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更初凉月知恨仇（1 / 1）
五更初响，凉月已经起来练功。
她径直走到院子里的一个水缸前，那个水缸有四五个壮汉合抱那么大，有一半被埋进泥土里，但从地面上去也有半人高。凉月轻轻一跳，落入水缸中，蛰伏在缸底，屏息不动。
凉月修炼的是暗门下潜术，修炼成功者能在水中潜伏，可以悄无声色地接近敌人。功力越强的人，能潜伏的时间越长，越难为人所发现。
从她能记事开始，在这大缸里屏息潜水就是每日必修的功课。
当凉月正在水中练功的时候，她的母亲也悄悄步进院子，走到水缸的旁边。
她缓缓伸出手来，轻柔地抚摸着水缸粗糙的边沿。
这口铸铁大缸，本属丈夫所有，他也是如此每晨早起练功，从无间歇。如今看着这口大缸，就好像看见她的亡夫一样，每次思念袭来，凉玉就会来跟它说说话。
让女儿在这口缸内练功，在凉玉看来，就好像把她送到父亲的怀中一样。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心中的凄楚减去不少。
“廓哥，这十五年来，你都是看着月儿长大的。你一定要继续保佑她，让她早日练成密术，为你报仇！”
凉玉想起过去这十五年，心中不禁一阵泛酸。
自从丈夫死去，她可说是尝尽了人情冷暖。密罗金廓个性耿直，而且一直力主两国议和，伤害了不少人的利益，平日也得罪了不少的朝中大臣。现在金廓一死，便纷纷落井下石，说将军既然已然不在，将军夫人占着将军府引人话柄。于是一代英雄金廓将军尸骨未寒，他的夫人被赶出将军府。全然不顾孤儿寡母死活。而往日将军府里的聚集着的那些吃客，本就是酒肉猢狲，如今眼见粮仓空了，便也就四散而去。
幸而金廓生前有几个生死之交，还念着往日情份，暗暗帮凉玉找了一个屋子。
“嫂子，虽然这屋子比不上将军府，但这地方清静。你就在此好好安胎，不要多想了。”张大人把凉玉接到新宅去看，这里不大，却也整齐干净，内有个小院子，种了些花草，平添了几分幽静清雅。
“张大人，不要客气。承蒙你照顾，我等感激不尽。哪里还会嫌三嫌四的？”
“嫂子，将军府中还有什么要搬来的？”
“张大人，我并无他求，只愿能把亡夫的留下的一口铁缸搬来，算是留个念想。”
“在下自当照办。”
于是，凉玉略略收拾了些细软，那些锦衣华服首饰都放在大厅的桌子上。
然后她把家中的仆人叫来。
“各位，这府中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断不敢再留各位。这里的衣服首饰，你们各拿几件，能卖就卖，能当即当。且当是我的一番心意。”
“夫人！”小翠扑通一声跪在凉玉跟前。“小翠自小父母双亡，全靠将军与夫人慈悲，收留在府中，此恩此德，就是为夫人做牛做马都报答不了。夫人就留我在此照顾你吧。”
“夫人！我也要留下！”仆人都纷纷跪下苦苦哀求。
凉玉几番劝说，最后还是有几个不肯离去。
“好吧，既然各位并无去处，那就留在府中。只是往后你我就不再是主仆，而是家人。”
“谢夫人成全！”
于是几位仆人就与凉玉搬到新宅。靠着几位大人的暗中扶持，加上仆人们又各自做着些营生，生活倒也过得去。
国民一直对力主议和、为他们争取来和平的大英雄将军心怀感激，暗地里尊称凉玉为“玉夫人”。
经此波澜，凉玉还是不哭不闹，像没事人一般，心思全在肚里的孩子上。
终于，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
凉玉看着怀中的孩儿，心中有点失望。她希望能生出一个儿子来，一个向金廓将军那样的英雄。
“可是，你是大英雄密罗金廓大将军的孩子。”凉玉低声说，“既然你是他的孩子，你就一定能成为像他一样的人物，为他报仇！”
此时她的心中，只有熊熊的仇恨之火。
“夫人，我来给小姐洗澡了。”小翠进来抱小孩。
“不必了，让我亲自帮她洗。”凉玉说。
“不行！夫人你还在坐月子，碰不得水啊！”
“有何不可，快去准备温水！”
“夫人，这……”
“快去！”凉玉厉声道。
“是是。”小翠退下去准备。
一会儿，小翠搬了一盘水进来道：“夫人，水准备好了，你不方便出门，我把水盆拿进来了。”
“好。”凉玉抱着婴儿下床来。
她站在那木盆前面，伸手试了一下水温。
凉玉低头去看，只见水中正映影出她们娘俩。
她略迟疑了半刻，就把抱着婴儿的被子扒开，一下子把婴儿放进水盆里，直接把婴儿的头塞到水中去！
“夫人！你做什么！”小翠见了，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把婴儿强抢过来。
凉玉本来就是弱质芊芊，加上刚生完孩子，元气还没有恢复。一下子松了手，就跌倒在地上。
可怜那小婴儿呛了几口水，连哭都哭不出来，小翠赶紧抱着婴儿，连连拍着它的后背。
“哇——”婴儿终于大哭起来。小翠这才松了一口气。
“夫人，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婴儿是无辜的呀！”
“这孩子将来要为父报仇，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训练她学习密术！”
“夫人……”小翠泣不成声，“可是，她还这么小，你怎么忍心。”
“要报仇，就要豁出去！”
“夫人！”小翠跪下来苦苦恳求，“但是你也不能用这种方法，学习密术都是有窍门的，这样做，等于是把小姐拿去送死。”
凉玉听言，这才想到这点。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当愤怒充溢脑海的时候，就不能作冷静的思考，无论她的外在是多么的冷静理智的样子，但内里的她早已被打击得六神无主。
现在经小翠一提醒，她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学过密术，之所以要把孩子塞到水里，只是因为平常见自己的丈夫就是如此练功的。当中的步骤窍门她一概不知。
这下，凉玉才感后怕。她把孩子抱过来，一低头，豆大的泪珠簌簌落下。
那深埋在胸中的那些冤屈哀伤，犹如火山爆发又如洪水缺堤，汹涌而出。
一时间，婴儿在哭，凉玉在哭，小翠也在哭。
哭了好久，小翠方道：“小翠求你，先把身子养好，留得青山在，哪怕无柴烧。报仇的事咱们从长计议。我明日就去外面，找个暗门的老师。”
凉玉大哭了一场，已经累得全身虚脱。得了这一句，马上靠倒在床上，即沉沉睡去。
第二天，小翠果真四处去找暗门下的老师。她知道玉夫人一定希望小姐能继承父艺，学习暗门下的光影术。
可是密术五花八门种类繁多，平日普通老百姓都只管用，对自己身上的密术研究甚少。而且他们常学的都是些应用于日常生活的密术，暗门下的密术主要是应用在军事当中，除了军部每年统一挑选精英修炼，在民间很不受欢迎。因为在密术九门当中是最末一门，学它的多是些鼠窃狗偷之辈。所以，自然小翠是很难找得到这样的老师。
她既无法找到军部的人，也不想让夫人失望。所以她就一边敷衍着玉夫人，一边去寻那些江湖人士，希望从他们那里了解一些暗门的窍门。
最后，竟然也让她寻到了几个人，了解了一些窍门。她找人把这些窍门抄下，又拿回去给夫人，骗她说是一位不愿露脸的老师提供的。
玉夫人得了这些窍门，如获至宝，马上就着手训练女儿。
尽管这些窍门都良莠不齐，真假参杂。可幸小姐凉月天生聪颖，一点即通，就算是不通的地方，她也能自己参透，融会贯通。所以最终，她也学到了暗门下的潜术。
一晃便已经十五年啦！
那时的凉玉，如今的玉夫人。
她的双手在抚摸着铁缸的边沿，那个边沿明显比其它地方显得光滑。
“夫啊，廓哥！当年我是多么想跟着你去，可是我不能走……廓哥，你再等等，等我们女儿为你报了仇，我就会来找你了。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你一定要保佑她啊！”
这时候，凉月从水中伸出头来。她看见母亲，觉得很奇怪。
“母亲，怎么会这么早？”
“我有事找你，你换好衣服到房间来找我。“
“是。”
待凉月换好衣服，她马上来到母亲的房间。
“母亲，有什么事情吗？”
“月儿，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父亲的事吗？”
“当然记得！父亲是我们的大英雄大将军密罗金廓，十五年前被密安国人杀死的。”
“你想不想为父亲报仇？”
“我做梦都这么想！”
“那好！现在，机会来了！”
“啊，什么机会？”
“那天你在鹰山看到的生人当中，正有密安国的王子，密安高扬。他将要接任国王之位。”
“啊？”凉月想起那两位少年，一个风度翩翩，一个活泼可爱。他们就是我朝思暮想都要杀死的仇人吗？不会的，他们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让她遇见自己的仇人？
她摇一摇头，咬牙说道：“母亲，我去把他杀了！”
“不！我不是要你现在把他们杀掉。这小子死了，又如何能解我心中之恨，如何能偿你父亲的性命？”
“那，我要做什么呢？”凉月疑惑了。
“我要你潜入密安国，要让他们的皇族自相残杀，让他们的国土鸡犬不宁！还有，我们要找一本天下奇书——珠玑密书。”“珠玑密书？”凉月问。
“是，珠玑密书。就是相传当年元祖密罗维光所得的那部异术奇书。”
“我曾经听说过这个。元祖得到神仙的指引，得到这本异术奇书。在那之后他学得异术，并且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凉月说。
玉夫人微微点头，“既然你也已经知道，那就更好。是鹰山姥姥告诉你的吧。”
“是……”平日母亲并不喜欢她到鹰山那里去，此刻凉月也不好否认了。
“可是，阿嬷说这密术已经在民间广泛流传，几乎每家每户都懂得。而且国家还每年把新发展出来的密术都记录下来。这么说它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啊。为何还要千辛万苦地去找它呢？”
“你有所不知，当年密罗密安国决裂的时候，密术被一分为二，这个想必鹰山姥姥也有跟你说起吧？”
“是的。说是两个各执一部。并在那之后，互相一直在争着另外一半。”
“没错，在那之后两国就为此常年烽烟四起，民不聊生。”
“其实月儿有一事不明。”
“有什么事不明白？”玉夫人说。
“密书虽然被分成两半，但总算各人还有一半。据阿麽所说，密术有千千万万，数之不尽。一个人学几辈子都学不完了，为何还要争呢？”
“唉。”玉夫人叹了一口气，看看凉月说：“月儿，你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
“难道不是就这么简单？”
“人心无厌足，如果每个人都知足常乐，那世上哪里还会有纷争呢？”
凉月侧头，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你一个小孩子家哪里知道这世道的荒唐。”玉夫人又叹了一口气。“当年两国分家，以鹰山为界，平分两份，当时两国的王子都还为鹰山上这寸土而纷争不
停。最后太后在鹰山祖庙住下来，并说此鹰山是神山，是祖先的住所，两国子民都不得据为己有。这才让纷争暂停。可是等太后去世，两国又开始争祖庙了。所以即
使这密书是平分两册，两国都会认为最好的密术记录在另一方手握的密书上。”
凉月听得目瞪口呆，直觉得不可思议。
玉夫人又接着说：“况且，那两部密书根本就不是记载着两半密术。”
“什么意思？”
“当年两国分裂的时候，密书被分成上下两册，我们密罗国就发现我们手上所得的那本密术，根本是无用之书，记录凌乱不堪，每行皆不成句。便私下怀疑分册
的时候被人偷龙转凤。又或者上下两册故意对应而写，让人不知所以然。所以两册分开了，基本就成为无用之法。因此必须得到对方的那半本密书才可以知道个中缘
故。”
“可是，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
“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既然那密术也非什么秘密的技能，都是张三李四互相都知道的事情，那么密书所录的大概也一样寻常。两国国王同样在国内再搜集记录一遍，那不就解决了两国纷争了么？”
“你以为一个小孩子能想到的，他们就想不到吗？”
“那么也这么做了？”凉月拍拍手，“那结果怎么样呢？”
“当年两国分裂的时候，朝廷中人，乃至普通百姓也自然一分而二，分别选择跟随密罗王子或密安王子。一时间，因为这个选择，亲不再亲爱不再爱。即使是父子夫妻，因为选择不同而就此决裂甚至相互厮杀的不在少见。”
“这些人也带走了自己的密术……”
“对，你知道密术本来就门类繁多，一个密术可能就只有一人知道。通常是父传子，母传女。在两国决裂的时候，这个传承很多就已经断了。所以在本国收集密术，就是很庞大而艰巨的任务，而且实际上根本无法收集所有的密术。”
“所以我们就要去把另半本密书给拿回来。”
“对！”玉夫人看着凉月，欲言又止。
“月儿明白了，我这就马上潜入密安国，将那半本取来！”凉月毕竟是年少气盛。而且，在她心目中，只要是母亲提出的要求，她誓死必从。
“此密书乃是国之至宝，你又怎能轻松取来。”
“月儿幼习潜术，现在已成。潜入密安国不难。”凉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父大仇未报，孩儿正等着这么一天呢。母亲，你让我去吧。”
“你真的不怕？”玉夫人捉住凉月的双手。眼光炙热。
凉月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与母亲有这么长时间的交谈，更是第一次看见母亲对自己有这种眼神。虽然那眼里有种狂热的渴求，但是在凉月看来，那也是区别于往日冰冷的温度。
“不怕！”
“好孩儿！”
玉夫人又紧紧地捏了一下凉月的双手。
然后她转身走到床边，俯身把枕头被褥拿开，只见她往床板处一按，那里就现出一个小小的洞来。自那洞中，她伸手取出一个木雕盒子。
她把盒子放到桌子上，唤凉月过去看。
凉月一看，那盒子只有巴掌大，但是却雕满了精致的百合花纹。
“这个盒子，是我的嫁妆。”
“真的？”对于母亲的嫁妆之物，凉月自然很好奇，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打开来。”玉夫人低声道。
凉月轻轻把盒子打开，这盒子里面一定放了重要的东西，这么一想，心里就一阵紧张。
当她打开盒子，只见里面空空如也，只放了一块黄绢。
凉月看看母亲，玉夫人只对她点点头，示意她打开那块黄绢。
那块黄绢又皱又软，凉月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开。
看见它上面血迹斑斑。
“难道，难道，这是……”凉月的声音都在颤抖。
“是，是你父亲的遗物。”玉夫人转过身去，她终于忍不住了，两行泪水从眼睛奔涌而出。“当日，你父亲被那丧心病狂的密安国人凌迟处死。这是他的一片衣幅。”
“母亲！”凉月跪下来抱住玉夫人的腿大哭。
“月儿，不要哭！”玉夫人咬牙道，“你父亲是位大英雄，当日他被判为奸细，遭受毒刑，密安国的大王还要判他凌迟，让密安国人每人执刀，在他身上割一块肉回家！”
玉夫人紧紧扶着凉月的双肩，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一定要让密安国每一个人，特别是密安王族，都遭受割肉般的痛苦！”
凉月已经泣不成声，只是狠狠地点头。
“你说，我们是不是要报仇？”
“是……一定……要报仇！”
“月儿，我一定要不顾一切，报这血海深仇。”
“母亲！月儿也要为父亲报仇!”
“不顾一切？”
“不顾一切！”
玉夫人蹲下来抱着凉月。
凉月感觉到母亲胸膛的温度，还有那心跳声，那是复仇的心跳声，两颗复仇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