在水里面,一群秃鹫和乌鸦趴在上面啄食碎肉。秃鹫们吃饱了就飞上栏杆,成排地蹲在那里休息,傲然四顾,旁若无人。
我们就带着这些斑驳陆离的印象,回头来看泰姬陵本身。我怎样来描述这个白色的奇迹呢?我脑筋里所储存的一切词汇都毫无用处。我从小念的所有的描绘雄伟的陵墓的诗文,也都毫无用处。“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多么雄伟的诗句呀!然而,到了这里却丝毫也用不上。这里既无绣户,也无雕梁。这陵墓是用一块块白色大理石堆砌起来的。但是,无论从远处看,还是从近处看,却丝毫也看不出堆砌的痕迹,它浑然一体,好像是一块完整的大理石。多少年来,我看过无数的泰姬陵的照片和绘画;但是却没有看到有任何一幅真正的照出、画出泰姬陵的气势来的。只有你到了泰姬陵跟前,站在白色大理石铺的地上,眼里看到的是纯白的大理石,脚下踩的是纯白的大理石;陵墓是纯白的大理石,栏杆是纯白的大理石,四个高塔也是纯白的大理石。你被裹在一片纯白的光辉中,翘首仰望,纯白的大理石墙壁有几十米高,仿佛上达苍穹。在这时候,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仿佛给这个白色的奇迹压住了,给这纯白的光辉网牢了,我想到了苏东坡的词:“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我自己仿佛已经离开了人间,置身于琼楼玉宇之中。有人主张,世界上只有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把二者融合起来成为浑然一体的那种美,只应天上有。我眼前看到的就是这种天上的美。我完全沉浸在这种美的享受中,忘记了时间的推移。等到我从这琼楼玉宇中回转来时,已经是我们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从泰姬陵到红堡是一条必由之路,我们也不例外。到了红堡,限于时间我们只匆匆地走了一转。莫卧儿王朝的这一座故宫,完全是用红砂岩筑成的。如果说泰姬陵是白色的奇迹的话,那么这里就是红色的奇迹。但是,我到了这里,最关心的却是一块小小的水晶。据说,下令修建泰姬陵的沙扎汗,晚年被儿子囚了起来。他本来还准备在阎牟那河这一边同河对岸泰姬陵遥遥相对的地方,修建一座完全用黑色大理石砌成的陵墓,如果建成的话,那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色的奇迹。然而在这黑色的奇迹出现以前,他就失去了自由,成为自己儿子的阶下囚。他天天坐在红堡的一个走廊上,背对着泰姬陵,凝神潜思,忍忧含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镶嵌在一个柱子上的那一块水晶,里面反映出整个泰姬陵的影像。月月如此,天天如此,这位孤独的老皇帝就这样度过了他的残生。
这个故事很有些浪漫气息。几百年来,也打动了千千万万好心人的心弦,滴下了无数的同情之泪。但是,我却是无泪可滴。我上一次来的时候,印度朋友曾告诉过我,就在这走廊下面那一片空地上,莫卧儿皇帝把囚犯弄了来,然后放出老虎,让老虎把人活活地吃掉。他们坐在走廊上怡然欣赏这一幕奇景。这样的人,即使被儿子囚了起来,我难道还能为他流下什么同情之泪吗?这样的人,即使对死去的爱姬有那么一点情意,这种情意还值得几文钱呢?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红堡城墙下长着肥大的绿叶子的树丛中,虎皮鹦鹉又吱吱喳喳叫了起来。这种鸟在中国是会被当作珍禽装在精致的笼子里来养育的。但是在阿格拉,却多得像麻雀。有那么一个皇帝,再加上这些吱吱喳喳的虎皮鹦鹉,我的游兴已经索然了。那些充满了浪漫气氛的故事对于我已经毫无吸引力了。
我走下了天堂,回到了现实。人间和现实是充满了矛盾的,但是它们又确实是美的。就是在阿格拉也并非例外。二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到阿格拉来的时候,我在旅馆中遇到的一件小事,却使我忆念难忘。现在,当我离开了泰姬陵走下天堂的时候,我不由得又回忆起来。
我们在旅馆里看一个贫苦的印度艺人让小黄鸟表演识字的本领。又看另一个艺人让眼镜蛇与獴决斗。两个小动物都拼上命互相搏斗,大战了几十回合,还不分胜负。正在看得入神的时候,我瞥见一个印度青年在外面探头探脑。他的衣着不像一个学生,而像一个学徒工。我没有多加注意,仍然继续观战。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我又一抬头,看到那个青年仍然站在那里,我立刻走出去。那个青年猛跑了几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有点颤抖。他递给我一个极小的小盒,透过玻璃罩可以看到,里面铺的棉花上有一粒大米。我真有点吃惊了,这一粒大米有什么意义呢?青年打开小盒,把大米送到我眼底下,大米上写着“印中友谊万岁”几个字,只能用放大镜才能看得清楚。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学徒工,最热爱新中国,但却从来没有机会接触一个中国人。听说我们来了,他便带了大米来看我们。从早晨等到现在,中午早已过了,但是几次被人撵走。现在终于见到中国朋友了,他是多么兴奋啊!我接过了小盒,深深地被这个淳朴的青年感动了。我握住了他的手,心里面思绪万千,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一直目送这个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才转回身来。
泰姬陵是美的,是不朽的。然而,人们心里的真挚感情不是比泰姬陵更美,更不朽吗?上面说的这件小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七年,在人的一生中,二十七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可是,不管我什么时候想起这件小事,那个学徒工的影像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现在他大概都有四五十岁了吧。中间沧海桑田,世间多变。但是我却不相信,他会忘掉我,会忘掉中国,正如我不会忘掉他一样。据我看,这才是真正的美,真正的不朽。是美的、不朽的泰姬陵无法比拟的美,无法比拟的不朽。
1978年
难忘的一家人
更新时间:2009-7-14 14:23:00
字数:3043
三月初的德里,已经是春末夏初时分。北京此时恐怕还会飘起雪花吧。而在这里,却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月季花、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还有其他许多不知名的鲜花,纷红骇绿,开得正猛。木棉那大得像碗口的红花,开在凌云的高枝上,发出了异样的光彩,特别引起了我这个异乡人的惊奇。
就正在这繁花似锦的时刻,我会见了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面的印度老朋友普拉萨德先生。
当时,我刚从巴基斯坦来到德里。午饭后,我站在我们的大使馆楼前的草地上,欣赏那一朵朵肥大的月季花。正在出神,冷不防从对面草地上树阴下飞也似的跳出来了一个人,一下子扑了过来,用力搂住我的脖子,拼命吻我的面颊。他眼里泪水潸潸,眉头痛苦地或者是愉快地皱成了一个疙瘩。他就是普拉萨德。他这出乎意料的举动,使得我惊愕,快乐。但是,我的眼里却没有泪水流出,好像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把泪水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