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婚将至宝儿夜诉情（1 / 1）
深夜，金灿灿的明月悬在空中。
高扬独自一人，漫步在宫院之中。
大婚将至，他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眠，所以便出来走走。以往也如此，每逢心中郁闷，他就会走一走，散解心结。
高扬独爱这夜里的宫院，清静安宁。
在这样的时候，平日这名利场才终于沉淀下来，白天里的喧嚣就好似日光里游离飞扬的尘埃，到晚上就随着夜色沉落。
高扬踱着步，慢慢走在石头小路之上，不知不觉就拐入了书楼。
这是全宫最安静的地方，高扬从小就很喜欢这里。
这个书楼，是密安王宫的藏书阁，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书籍。高扬喜欢坐在书楼上静静地看书，经常一看就是半天。书里的世界，是比宁静的书楼更宁静的世界。在书中，他总是能忘我地喜忘我地悲。
“大王子！”
忽听天上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
高扬抬头一看，只见一张俏脸从书楼上的栏杆边伸了出来。那脸上的一双大眼睛，荡漾着星光。
“我道是哪个冒失的姑娘，原来是你！”高扬一见了她，高兴地招手。
那人，正是王后额鲁氏的近身丫环宝儿。
宝儿常与高扬在此碰见。额鲁氏对宝儿一向宠爱有加，待她如亲生女儿。所以她在宫中的待遇与普通宫女不同，甚至还在鸾凤苑有自己的房间，并准在宫中自由行走。
这时，宝儿看见高扬也甚是欢喜。“快来，有酒！”
高扬快步上楼去，见宝儿盘坐在走廊的地板上，面前放着一张小木几，几上放着两瓶酒几样下酒菜。
“这么多酒菜！你一个人喝得完吃得完？”高扬坐下来，看看桌子上，只见上面放着一碟卤花生、一碗糟辣脆皮鱼、一碟烤香肉，一碗凉拌菜，还有一碟拔丝山药。
宝儿看着他，说“吃不完，也喝不完。喝不完，也吃不完。”她的双眼已有些游离，看来已经喝了几杯下肚。
“既然吃不完也喝不完，摆那么多作甚？”高扬看见几上有两双筷子。“难道你在等着谁人？”
“确是等着人。”宝儿说。
“那是谁呢？”
“不正是你么！”
“哈哈，果然被我猜中了。”高扬把酒杯拿过来，先斟了满满一杯，说“宝儿，来，我敬你一杯。谢谢你今晚慰我这些酒菜。”
“好，干！”宝儿拿起酒壶，也满上一杯，一口而干。
今晚的宝儿有点异样。
“怎么呢？”高扬问。“你有心事？”
“没有，”宝儿答道，“我是为大王子你感到高兴啊。想必大王子你也很高兴吧？”
“呵呵，高兴，嘿嘿。”高扬想起凉月，又不禁傻笑。
宝儿看在眼里，掀起嘴角一笑，又满上两杯酒。
“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好！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干！”宝儿拿起酒杯，说。
“干！”高扬也不示弱。
两人各自一干而尽。
“宝儿，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
“记得，当年我在这头哭，你又在那头哭。”
“那时你刚入宫来，而我则刚丧母。真是伤心人遇到伤心人。”
宝儿看了高扬一眼，眼泪在打着转。
“你怎么哭了？”高扬说。
“没有。”宝儿擦了一下眼泪。“我只是想起当年母亲把我卖进宫来，那时那种凄凉境况罢了。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不必再说了。”
高扬说，“是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宝儿再满一杯，抬头把酒一饮而尽。
她看见天空中那个温柔的月亮，便想起了当年。
那日她母亲把她送到宫门口。
小宝儿手里拿着一块糖，不停地舔。
她还记得那天母亲穿着一套阔身蓝色长衣，一脸都是泪水。
“小宝儿啊小宝儿，娘对你不住了，但愿你在宫里头能吃饱。”
“娘，不要哭。我一点都不饿。”
“等一下，有个婶婶来接你进去，这大房子里面有很多好吃的。”
“真的，娘我们一起进去。”
“娘不能进去，婶婶只肯带你。”
“那……那我进去给你多拿点烧饼，你最爱吃烧饼了。”小宝一边舔着糖一边说。
她母亲不禁蹲在地上哭起来。
“娘，不要哭。真的，我给你带烧饼。”小宝说。
“好……好好好，小宝儿真是乖。”
很快就有一个婶婶来带小宝进宫。
她一心要给母亲带出去一些好吃的。
但是很快，她发现。那位婶婶不带她去有吃的地方，而这位婶婶也没有带她出去的意思。
那时候她才知道伤心。偷偷地跑出来，误打误撞跑到了这个书楼上。
去到哭了几声，就听见不远处有和回声般的哭泣声与她回应。
宝儿永远记得，那个下午，她走过了走廊的转角，看见那个坐在地上哭的少年。她觉得好像碰见了自己。
两个失去母亲的少年，在这个宁静僻远的书楼，互相倾诉心事。
每次回想起来，都会觉得耳畔响起沙沙沙的声音，那是夜风吹动树梢的声音。
两个少年说着说着又说到童年往事，不禁又抹了眼泪笑起来。
就如此这般，哭完笑，笑完哭，直至依偎着睡入梦乡。
幸好那时主母刚去世，大家都很慌乱，竟然没有人察觉这两个少年不在。
失去了母亲，得到了一个朋友。
人生就是如此不断地得得失失，失失得得。
高扬不知道，就在那个下午，这个叫做宝儿的小女孩已经喜欢上他。只是后来懂得了这个心仪的少年竟然是密安国的大王子。她自当遵守礼仪，平日不敢多看他一眼。但是她总是不时在夜里来到这个书楼，一次又一次与他相见。
如今，这位意中人很快就要大婚了。那就意味着，他们相见的机会更少了。
这个他们独享的书楼，独享的这么样的夜晚，也将不复存在。
宝儿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可是这确是一个事实。
身居在这深深的宫闱之中的人，哪有资格去爱呢？
宫墙犹如铜墙铁壁，而她的心脆弱如琉璃。
宝儿的心，此刻像失足落入了深渊之中。
一直沉落一直下降，不知道何处是尽头。
而当这颗心最终落到尽头，它就会粉碎。
“大王子，祝你大婚快乐！”宝儿又满了一杯。
“你今晚怎么喝这么多！平日就是我逼你喝你都不肯，说怕明早若不知道起来要误事。”
“在这宫中有何事？”宝儿把手中的那杯酒一饮而尽。“昨日之事不可追，今日……”她打了一个酒嗝，“今日之事多烦恼，明日之事未可知！”
“宝儿，是王后欺负你了吗？”
“不是，王后待我如亲女儿。”
“那是鸾凤苑内的宫人让你生气了？”
“没有，他们亦待我如亲人。”
“那到底是什么事让你烦恼了？”高扬皱起眉头。
宝儿看见，便伸出手去抹那眉头。
高扬说：“那天第一次看见凉月姑娘，她也是如此帮我抹的呢。”
宝儿听了，那伸出来的手突然停在半空。
高扬继续说：“所以当时我就觉得她特别的亲切，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故人。你可记得我们一起在此读过的红楼梦？”
宝儿把手缩回来，喃喃道：“记得。”
“宝黛初见时，那一段你可记得？”
“记得的。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宝儿！难怪宫内人都说你聪颖过人。果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过目不忘又如何？才比子建又如何，同根釜中泣。”
“宝儿，你乃如花女子，大家都巴不得捧你爱你，何来釜中之忧呢？”
“哼！貌若天仙又如何？远在深山无人识。”
“你又乱说话了！这宫内上下谁人不夸你才貌相全的呀。”
“真的吗？”宝儿幽幽地看了高扬一眼。“大王子，那么你认为宝儿真个才貌相全吗？”
“当然了！”高扬说，“宝儿不但才貌相全，而且性格温婉，谁真的娶了你，那不知是多少辈上积下的福气。我现在大婚了，宝儿你的年龄也不小了，王后可有为你说亲？”
额鲁氏极为疼爱这个贴心宫女，虽然不愿放她离开身边，但是向她透露过要为她点婿的意思。可是宝儿只是回说，愿意一辈子侍候王后，待在王后身边。她哪里是想一辈子待在王后身边？她只是希望一直待在高扬的身边。
“大王子，来，我们再干一杯！”宝儿再次举杯。
“宝儿，你喝太多了，别再喝了。”高扬伸手拦住她。
宝儿的手被高扬握住，顿时感觉一阵暖流从手腕处涌过来，直击胸口。仿佛是有个活阀，经此一冲击，泪水就从眼中奔流而出。
高扬见她哭了，慌忙移身过去，拿出一块手帕，为她擦眼泪。
“宝儿，你怎么了？你心里有事就跟我说。”
“大王子，我心中的事……真的可以对你明言吗？”宝儿抽泣道。
“当然可以，你也不要叫我大王子了。小时候你也只叫我扬哥哥，却是越大越见生疏了。这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你。”高扬一手扶着宝儿的肩膀，一手为她擦眼泪。
可是那些眼泪，就如缺堤的河水，怎么擦都擦不完。
高扬的心又痛又焦急，不知道他的小妹妹心中有什么难事，让她如此伤心难过。
“是不是这几年发生什么事情我不知道的？”
宝儿看着高扬一直摇头。
“那是什么缘故，你哭得如此伤心？快给扬哥哥说。”
“扬哥哥……”宝儿哭得更崩溃，一下子抱住高扬。
高扬只觉得怀内一时间花香袭人。
那是一捧带雨梨花。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把她抱住，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扬哥哥，你……喜欢我吗？”宝儿低声说道。
“喜欢啊，谁不喜欢你呢？”高扬说的是真心话。
“我说的不是这个喜欢。”
“不是这个喜欢？”高扬莫名其妙。
“是这个喜欢！”说着，宝儿仰头，在高扬的脸上快速地亲了一口。
高扬心中一热，也低下头去在宝儿脸上亲了一口。“原来是这个喜欢！”
小时候，宝儿也曾亲过他的脸，如今时隔近十年，这一刻让他觉得很亲切。高扬虽然年已十八，而且即将要大婚，但是那媒官正忙着准备婚事，都还没有来向他
传授新婚指南。高扬对男女情爱之事所知甚浅。而且在他心目中，眼前这位少女还是像当年那小女孩一样，一直没有长大没有改变。当年他们可以亲亲彼此的脸，说
“我喜欢你。”今日，自然也可以。
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地亲了。
可他不知道，这一亲就惹火上身。
宝儿痴痴地看着他，说：“扬哥哥，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喜欢啊！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高扬笑着说。
宝宝从他怀中坐起来，再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竟扬起手，“啪”的给了高扬一巴掌。
“宝儿!你怎么了！”高扬摸摸热辣辣的脸，懵然。
“你这是要将我置于何地？你是要害我一生伤我一世么？”宝儿说着，眼泪又流将下来。
“我是如何害你一生了？我不明白啊，宝儿。你今晚是怎么呢？是不是喝太多了。”高扬前去，拉住宝儿的手。
宝儿甩开他的手站起来，扶栏而立。
月光照在她黑亮的头发上，亮出幽蓝的光。
过了一回儿，宝儿回过头来。向高扬说：“大王子，我刚才失态了，想是酒喝得太多了。”她的声音神态已经恢复常态。
高扬听出语气中的冷漠。
“宝儿，你怎么又叫我大王子！”
他本是在地上坐着，他腾地站起来，走到宝儿的跟前，又像刚才那样抱着她。
“宝儿，你是不是担心我大婚之后就不理你了？你不要担心。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凉月姑娘很和善，她也一定会喜欢你的。以后你就多了一个姐姐了！”高扬说。
“你也不必担心日后我不会来跟你喝酒畅谈。多了一个凉月姑娘，只会有更多乐趣。”
谁知道宝儿一听到此处，马上推开高扬的手，冷冷道：“既然大王子要带凉月姑娘到此，小的又何忍扰你们的雅兴？”
说完，她俯身去见几上还有一杯酒，便拿起来，向高扬道：“今日送君需尽欢，明日天涯两茫茫！”
高扬闻她念这诗，更是无奈。“宝儿，当日我在这里立誓要照顾你保护你，海天沧桑此志不忘，难道你以为我大婚了就会改变？我永远都是你的扬哥哥!”
宝儿回眸凄然一笑，道：“扬哥哥，我知道的。但是今后你有了凉月姑娘，就把你的心你的怀拿去照顾和保护她吧。宝儿也长大了。”
说罢，她弯腰想把那地上的小几提起来，想搬下楼去。可是她俯下身时，身体踉跄了一下。看来确是喝多了。
“不要收拾了，明日我叫人来收拾。”
“有劳大王子。”宝儿也没有勉强，果然放下小几就下楼去。
“小心！”高扬前去扶她，但是宝儿一甩手，说：“放心。”
她故作镇定，一步一步下楼去。
“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小的被那夜风一吹，酒也醒了九成。大王子快回去吧。”
说完，她就慢慢走回去。
高扬也不勉强，只是在一步之后跟着。
到了鸾凤苑，宝儿回头，脸上又是平日那灿烂的笑容，“大王子请回吧，我没事了。”
“真的没事？”高扬孤疑地看着她。
“刚才真是失态了。”宝儿笑笑，说,“我是感怀身世，多生了感触而已。大王子莫把宝儿今夜的丑态放在心上。真个是丢脸哟。”
高扬见她笑得开怀，心中的担心放下不少。“你一定是看我大婚了，你也急着要嫁吧？等我见过王后，催她帮你张罗。”
“大王子又笑话我了。请回吧，一梦醒来，今夜之事就忘了吧。”说着，她微微行了一礼就回去了。
高扬摇头苦笑。
女人心海底针，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