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1 / 1)
岁在樊末,天下动荡。
那年各诸侯国先后接到来自樊宫的圣旨,年近古稀的大樊皇帝病入膏肓,已是气息奄奄。弥留之际,他忽然亲情爆发,顾念起自己那些遍布各地未曾见过面的子孙。于是他最后下了道圣旨,令分散各地的诸侯国世子火速上京觐见。各诸侯王自是不敢怠慢,接到圣旨后,年轻的世子们纷纷日夜兼程地赶路。
祁国离得最远,当祁世子京麟赶到时,大樊皇帝早已驾崩。前任皇后,如今的皇太后不由分说,痛心疾首地训斥京麟不念亲情,一番数落之后,令人将其关押。其实祁世子并非最后一个到达,正当皇太后结束对他的训斥之时,蓟世子晏清方带着两名随从,在殿外求见。皇太后这下气坏了,也懒得浪费精力和功夫再把刚才的训斥重复一遍,只挥挥手,令护卫将这两名不肖子孙一并收押。
大樊自建立朝代以来,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历史,若说初立分封时,各诸侯国国君均是皇帝的至亲兄弟、儿子,血浓于水,自是有割不断的骨肉亲情。但这两百多年承袭下来,皇帝换了十几任,各诸侯国也不知传承了多少届,如此一代代承袭下来,饶是再亲的血缘关系也会被时间冲淡。到如今这一代,皇室和诸侯国之间维系的,恐怕只是一脉九曲十八弯的单薄血系,若是不翻族谱,只怕没人能叫得上他们之间的关系。
所谓的亲情,恐怕早已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而所谓探病,也只是个幌子,大樊皇帝是想借这个机会,扣押各诸侯国的继承人为人质,好叫他们有所忌惮,不敢肆意妄为。这并非外人妄自揣测,而是有凭有据,当时,除了祁蓟两国,其他早到的诸侯国世子早已被幽禁起来。
晏清之所以姗姗来迟,不是因为距离遥远,
稍微看得懂地图的人都知道,蓟国不比祁国,其离京都其实并不远,按行程,快马加鞭只须两天的时间,照寻常速度,至多三天也足够了,而蓟世子晏清这一路行来,却足足用了将近五天的时间。
晏清之所以姗姗来迟,是为了筹办一些事宜,等到诸事妥当之时,方才上京。
他筹划的事和大樊有着密切关系,但并不是为了准备大樊皇帝的身后事。当京都的御林军冲将上来,将大殿团团围住之时,在殿外候命已久的蓟军卫队再也按奈不住,随着晏清手中利剑出鞘,双方军队随即展开厮杀。
彼时同在殿中的祁世子京麟,自然和蓟国站在同一战线。因了蓟军卫队的掩护,京麟才得以逃脱出宫。但蓟军卫队到底是临时调遣过来,人数有限,兼且连夜赶路,士兵疲乏,自然不能匹敌养精蓄锐的御林军。
一阵刀光剑影过后,蓟军渐渐败下阵来。幸亏祁国军队及时赶到支援,合两军之力,方才得以脱险。
大樊这次行动彻底惹怒了各诸侯国,成为其动乱的直接导火线,各国纷纷起兵讨伐,自立国号。自此,诸侯割据的境况愈演愈烈。
而祁蓟两国的年轻世子在此次凶险的突围行动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可谓惺惺相惜。直到两人相继承袭王位,成为一国之君,仍念念不忘当初历险的情谊。
三年后,正任祁国国君的京麟领着世子京晔来到梧川参加宴席。当时,蓟国王后已怀胎十月有余,早已过了预产期,可便便大腹却丝毫没有动静。宴席上,年仅三岁的小世子京晔似乎对陈王后高高隆起的腹部颇感兴趣。他凑到陈王后膝边,伸出稚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上那圆滚滚的腹部。隔着薄薄的肚皮,腹中的小生命似乎感觉到外面同伴的召唤。于是乎,在拖过预产期半个月之后,陈王后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小公主在这一天呱呱坠地,蓟王宫期盼已久的喜事终于降临。
蓟君自是欣喜万分,当即为新诞生的公主取了封号——熙和,寓意光明和平。
为了庆贺熙和公主的诞生,蓟国君连着摆了三天宴席,祁君和小世子也多留了几天,参加公主的诞生宴。
宴席上,蓟君乐呵呵地和祁君商议:“熙和在阿颐腹中迟迟不肯出来,如今小世子一来,便迫不及待地要出来,必定是和小世子有缘。今日,我有个提议,我想将熙和许配给小世子。往后,我们兄弟的情分上便多了儿女亲家这层亲缘关系,不知你意下如何?”
祁君自是点头赞成:“求之不得!”
陈王后指着怀中的小公主逗小世子道:“往后我们熙和给你做媳妇,你可喜欢?”
小世子看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小公主,眨巴眨巴眼睛,凑上前在熟睡中的小公主脸上亲了一口,随即扭捏点头道:“喜欢。”
宴席上传来哄堂大笑。
白驹过隙,十七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当初呱呱坠地的小公主如今已长成亭亭少女。按昔日之约,祁国迎亲的队伍等候在蓟宫殿外。一番繁琐的礼节过后,熙和公主拜别父母,登上大红的喜轿。
三月后,熙和公主出现在梧川城外,身后是众多的祁国卫兵。但出乎意料的,这并非传统的三朝回门,眼尖的人或许早已发现,本该和熙和公主一同出现在城墙外的祁世子京晔,并不在现场,取而代之的是,浩浩荡荡的祁国卫队。
三朝回门,世子却不知所踪,跟着的随从个个面无表情,甚至眼中可见肃杀之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一点嫁娶迎亲的喜悦,反而弥漫着战争爆发前的惨淡愁云。
熙和公主出现在城外时,漫天乌云刚好遮蔽住阳光,四周是一片诡异的幽暗,狂风卷着沙石敲打在铜铸城门上,声声铿然,听得人心一阵森然。许久,狂风将乌云吹散,风沙中渐渐有光线投射下来。城内的将士睁开被风沙吹迷的双眼,一抹晃眼的亮光正好从城外高台处反射过来。
那是一柄磨得发亮的利剑,搁在一身红衣的熙和公主颈边,映着她身上着的大红喜服,寒光中是一片耀眼的大红,如血般鲜艳。
蓟君登上城楼之时,带头的祁国将领正高声喊出此番目的:“若想——释放熙和公主,除非——拿……来换!”
逆风将声音切割得支离破碎,也吹得城楼上蓟君的身影摇摇欲坠。他艰难地扶着城墙,脸上是不可置信的惨白。
他似是不明白,三月前喧天喜乐中,自己亲手送上轿辇的女儿,为何如今却成了他人手中的人质?事情变化太过急转直下,让人难以接受。
但对方没有给他过多的时间考虑,扬言一炷香过后,若是再没有决定,便当场将公主处死。
但他却连这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等到。
熙和公主不顾颈边冰凉的利剑,径自上前一步,深深看着数丈距离外,曾经熟悉的城楼,她的家。
她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站在风中。隔着数丈距离和漫天迷离的风沙,城楼上没有人发现她苍白的脸上,有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流将下来,滴落在同样殷红的喜服上。
直到她的身子堪堪往下倒,一旁守着的祁军将领方才惊慌失措上前,伸手试探时,已是鼻息全无。
没人知道她究竟何时偷偷服了□□。
她倒落在地,气息奄奄,嘴唇似在抖动,但话未出口,已被风吹散。
凌冽寒风吹得她宽大的衣角簌簌飞舞,远远望去,如一只扑朔着翅膀的赤羽碟。看似美丽灵动,但衣袍下的生命,却已悄然逝去、香消玉殒。
城楼上,随风摇荡的大红灯笼格外耀眼,这是三月前,为了庆贺公主出嫁,蓟君特意着人挂上的。
时光似又回到当日,有经久不息的轿辇鱼贯穿梭过鼎阳门,伴随着喧天喜乐,那首曲子依稀还萦绕在耳边,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曲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