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B卷(9)(1 / 1)
“战士?!我也是战士!”她黄瘦的脸蓦然生动一下,“我一直在这块草地上生生走了好多天哟!……”
沈红霞想告诉她,不是好多天,而是好多年,是好几个年代。但年轻的老前辈喋喋不休地讲着,不容她插嘴。
“不晓得咋搞的,就是走不出草地。要说这草地我来回走几趟了嘛!”长达三十余年的艰辛跋涉,使她只有信念而没有方向了。“这位同志,你叫啥名字?”
“沈红霞。红色的红,朝霞的霞。”
她笑笑说:“我不识字,只认得那个‘红’。我刚发了识字课本,队伍就北上了。你有识字课本没有?”
沈红霞说:“我刚上初中,就赶上文化大革命……”
女红军马上打断她:“我晓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吃惊地问:“你咋会晓得?……”她心想她不可能知道三十多年后的事啊。
“识字课本上有这几个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问:“哪你呢,红军同志,你叫啥名字?”
“我叫陈芳姐,老老少少都喊我芳姐子。”她笑起来,“你多大了?”
“十九岁,你呢?”
“我还小你两岁呢,十七。”而芳姐子笑起来眼角却拖了几条长纹。她解下背包,所谓背包,不过是用草绳捆着的半截毡毯。沈红霞亲眼目睹了红军时期的困乏。“来,坐下歇歇。”
沈红霞看见毡毯上深一块浅一块,处处是血迹。“芳姐子,你的伤还痛不痛?”
女红军神色顿时变了:“那个枪眼子,你看见了?!”
“当然看得见,还在淌血。”沈红霞已知道这样的致命伤任何包扎抢救都是徒劳。
“还在淌血?!”女红军想,难怪我老是渴啊渴啊。
“你是咋挨了这一枪?”
芳姐子将粗糙的嘴唇舔了几下。
沈红霞并未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只是急切地想打听红军里头的事。
芳姐子开始讲。那时红军在草地上走。队伍越走越小,草地越走越大。走在最后的叫收容队。有天收容队收了个掉队的女兵,宣传队的。隔天,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被五花大绑地扔给了收容队。这人是奸细,官职还不小,是个营长。他还有战功,一颗枪子从左腮进,右耳出,把嘴撕歪了。宣传队的女兵倒很讨人喜欢,路都走不动还给大家唱歌。收容队的男同志把炒面让给女同志,他们去煮臭气熏天的马掌。但奸细连瘟臭的马掌汤也捞不上喝。他双手反绑,像牲口一样啃着地上的野菜。没野菜了,他就嚼草。绿草汁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咽气。
把他毙掉算了,有人这样说。不用浪费子弹,过一半天他就死了,有人那样说。可当队伍集合,他却不知怎么一次又一次站了起来,一次又一次跟着走。晚上他蜷成一团睡,让人让一角毯子给他。那夜轮着宣传队挺俊的女兵站哨。她发现奸细睁着一双大得吓人的眼。她便用手心托了点炒面,让他用舌头在她手心里舔。他胸口挂了块怀表,他让她掏出来,上上弦。从这夜,女兵主动要求站哨。奸细开始轻声与她攀谈。
她渐渐相信了他的自白。若他能坚持走过草地,就有机会证明他的清白,总有人证明他。她莫名其妙地为他掉了泪,还把头靠在他劈柴般的胸口。我替你松了绑,再拿袋炒面给你,你跑吧。不!他一下凶起来,我死都不当逃兵。她说:要断粮了,他们商议明天迟不过后天就枪毙你啊!不行,他说,你要再解我的绳子我就喊啦!……