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凤仪宫敲山震虎（1 / 1）
独自端坐在熙和殿——皇后与嫔妃聚会的专用场所——的凤椅上，接受众人的参拜。皇后病愈，众人少不得要来嘘寒问暖一番，所以人来得也齐全。根据皇后手记，现在后宫有十四位妃嫔。淑妃之外，值得留心的有三人——昭容王珞，充容赵芳菲，华美人夏裳。其余都是宝林、彩女之流，甚少被提及。这就是后宫，繁华与冷寂并存，芳香与腐朽共生，天下最华丽的坟冢。后宫里的女儿，姿态各异的绽放，说穿了，也不过是代表家族的符号而已。
我流利的讲出准备好的开场白，“本宫病中不能理事，众卿每日都遣人前来关怀，本宫都记下了。这些日子里，诸卿和睦，后宫安定，本宫非常欣慰。淑妃，辛苦你了！”我极度不喜欢“姐妹”这个词，能不用就不用。
淑妃马上站了起来：“蒙皇上和娘娘的信任，臣妾不敢居功。”
“不过寻常聊天，淑妃不用这么拘谨。”我摆摆手，示意她坐下。
“华美人到！”正打算找一个话题东拉西扯，门外小太监的通报之声响起。我坐直身体，今天的重头戏来了。身为妃嫔，在向皇后请安时迟到，分明是一种挑衅。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上昨日召臣妾侍寝，今日不觉就起晚了，还请娘娘恕罪。”她盈盈下拜，露出一段粉颈，袅袅婷婷，媚态天成。果然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这恃宠而骄的姿态只怕也把在座诸位都得罪了，我又何必多事出手。我只看向淑妃，“小帝姬身体可好，有日子没见了，哪天带来给本宫瞧瞧！”
“华妹妹，皇后娘娘还没叫起呢！”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坐在我左手边的女子穿着金红色锦衣，姿容明艳，正是昭容王珞。王昭容是刑部尚书王信的嫡女，与皇后同时入宫，颇得圣宠。在所有的嫔妃之中，她的出身最好，自然有骄傲的本钱。我掉转目光，看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华美人，淡然开口，“本宫倒是把你给忘了！”
“臣妾失仪，请娘娘恕罪！”她口中说着请罪，表情却不以为然。也难怪她忘乎所以，从一个宫女，晋升到美人也不过用了半年时间，皇帝一个月中倒有小半时候都召了她去，绝对称得上宠冠六宫。尤其是昨日太后都发话了，皇帝仍没有留宿凤仪宫，反而招了她侍寝，让她把我这个不受宠的皇后放在眼里，也难！
“娘娘——”淑妃看我不言语，便出声提点。
“华美人昨日受累，今日起晚情有可原。”我接过疏影递来的茶，喝了一口。她也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轻慢，我笑了一下，直接转折，“掖庭已经把《起居注》送来了，按本朝宫律，与帝共枕一宿是只有妃以上才有的资格，华美人只当上半夕，为何《起居注》上没有你回自己处所时间的记录？”
华美人惊讶地看着我，宫律上虽有此条，但是后宫之中几乎无人遵守。她愣了一下开口解释道：“皇上一向不留宿甘露殿，臣妾以为并无妨碍，所以——”
“自作主张是吗？百姓之家也要讲个尊卑次序，何况后宫！本宫查看了《起居注》，你数次无视宫规，轻狂行事，本宫不得不惩罚你，以儆效尤。这事该怎么处置，淑妃、昭容、充容三位合议一下，等下自己领罚，归座吧！”
淑妃、王昭仪以及赵充容同时起身应是。坐在淑妃下手边的充容赵芳菲，从一进房间我便已经注意到了。衣白如雪，美若天仙。眼角眉梢都是孤傲，让人想起“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诗句。她是江南大儒赵敏之的女儿，据说皇帝还是太子时微服江南，与江南第一才女赵芳菲偶遇，两人一见钟情，英雄恩深，美人情重，舍弃名分，双宿双栖，成就了一段佳话。如果赵芳菲的父亲不是清流中坚，江南学林领袖，只怕——
传说只是传说，才貌双全的赵芳菲也只得了九嫔最末的充容之号。天仙下凡又能怎么样？皇帝依旧视若等闲。我振作了精神，应付着接下来的东拉西扯，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到了三年一次的礼选。这次的选秀，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礼选，还未大动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话题正进行，皇帝也恰恰在此刻驾临。
“凤仪宫的人都怎么伺候的，皇后的手这么凉，也不知道加衣，再冻病着可怎么得了！”参拜过后，他拉了我的手，一同在凤椅上落坐。
“皇上可别错怪了他们，这是臣妾的老毛病了，其实身上并不觉得冷。”我堆起笑意，强忍着不把手抽回来，在后宫之中，皇帝的宠爱就是风向标，我要生存，就不得不狐假虎威。
“皇后这里倒热闹，刚刚聊什么呢，这么开心？”他坐在我身边，轻快地问。
“回皇上，正说起过年和选秀的事呢！”淑妃绽开笑颜，看向皇帝的眼神无比温柔。
“原来如此，年下事多，又有选秀，你身体刚好，又要受累了。”他没有理会淑妃，只是一脸怜惜地看着我。
“这是臣妾职责所在。”我硬着头皮表态：“好在年下之事有淑妃——”
然而还不待我说完，他便打断了我，“能者多劳，这些事只有交给皇后，朕才放心。”
前两天才说把年下诸事交给淑妃，现在又让我中途接手，这不是抢别人饭碗吗？做坏事的是他，做坏人的却是我，“臣妾遵旨。淑妃跟着皇上最久，皇上向来也是放心的，少不得要她陪臣妾受累。”
“皇后说的极是，嘉琳，你也要受累了。”他点点头，对淑妃说道。
淑妃起身应是，脸色也稍微好看了一些。
“臣妾和淑妃一定尽力，为皇上挑选才貌双全的佳人充盈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我微笑着继续释放善意，“对了，臣妾和淑妃刚还说起小帝姬，臣妾也好久没去看过她了，皇上要不要同去？”
“就依皇后所言。”他点点头。底下的众妃嫔也都识相的起身告退，华美人却跪了下来，声泪俱下：“皇上，请降罪臣妾！”
“这是怎么回事？”话虽是顺着华美人说的，眼神却只看着我。我没有说话，华美人自然接了下去，“臣妾今日请安来迟，又在皇后娘娘驾前失仪，请皇上降罪！”
“臣妾也向皇上请罪。”我马上接口，请罪谁不会，大家一起来。
“皇后何罪之有？”他故作惊讶，眼神里含着趣味。
“‘后正位宫闱’，教导妃嫔是臣妾的责任。华美人身犯宫规，又无视宫律直接向皇上请罪，都因臣妾教导不严而起，臣妾不请罪，何人应该请罪？”
“‘妃坐论妇礼’，华美人行事悖逆，臣妾应与皇后娘娘同罪。”淑妃说完便跪了下来。其他人自然也如法炮制。华美人在后宫积怨已久，现在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谁肯放过？
“都起来吧，统共只为一人，哪闹出这么多罪来？”他一手仍放在我腰间，另一手虚扶淑妃：“传朕的旨意，华美人冲撞皇后，降为御女。后宫的事一切看皇后的意思，华美人，你就先在凤仪宫外跪等处置吧。”
跪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处罚通知，又是这样的天气。我皱眉，刚要开口他便拦住我的话，“朕知道皇后大度，就更不能委屈你。不是要去看小帝姬吗，走吧！”
我无可奈何，只有以眼神示意疏影多加关注，惩罚什么的，适可而止就好。
把皇帝留在淑妃处，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太后处领了一道“放手去做，一切有我”的“免死金牌”，并将鱼姑姑调来身边。鱼姑姑不仅熟悉宫中情况，选秀经验也丰富，正是最好的帮手。更何况皇后入宫三年，一直承她相助，如果我从家里带来的暗香、疏影之外，后宫里还有一个人我可以相信，应该就是她。我这凤仪宫也正缺这么一个靠得住的凤仪令。将负责后宫法度的宫正调到尚宫局接替鱼姑姑，宫正的职位则交给了疏影。这两项重要的职位我控制住，后宫自然太平。暗香升为长史，实际负责凤仪宫事务。与此同时，年下工作和选秀工作也轰轰烈烈展开了。工作完成的好坏，直接关系到我的将来，绝对不能有失。
举办选秀也有好处，经过一个阶段的奋斗，对朝堂上现存的各个派系以及重要人物之间的关系，我已经大体有数。在这套潜规则之下，待选秀女还没到，实际已经分为了“过关”和“待定”两批。
“娘娘，这是尚仪局送过来的教习嬷嬷人选名单，奴婢已经看过了，改动了几个，删去了几个，请您过目。”
“鱼姑姑，和您说过多少次，不要自称奴婢，我听不惯。”我接过名单，再次强调。教习嬷嬷是秀女们入宫后最初的导师，这个人选非常重要。对于这些人的人品、家世、渊源都要详细考察，才能把最合适的人安排到最合适的地方去。鱼姑姑很是仔细，每个人的名下都有备注。我揉揉头，说道：“教习嬷嬷是肥缺，也是烫手山芋。她们安排了这么许多人上来让我们挑选，就是因为这里头盘根错节。您看这样我这主意好不好，虽说是秀女，将来也都是主子。所以教习嬷嬷在教导秀女之前，也要进行先期教育。人数多少都无所谓，优胜劣汰，最后人数齐整了就成。”
“娘娘的法子好，我这就让她们照娘娘的意思重拟名单。”鱼姑姑点点头，“暗香和疏影两个丫头怎么还不来？”
“暗香去看午膳了，疏影出宫去了，昨日送来的秀女的衣料价目，我总觉得里面有问题，就让她拿着样子找几个店铺比价。咱们国库也不是无底洞，前面朝堂上花钱的事情还多着呢，总要紧着点。这是选秀里第一件花钱的事，我要不立个规矩，只怕后面就难办了。”
“娘娘这病一好，性子变多了。”停了半晌，鱼姑姑说道。
我心里暗惊，单看手记的文字，我隐约能猜到谢明月的问题所在。她爱皇帝，也渴望皇帝用专一的爱回报，可现实却要求她必须成为后宫三千的表率。皇后的身份要求她端庄自持，宠辱不惊；但是她却偏偏是个敏感的女人，很容易被外界影响。这样的落差，让她不抑郁都难。我恰恰与她相反，多年的考试以及论文压力，已经把我的神经磨砺的比电线竿还粗些。让我乔装淑女型的谢明月，迟早会漏底。我略扬起头，做出在镜子前已经演练多时冷淡中略带凄楚的表情，“其实想清楚，就松快多了。若要在这里活下去，只能变。姑姑，我已经回不去，也不想回去了！”
“娘娘心里的苦，我都明白。您虽病了一场，却能明白过来，我斗胆说句话，也是我们的福分。”
“不说这些丧气话了，御膳房说今日会将新年家宴的菜单送来，这个时辰怎么还没有到，姑姑您叫个人去催一下。”我微微一笑，转而吩咐道。
看鱼姑姑绕过屏风，我伸了个懒腰，长出一口气，能把这三个每天在我身边的主儿搞定，我的心理压力也减轻了不少。拉下挽着头发的白玉簪，整个人倒进温暖的被褥之中。这是我的习惯，比起伏案，更喜欢在温暖的被窝里工作。
“奴婢参见皇上！”鱼姑姑送来了一道晴天霹雳，皇帝他——他居然不声不响的到了凤仪宫，而且和我只有一屏之隔。我们刚才的谈话，他听了多少？更重要的是我现在的样子，怎么可以见人！
有一句话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一定就是我这种人。开始的时候，我还矜持着不敢太放肆。可是工作状态一打开，不出三天我就原形毕露，化身邋遢鬼了。为了维持皇后形象，所有来请示的人都只站在屏风外面，任我在里面为所欲为，至今还没出过岔子。然而我的光辉形象，此时却要毁在皇帝的手中了。
我跳下床，踩进昨日才做好的毛皮拖鞋之中，用盖在被子上的银狐披风裹住自己，一边急急开口，“皇上请于正殿宽坐，容臣妾梳妆后再行接驾。鱼姑姑！”
我的缓兵之计显然没有任何效果，他已经绕过了屏风，侵入了我的小天地。
“臣妾参见皇上。”我无可奈何的向他行礼。
“免礼。”他将我扶起，“皇后穿得这么单薄，小心受凉。”
“臣妾不知陛下驾临，失态的地方，还请陛下恕罪。”最糟糕的一面已经见过了，我安慰着自己，心也定了不少，能补救多少就补救吧！
“是朕令他们不要声张，皇后何罪之有！不过也幸好朕下了这样的命令，否则如何能见到这样的皇后！”他的手插jin我的头发，缓缓地摩挲，我不自在的往后退了一步，长发从他的指缝间滑落，争先恐后逃离。他抓住一缕发稍，突然施力，我头皮一麻，整个人跌进他的怀里。他的胳膊钳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抬起我的脸，我看到自己小小的身影，就映在那星光璀璨的凤眸里，倔强的对峙。
“君无戏言！您与臣妾之间有协议。”我冷静下来，试图用文明人的方式解决问题。
“你是在拒绝朕？”他眯起眼，语气虽平静，却让人感到恐惧。
“臣妾还什么都没有做！”我做出无辜的表情，提醒他此时撕破脸对大家都没有好处。给对方留台阶，就是给自己留后路。
他冷哼了一声，松开了手。我再退一步，肃手而立。他好像对我的那套流程表产生了兴趣，站到我的“工作记事板”前。
我有些紧张，这个板子上部分是一张选秀工作流程表，记录了所需要完成的全部工作内容和期限。下部分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纸张，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部门，是我的工作备忘录。这些都和古代人的工作习惯大相径庭。
“这是皇后做的？”
“是！”我回答道。
“这个东西有些意思。”他点点头，又毫不留情得打击我，“只是这字差了些。”
“臣妾谨遵皇上教诲，有空一定多多练习。”我满口应承。好在我的毛笔字字体和谢明月本来就有八分相似，加上这阵子用心临摹，倒也能蒙混过关。只是我的字终究比她少了几分婉约情致，太过“风骨”了。
又是沉默，他走到榻前坐下，又让我同坐。我只好走过去，这人掌握着我的生杀予夺之权，能不要得罪他最好。他的眼光扫过桌上的笔墨纸砚，低下头，落在了我的拖鞋之上。
“皇后的鞋子，很是别致。可也是皇后的新作？”他好像对我的鞋子更有兴趣。
“谢皇上夸奖，臣妾惶恐。”年关将至，对辛苦一年的凤仪宫“同僚”，我少不得要有所表示。我从份例里拨了钱，让人在宫外做了一批毛皮坎肩。剩下的边角料，我让暗香和疏影做了几双室内拖鞋，太后那里自然是选上好的送了一双，鱼姑姑那里送了一双，自己则留了两双。我不想让事情纠缠在这件事上，硬着头皮岔开话：“皇上今日来得正巧，臣妾正想着明日派人去请皇上。秀女册封的居所是不是也该早做打算，与储秀宫一同修缮？”
“这件事确实该早做决定。不过秀女册封前还有一月时间，修缮的事也不用那么急。皇后先想想，朕也会斟酌。”宫室的地点是门大学问，距离皇上居所的远近，宫室代表的意义，这届秀女中有几位都是忽视不得的人物，都不是我能“酌定”的。
“启禀皇上，凤仪宫大宫女暗香来给皇上和娘娘送间食来了。”
“进来吧。”他看了我一眼，便召人进来。果不其然，跟着暗香一起来的，不仅仅是间食，还有一长溜手捧着衣裳簪环和盥洗用具的宫女。
“请皇上稍候，容臣妾整理仪容。”我亲自将茶水和点心在条案上摆好。不待他再说话，便绕出屏风去。宫女们呼啦啦的围过来，以最快的速度将我打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